月上清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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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秦挽裳

很多年後,沈暮再一次憶起那個喚作“葉清桐”的女子,卻發現自己怎麼也記不起她的容貌。他想了很久,終於明白,不是他忘了她,而是他從未見過她到底長什麼模樣。

【一】

葉清桐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有一個表哥,卻在八歲那年才見到他。

那時,葉清桐的娘親病逝,她在一夕之間成了孤兒。年幼的她沒有人可以依靠,家境困苦使得周圍的人都對她避之不及,突如其來的一切讓她不知所措,隻能跪在娘親的床榻前哭紅了眼睛。

那種無依無靠的生活對一個年僅八歲的小姑娘來說太過絕望,所以,沈暮的到來對葉清桐而言,就像是滲透無邊無際黑暗的一抹陽光。

那是葉夫人病逝的第二日,葉家破敗的房門被推開,許久的安靜突然被打破,葉清桐回過頭去,一眼便看到逆光而立的少年。

十三四歲的年紀,藍色錦袍下是挺拔的身姿,腰間錦帶嵌玉,右手持劍,俊逸的臉上帶著一絲稚嫩和舟車勞頓。

少年走到葉清桐麵前,低頭看著她,聲音亦帶著些許疲倦:“妹妹,我來接你回家。”

之後,少年幫葉清桐安葬了葉夫人,又幫她打點好一切,這才帶著她離開。

葉清桐曾不止一次聽娘親說起表哥,將軍府的大公子沈暮自小便是讓人稱讚的孩子,年長她五歲,品行學識極為出眾,雖然年少,卻行事沉穩,雅人深致。初始她並未放在心上,但是日子久了,說得多了,那些話語便一點一點記在她的心裏,彙成一個翩翩少年的模樣。當有一天,這個少年突然出現在她眼前時,她發現他比她想象中還要好。

葉清桐跟著沈暮來到王都晉陽,被收養在將軍府中。沈將軍是她的舅舅,按理來說,她的身份雖不及沈暮尊貴,但較之他人也算得上優越。然而,她卻從未過上一天好日子。

葉夫人是沈將軍最小的妹妹,當初不顧家人阻攔,跟著家丁私奔,十多年未回家,情分早已疏遠。而葉清桐自小貧苦,王都和將軍府的奢華讓她縮手縮腳,沈將軍開始還會關愛她一番,而她總是低著頭不敢說話,久而久之,沈將軍也不愛往她的院子裏來了。

王都一些朝臣家年紀相仿的兒女經常湊到一起玩,心高氣傲的小孩子總是對鄉下來的事物格外排斥,看到怯懦的葉清桐,他們總是商議著怎麼捉弄她。

有時沈暮遇到他們欺負葉清桐,他會順手將她從那群小孩子中拎出來。雖然沈暮年紀也小,但他卻不和他們在一起玩鬧,他每日不是去學堂念書,就是去校場練武。葉清桐見到他的次數少之又少,能被他順手救下的次數亦少之又少,後來,她被欺負得狠了,便躲在自己的院子,不再和那些小孩子們玩耍。

【二】

九歲那年,葉清桐開始去國子監裏念書習武。

她以前從未進過學堂,因此學起來要比其他的孩子困難得多。別人一遍就學會的東西,她往往要很久之後才能明白,每次考學問,她總是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這極不討夫子們喜歡。

習武方麵更是如此。

終於有一天,當她一個簡單的動作怎麼都做不好時,性子暴躁的師父一巴掌拍掉她手中的劍,怒吼道:“果真是蠢,以後不要再來校場!”

周圍一眾看熱鬧的世家子弟哄堂大笑,葉清桐呆呆地看著掉落在地的劍,餘光中是眾人的竊竊私語和對她的指指點點,她臉上熱得厲害,有些不知所措。

她不傻,麵對嘲諷,怎會不難過。

師父甩袖而去,就在葉清桐不知該作何反應之際,一雙手突然出現在她低垂的視線中。

手指細長,骨節分明。

那雙手的主人撿起地上的劍,在葉清桐詫異的目光中,將劍送至她的手中,淡淡道:“我教你。”

少年穿著藍色長袍,麵容沉靜,一眉一眼都是極好看的模樣。

那些世家子弟看到是沈暮,頓時不再玩鬧,打過招呼之後,紛紛離去。

葉清桐有些局促,而沈暮卻無一句話,隻是握著她的手,挽出一個漂亮的劍花出來。

那日,沈暮手把手教了她許多,奇怪的是,一向呆笨的她竟將那些招式記得異常清楚。

那時沈暮隻是路過,不忍看她一個小姑娘如此尷尬,十四歲的少年一個不經意的溫柔,卻讓她麻木怯懦了許久的心第一次感覺到了溫暖。

也是從那時起,她的心裏漸漸有了一個目標,她要成為像趙子衿那樣好的姑娘。

尚書府趙家的千金,不論是容貌還是才學,都讓人驚豔。也隻有那樣好的姑娘,沉穩如沈暮,也會時不時對她流露出一抹笑意。

習武師父開始對葉清桐視而不見,就算看到她沒有學會,也不會再停下來等她。因此,為了能趕上其他人的腳步,她往往要付出他們幾倍的努力。

她會比他們起得早,她會比他們離開得晚,她會努力地記住每一個招式,每一句詩詞。

雖然還不太清楚自己為何要這樣,但她卻那樣想讓自己變得和其他人一樣優秀。

如此過了三年,承德十一年的寒冬,一道密旨突然傳來將軍府——當今聖上要為太子培養暗衛,令將軍府的大公子進宮。

正廳裏跪滿沈氏家眷,年邁的宦官還未宣完旨,沈夫人就支撐不住,昏了過去。

所有人都明白,十七歲的沈暮再過不久就能入朝為官,以他的才能,不管是去邊關沙場還是手執朱筆,他的前途都將是一片光明。可若是去了暗衛營,他不僅斷送了仕途,甚至連活著都成了一種奢侈。

被選中的還有尚書府的小姐,趙子衿。

【三】

將軍府籠罩著一層陰霾,為了掩人耳目,沈將軍傳出沈暮突然大病,大限將至的消息。

王都的百姓皆歎息不止,而沈暮卻像往日一樣淡然。

第二日,宮裏的馬車停在了將軍府的後門。那時天還未亮,寒風夾雜著落雪,長長的青石街道籠著一層幽靜,葉清桐藏在門後,看著沈暮在將軍府一眾家眷的視線中頭也未回地踏上了馬車,嗒嗒的馬蹄聲在安靜的街道上空回蕩了許久。

看著馬車漸行漸遠,她心裏空蕩得難受,像是將要失去什麼珍貴的東西。在那樣一瞬間,她突然明白,離開的那個人是她喜歡的少年,她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喜歡上了他,或許是在他多次將她從那些世家子弟的嘲諷中解救出來時,又或許是在她第一次見他,他對著絕望的她說——妹妹,我來接你回家。

那樣簡單的幾個字,那樣簡單的一句話,卻溫暖得讓她貪戀。

她抿著嘴角,緊緊地攥著拳頭,而後突然轉過身朝前門跑去。

淡粉色的裙擺拖在地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因為跑得太急,她巴掌大的小臉漲得通紅。穿過了兩條巷子,終於又看到了那輛馬車,她開心地輕笑。

她就那樣一直跟在馬車後麵跑,任憑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對她指指點點。

似乎是過了許久,馬車駛進城外十裏處一處山莊裏,而她嘴角泛白,終於支撐不住,昏倒在山莊門前。

山莊的侍衛將她喚醒,驅趕著她離開。她跪在雪地裏,任憑那些人拳打腳踢,堅持著不肯離去。

朦朧中,有腳步聲傳來,她抬起眼,看到站在她麵前撐著傘白衣白裙的少女。

那時她的思緒已有些混沌,不管那把清冷聲音問些什麼,她隻說一句——她要做暗衛。

額頭上的傷口溢出的血糊了她的眼睛,她艱難地眨了眨,挺了挺微晃的身板。

大抵跪了三個時辰,她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眉毛也結了冰。

白衣少女道:“進了暗衛營,就再也不能活著出去,所有人都避之不及。雖然不明白你為何這樣,但看你執著,我準許你和其他人一起訓練。隻是,能不能活下來做暗衛,就看你自己的命了。”

聞言,葉清桐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這張臉太過豔麗。”白衣少女微微蹙眉,轉身離開,“我叫容箏,我很期待有一天你能有著和我一樣的身份。”

【四】

葉清桐就這樣留了下來,因為容箏的一句話,她每日必須戴著厚重的麵具。

這次大抵選了一百餘人,皆是年紀輕輕的少年少女,分別由五個師父傳授他們武功。

葉清桐和沈暮不是同一個師父,因此,在之後的兩年裏,她和沈暮並沒有什麼交集。她的師父極為嚴厲,她不能出去看沈暮,隻能每日靜靜聽著山莊裏的人對他的議論。

從那些人的話語中,她知道了沈暮根骨極佳,又做事沉穩,十分得師父賞識。她看不到他,隻能聽到她喜歡的少年是有多麼好,隻能聽到她喜歡的少年已經被欽點為太子暗衛,皇恩浩蕩,豔羨他人。

訓練那樣殘酷,刀刃舔血,葉清桐資質平庸,所有人都不看好她,所有人都覺得她會是最先死去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