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球時代(上)(中篇小說)(1 / 3)

球時代(上)(中篇小說)

小說現場

作者:凸凹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的事至今記得,但不是全部,記得的總跟球相關。那個年代的事兒都記得,後來的就更不用說了。一年一年掐指算來,記得的咋都是球事呢?我可不是球運動員,更不是球教練,球一個一個飛旋著撞來,一下一下彈跳著打來,這一個,那一個,球影幢幢,本來記得清全部的,後來就隻記得部分了;記得的部分,有頂重要的,有頂不重要的;加細一想,若果連這記得的部分都沒記住,一定球了。

事實是,現在天天摸球、打球,離去火葬場早了,放心,球不了。

“球時代。”得知炸彈出事的當天晚上,閑著聊著,莫名其妙敲了這仨字,又莫名其妙點出去了。

“?”美國康奈爾大學文教授飛快遞我一個標點符號。

“球時代。”無話可說,就重複說了。

“你是罵這個時代吧?憤青了。”

“沒有。地球的時代,地球上的時代,地球人的時代,可不都是。”就杠著脖子敲下去;閑著也閑著,不就敲字嗎?

“都是球時代?”文教授接招,高智商滑坡,低智商了。

“球時代!!!”

“我這兒有個段子,是國內一朋友傳來的。粘貼給你吧,反正你也是詩人。有一下半身詩人,寫了一首朦朧詩,說有一物,上邊含著一個月亮,下邊吊著兩個地球,中間一馬平川,問這是什麼。又有一物,上邊含著一個月亮,下邊長著一個黑洞,中間掛著兩個太陽,又問是什麼。有人搶答說,前一個是男人,後一個是女人。下半身詩人說,錯,前一個是太陽係,後一個是銀河係。”

“球!”

“你還是罵了。”

“沒有。”又敲:“球時代就球時代唄,都球了幾十年了,罵它幹啥?”敲罷,見在校女研究生Q我,就與她也聊上了。現在,我已學會QQ群聊,這有點像,幾個陪練把球往你這兒扔,任你表演,占足風頭了。

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我滿世界打玻璃球彈子,一打就打了十幾年,直到恢複高考,才停下了這個百玩不厭的球遊戲。

把不同顏色的玻璃球擱在右手食指與拇指間,拇指一彈,玻璃球就一路滾動,看能不能滾進前麵的一個球坑裏,又一個球坑裏。彈出玻璃球後,自己總是怡然自得得有些慵懶,甚至有些無恥,而對手總是揪心得要死。無數結果證明,我彈出的玻璃球總是不偏不倚,沿著我希望的道路前進,爭氣死了。

玻璃球爭氣,筆不爭氣。麵對高考的一個填空題,三根手指夾持的筆,沒能將那個正確答案,彈入空格中。這一落空,就是三分。是的,我以三分之差的劣勢失去大學,又以隻多三分的優勢,被某基地技校中專班錄取。

讀技校前,除了打玻璃球彈子,還背著背兜,撿過多年煤球。那年月,男娃娃打玻璃球彈子,女娃娃踢毽球、跳皮筋,在我老家萬源,就這樣了。撿煤球是不分男女的,由於不分,就認識了一位戴一條永遠幹淨的紅領巾撿煤球的女娃娃。不隱諱地講,和這個女娃娃是有點故事的,但這個故事沒有結果;這個故事一直都在進行中。

記得女娃娃撿煤球總是不能撿滿一背篼,別說一背篼,半背篼也撿不夠;她事實上很努力;但她對煤球質量,要求得實在過分,又加之背篼大而不當,趨於空洞;所以,再努力也不能使她的勞動讓人信服,總之,虛飄飄空晃晃的背篼,不好看了。我遠遠地望著她,覺得好看極了,因為好看極了,就想她更好看。終於發現了規律:在縣鍋罐廠撿完煤球後,她總是跑趟茅廁,然後唱著李鐵梅、小常寶,背著煤球家去;似乎沒有同伴,又似乎基本上都是最後一個離開鍋罐廠。就逮了這個空兒,趁同伴們正起駕回家不留意,把自己的煤球往她背篼裏倒,一倒就倒滿了,想想,又反倒了點出來;太滿了,豈不把她壓得駝了腰,不好看了?

女娃娃如廁出來,一看背篼就反手將長辮抓到胸前揉著,然後四麵環顧,又想張嘴喊,但終於不好意思喊出聲,就倒了些煤球出來,然後背著背篼走了。見她輕鬆走了,我的手腳就像墜了一匹山,重了;重歸重,還是不準備把她倒出的煤捧回背篼;送了就送了,哪怕她沒要,也是送了的。回到家,老爸一記飛腿就賜了過來,賜在了屁股上,青了半邊小屁股蛋,高矮舒服了。

女娃娃自然不知我的屁股為她青了一大片國土,她甚至不知我是誰;但我知道她,雖然知之甚少;她是縣城另一所完小的女紅領巾。

文革開始不久,我們家就多了一個燈泡,那是父親的光頭;父親是縣城農科專家,又娶了地主女兒,為以示區別又便於攏高帽子,就被造反派鏟了個和尚頭。

對了,上技校前,我和我的縣城同學還愛玩滾鐵環和抽地牛兒;讓它們一個豎著轉,一個橫著轉;讓它們橫豎都比球轉得快。

腦球殼殼,就是在這個吃洋芋蛋、掏鳥蛋、跑紙風車、吹避孕套汽球的年代定型的,但腦球中的內容腦花水水,搖搖晃晃響當當,飄飄蕩蕩活甩甩,空洞了。

堆雪人、打雪仗、玩雪球,熱鬧了,卻沒見那個撿煤球的女娃娃的影兒;這事,沒有誰對不住我,但那是一位懷春少年在一個時代裏的秘密與失敗之書。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分到9401廠一禮拜不到,就遇了一件事:被我暗戀兩年的佟啞花,竟暗戀上了展二娃。換句話說,展二娃被暗戀了;同一個被字,路向大異,往倆男人身上一擱,氣人了。

展二娃是9401的球王。

分到9401廠一禮拜不到的那天晚上,還聽到了槍聲;但槍聲再大,也不如佟啞花大;槍聲算哪把夜壺?

我們當然是動物,如果說與其他動物有所區別,也就是智商高了一點而已。設若你碰巧是人類這種動物,又屬於這類動物中的優良品種,還又是雄性,那麼,總有多而美的雌性動物圍著你轉,供你遴挑與享用,這是誰也沒有辦法的事。傑出的雌性,它就是為優良的雄性而生而存世的,強強聯合了。而優良品種的認定與勝出,離不開適者生存、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提供的競爭平台。人類的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叢林和叢林法則,在古羅馬,是鬥獸場,在展二娃時代,是賽球場,公平了。

時代把我這隻小猴趕進了叢林,穿過叢林,就能抱得啞花歸;但叢林中,卻有展二娃這頭大蟲攔道;小猴對大蟲,還不被大蟲當猴兒來小耍,不公平了。之所以說不公平,是因為我是一個善動腦不善動手腳的文青,而對手卻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球痞子、球混混,偏偏是,時代就像女人說變就變的脾性,這一變就選擇了適合展二娃的叢林,就像後來,時代又一變,淘汰球場選擇了歌場。在球叢林時代,我這個臭球簍子隻能是球粉絲,可當我拚著命打球,眼見自己的球粉越來越多,一夜之間,叢林變了,球粉全成歌粉了,而我還抱著球,傻逼似站在夢時代的燈光球場上。

知道佟啞花暗戀展二娃這個信息,是多年以後。那時,佟啞花已與展二娃結婚生子,成了我口中的嫂子。佟啞花變成嫂子後,大大方方了,竟可以臉不紅來心不跳對我說:“我就是在我們班分到廠裏一周不到,燈光球場上,暗戀上他的。”真可以!

我和佟啞花是基地技校的同班同學,愛上她,與一場籃球友誼賽有關了。這場籃球友誼賽,是技校為開學典禮配套的一個湊興活動。典禮一結束,就看技校與鄰校的兩支女籃校隊賽球。就球技而言,佟啞花不是場上的佼佼者,她甚至在場上還顯得有些默默無聞。但就是這個佟啞花,征服了我;她征服我的當然不是她的球技,而是另外一些東西,說白了,就是女人的那些東西;一場球下來,她的那些搖來晃去的乳房球,晃來搖去的屁股蛋,尤其她的那些飛去來兮的漂亮臉蛋,完全把我打到爪哇國去了。左一秒一下,右一秒一下,還有前一秒,下一秒,你算算,一場球下來,佟啞花哪是在打球,她是在用成千上萬的球打我了。

佟啞花的球技,是技校從她的高中檔案上知悉的;佟啞花的美麗,是我在球場上觀球發現的;我和技校各得其所,各取所需,又互不占道,蠻好了。

發現了佟啞花,就發現自己有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的軌跡描繪出來,就是一個一個的同心圓,這些圓都有一個統一的圓心,這個圓心的名字叫佟啞花。

首先變化的是對球的興趣。本來隻對小球,乒乓球羽毛球之類感興趣,現在,突然就對大球,具體說來,就是籃球感興趣了。對籃球,不僅練上了,按照如今的說法,還成佟啞花骨灰級粉絲了。

按本人脾性,當然不會在乎分在班上的二組還是三組、一組還是四組,但當得知佟啞花居然與我有組別之分後,不幹了。我以聽力、視力外加身高等多種不適理由,重要的是,還付出了一頓酒加一包煙的代價,最終,成功地與一位與她同組且座位相鄰成前後關係的男生交換了場地。

與啞花——心裏對她的稱呼——同組,效果大不一樣了,很快又發現了她身上附著的更多的奇妙元素與美學肌理。坐在她的後排,她的聲音始終沁人心脾自不用說,隻要窗外吹進教室的風向正確,還能不時享受到她的衣裙、體香和發絲的夢幻般打擊。重要的是,還能體味到她盛飯舀菜時帶來的深深的滿足感,正是這種滿足感,加深了我的暗戀,更加劇了我的誤會。

技校大食堂的規矩,是以班組為單位領取夥食,每小組一大盆飯、一大盆菜,由各小組學生輪流為本組同學瓜分到洋瓷碗裏。輪值的那位學生,相當於民選領導人,他(她)很驕傲,又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隻灌注權力的掌勺的手,稍有私心,就會遭到立竿見影的彈劾和動議。但手的顫抖寬窄和心的跳動高矮,卻是萬難把定的,所以,勺上的寶塔山,終究是有了不同的尺寸。你掌勺的當口,會感到包括女同學在內的所有眼球,比草原上的餓狼還毒;別人掌勺的時候,你的心一定會提到嗓子眼,生怕掌勺的手抖那麼一下,讓糊滿涎水的肴景和那一刻的最高理想,瞬間塌方。還有,因葷素搭配的菜盆裏的葷物總是少於素物,且呈不均勻不規則分布,所以,掌勺的手從什麼地方下勺,勺子到達深淺和逡巡範圍的不同,效果大異了;食客之間,其所獲葷物量差,最低一塊,最多可達三塊,慪死人了!

自然的,我特別希望天天都輪到佟啞花執勺;這麼說吧,她分的飯菜,嚼來特別香甜,神奇了;並且,對我有別人看不出、隻有我看得出的傾斜;即或勺子抖一下,那也是少女的春心蕩漾了。望著我貪婪的吃相,她笑出了一對酒渦。有時,一端碗,她還會把自己的飯,扒一些到我碗裏。女同學經常會有這樣的義舉,飯量驚人的男同學肚量很小,他們看一位女同學對誰誰誰好,往往看這個,並憑著這個竊喜或大嚼幹醋。我想,啞花對我的態度,班上的狐朋狗友兼競爭對手雖不爽性,不說出,心知肚明了。

三十多年前的中國雖然剛剛開放了,但整體上還是含蓄的、羞澀的,反應在個體的我身上,則是對佟啞花暗戀兩年,卻怯於說出。那時,很多東西不可恥,貧窮、盲目、假大空等等都不可恥,但談情說愛,可恥了。那時,國家、道德、秩序,都還環著球用沒有的包皮,舍不得下刀割去。一想到自己內心千姿百態、波濤洶湧,表麵上卻能做到貌似謙謙君子,靜如處子,又一想到現如今男孩女孩,據說初中都少有未破之處,就禁不住對自己充滿無名敬佩,跟著又大發無名喟歎,肝火冒了。

技校兩年,與佟啞花之間幾乎沒有說過話,說的也都是些廢話,諸如“還不下自習呀”、“上教室啦”、“轉路哇”、“又練球了啊”之類,正兒八經的有實質內容的東西,一句沒有。這讓我沮喪。直到三十多年後的現在,才明白一個理兒:其實兩個親密的人兒之間,嘮嘮叨叨說一輩子的話,可回過頭一想,又能記住哪些呢;因為大多數的話都是廢話,而溫暖和伴隨自己一生的,正是那些廢話。有個自稱“廢話主義”的詩歌流派,似乎就是以這個作為他們立世的理論依據的。

兩年下來,我用球來套近乎的戰略和戰術,均取得一定程度上的階段性成功。

佟啞花到底是沒看上我的球,或者說,我的球到底是沒打入她的法眼。但是,什麼話都得分兩頭說,不然,沒勁了。佟啞花沒看上我的球,但我到底是也會打大球了。先是小組隊,再是班隊,臨畢業的最後一學期,就晉級到了連級男隊替補隊員行列。本來,理想是打入校男隊,與校女隊的她,形成一種可堪進一步發展的舒服的關係,但我的條件囿限了我的理想。硬件條件其實是夠的,較之有些隊員,應該說還高出了一些寸碼,俺身體的海拔一米八都打不住。問題是,海拔又帶來了新的問題,悟性到了,動作到不了,動作到了,耐力到不了。耐力可以到得的,但吃苦耐勞精神又上不了位。

在校期間,準確地講,是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期間,發生了一宗轟動全校的桃色新聞。桃不桃色倒沒興趣,感興趣的是新聞與球有關。

新聞說的是電鍍班班花在一男生陪同下去附近鎮衛生院秘密引產,不料大出血,血水卷走一名腹嬰的同時,把一個秘密衝決了堤。為了保住人命,院方威嚴地從男生口中問出了引產婦係一名技校生,這樣,學校就介入了這事。原來,搞大電鍍班班花的男生是技校男籃隊長,隊長入校前是知青,且在老家結過婚。

隊長事件給我的啟示是,隻要你是玩球的,你就沒有什麼不能玩的,不敢玩的,大玩了,玩大了,沒事人兒一樣;隊長有事,純粹運氣不好,準確地講,是血運不暢,誰叫班花出血呢。這點啟示,在校期間還沒生成,是到了廠裏,認識了展二娃後,再遙想技校生活,才起了影兒,從大腦中分娩出來。

當時我就不明白,隊長成天叼著煙,翹著雞屁眼吹口哨,白球鞋,棒棒褲,說話流裏流氣,成績比孬娃他媽都孬,這樣的操哥,不就一社會渣滓嗎,咋就成了女生們追捧的偶像?實在不能想通,鬧心了,但還是受了很大震動。必須承認,對男人、對女人、對愛情的理解,隊長給我上了人生啟蒙課;這有點相當於,被開了處;但這個處開得不痛不癢,不是滋味了。

隊長高我一年級,班花與我同級;校方對二位的處理是,先讓隊長挨一紀律處分,再是堅決不把班花分到隊長所去的那個工廠。事實上,隊長去的那個工廠很搶手,就在地區所在地通綏縣西邊四十公裏處;因為隊長球聲遠播,該廠工會主席拿著廠長寫給校長的條子,親自把隊長接走了。

隊長是坐軍用吉普走的,斑駁的綠,與迎麵的風等速,很快與路旁草木融混一體,但好些眼並不是很尖的師生都看見了。

畢業前夕,最大的問題是分配問題。四川省地界上,基地轄有十來個廠所院校,消息說,我們這個“中專班”,將一剖為三,分到三家技術員匱缺的工廠。三家工廠地理位置差別大老了去了,最偏遠的是9401廠,都偏遠到了一個三省交界的崇山峻嶺中。我對被分到哪裏是無所謂的,但如果把我和佟啞花分散,要命了。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不僅夢了,還真的夢想成真:我分到9401廠,啞花也分到這個廠了!我分到9401廠的概率為三分之一,啞花分到這個廠的概率也為三分之一,兩個小概率組合捆綁在一起,更是小小概率了。什麼叫緣分,小概率的出現,就叫緣分。上天如此安排,隻能證明我與啞花是大有緣分的。而我相信,這個緣分,其實就是球緣,是我用球作為那種共同語言,攻城掠地的成果。張榜公布分配名單那些天,竟陡地生出一股追隨戀人去天涯海角的浪漫與豪邁,囂張了。

“你丫這個球技,到了廠裏,打個科室隊、車間隊,一點問題沒有。向毛主席保證!廠隊?還得練。”球友中有些是操北京話的內部子弟,他們生在北京,長在基地、工廠,情況熟,如此批我,應該不會有大的出入。以此信息為參照標準,我想,球技高我一篾片的佟啞花應該是可以打廠隊的。又想,廠隊於我就真的無緣?看來,為了緣上廠隊,即使路漫漫其修遠兮,吾也將上下而求索啊。

事實上,與廠隊還是有緣的,如果隻論緣不論分的話。分到9401一星期不到,我和班上同學就在廠燈光球場看了廠隊的比賽。球訊是廠廣播室播音員章海燕通知的。章海燕純美的京腔通過廠廣播室軍用大喇叭,覆蓋了沿一條“夾皮溝”散落的十多公裏廠區。各車間“羊拉屎”般散布坐落在溝兒裏,是依了“三線”建設“山、散、洞”原則,更是“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方略的落地體現,目的是防備美帝國主義和蘇修狂轟濫炸的同時,用物理和化學揉合的玩意兒,時刻準備著對美帝國主義和蘇修狂轟濫炸。

這樣的狂轟濫炸究竟隻是一種想象,至多也就操練,遠了。眼前的製造者們,愛著和平,又不甘寂寞,因此,就傾心於球場上的狂轟濫炸。

因是廠男子籃球隊與來自兩百公裏外的一支強勁縣隊進行交流賽,級別較高,觀眾特別多。這裏,沒有說級別高,隻說級別較高,是跟一些表演賽、友誼賽相比。就廠、縣級層麵講,這場交流賽,已算最高水準了。一般而言,廠隊、縣隊較球,廠隊是勝多輸少,有些廠招了省隊、師隊乃至大軍區隊的現役或退役隊員後,連地區隊都敢叫板。駐了央企的地方,縣隊本來也是不錯的,譬如9401所在的太竹縣,隻不過這個不錯是因為縣隊納入了央企主力的緣故,而縣隊與廠隊相搏時,縣隊中的一些昔日隊友,便站在了敵人陣營中,這樣一來,弱了。我在這裏所言的廠,當然是特指基地下屬的大型軍工央企。這些不差錢的單位,不輸球,自然了。再說,雖道一個縣動輒幾十上百萬人,一個廠也就幾千上萬人罷,但前者大多為農二哥,哪能跟後者即領導一切的工人階級相比?而且,前者不過縣團級,後者卻是地師級呢。

這裏說的是籃球,但凡駐有基地所屬廠所院校的縣份,足球、乒乓球和羽毛球的球情也大抵相當。

廠子裏除了觀看廠際間、廠縣間的球類交流賽,還時不時能欣賞到基地、北京前方廠、部裏,甚至二炮等送來的球類表演賽和友誼賽。表演賽是指外邊送來溝兒裏兩支隊,也就是甲隊、乙隊、紅隊、黃隊、青年隊、男隊、女隊等球隊中的一對,裝模作樣、煞有介事打給觀眾看,花裏胡哨了。友誼賽往往緊隨表演賽之後舉行,由外邊來的隊與廠隊比賽,不管外邊來的是男隊還是女隊,工廠一律以男隊出陣。9401的艾廠長最喜歡這種男對女、女對男的比賽,好看呢。他坐在看台一號位上,手舞足蹈,把昔日的風采再次淋漓盡致表現出來。艾廠長看高興了,就要下到場子裏,又是換鞋又是捋袖。秘書、廠辦主任就趕緊張羅開來。

“去,陪艾廠長練練!”聽到這話的廠女子籃球隊隊員,就明白自己不該幹啥應該幹啥了,作為颯爽英姿娘子軍,廠隊隊員是不是個黨員都聽過黨課,講政治了。

這樣,表演賽結束哨剛吹過,以艾廠長為隊長的廠領導隊,就與廠女籃隊幹上了。當然,沒有表演賽的誘引,艾廠長也是要打男女混合賽的,隻要艾廠長高興了,有事沒事都可以下令開賽。艾廠長其實也還是有些球法的,一招一式盡顯當年厲害的路數,唯一的遺憾,是將軍肚對球法的下拉,而非上挺。這樣的相當於男女休閑娛樂的球賽,艾廠長樂此不疲,如果不是忙於跑北京和抓革命促生產,恐怕都頻繁得成日課了。這樣評說艾廠長,其實是不恭和妄議,艾廠長在場上的動作太搞笑,不是因為休閑娛樂得一點正形沒有,而是太正形了;他拚著老命過人、橫斷、跳搶、三大步上籃也罷了,他還拚著老命把一雙胖乎乎的老手伸向已然入了女隊員懷的球,往自己懷裏抱,遇到要球不要命的女隊員,往往就被艾廠長連球帶人一並攬入了懷。據說,有個女隊員與艾廠長發生不正常男女關係,根根就在這裏。更多的時候,艾廠長在球場上就像他當年在戰場上一樣,基本上都能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從而贏得盛大的掌聲。艾廠長往往迎著掌聲揮手致意,轉身之後,更加拚老命也更加正形了。

今晚的籃球交流賽艾廠長當然也在場。別看艾廠長隨北京前方廠援建三線廠來到山溝兒後,雖說當廠長脫了軍裝,到底還是軍管性質的,張口閉口二炮呀國防科工委呀,威風了;就這般了得的人物頭,依然還是展二娃的粉絲。

展二娃是特招進廠的。高中沒畢業,就去廣闊天地插隊了。讀不得書,薅不得秧,卻打得球,從大隊隊、公社隊、區隊,一直打進縣隊,兩年不到就完成了。人家下鄉聽令於打穀場上的梆聲,他下鄉聽令於球場上的哨聲。炸彈也有相似經曆,隻不過是從另一個縣特招的。

展二娃是廠隊隊長兼主力後衛,組織進攻,帶球突破,節奏把控,外圍遠投,都是他責任田裏的活兒。常言道,矮子打籃球,必有絕活。這話似乎正是對展二娃的量身定做。展二娃身高剛過一米七,這在亞細亞人種裏,算是中等個兒,打乒乓也算正常身高,但在籃球的高大喬木叢林中,就實屬從矮人國或灌木叢中來的殘疾人,搞笑了。

炸彈是與展二娃打配合的另一位後衛,無獨有偶,也是個不足一米七的矮子,邪門了。展二娃的矮,還矮得有些身形,出了球場,算得上一英俊仔兒;炸彈就不咋樣了,他的身體縱向不長進,橫向卻是跨越式發展,縱橫累計,就成了冬瓜。炸彈的得名,含兩層義,一是冬瓜之形肖似炸彈,二是他在球場上的作為,頗有些炸彈味兒。這麼說吧,他飛身落入對手群中時,他矮腳虎樣貼著地皮運球左閃右挪潛入籃下突然起跳投球時,他帶球撞倒一片人馬時,他大聲吼叫時,無不是對炸彈功能的闡釋與呈現。男隊第一陣容的五位隊員,除了這配神了的倆矮子,中鋒和兩前鋒都是一米九左右的大漢,尤其中鋒鐵塔般的身形,都有點貌似後進姚明了。

今天比賽,倆矮子之間的配合,倆矮子與仨大漢之間的配合,還是用了既往手段,並且,五人的單兵作戰能力也發揮到了既往水平,但總是達不到既往效果。該進的球沒進,該抓到的籃板球飛了,該直線快攻的卻成了迂回包抄或捯球不斷的陣地戰,一句話,地球反轉,亂套了。

看球縫兒裏,本能地看著佟啞花,偶爾也好奇地望下自己人生路上的第一位老板艾廠長。發覺佟啞花這女孩今天像變了個人似的,投入到球上的情緒,大異往常了。展二娃打組織,本來控製球的時候就多,可我發現,展二娃兩手空空了,她也盯著展二娃看,拿他當球了。見廠隊開始輸球,她比一號座的艾廠長都急,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了。

今天這場比賽更是精彩,大老遠趕來的縣隊,說是交流,實則是來報半球之仇的。原來,倆月前,廠隊應邀去該縣打了個訪問賽,不想廠隊一時興起,收不住手,競在客場以半球一分之勝抖了主人家一耳光。既然人家是為雪恨而來,球場上不管怎樣凶悍與猙獰,都可以理解。不可理解的是,打就憑真功夫硬打唄,幹嗎外借倆隊員來?打腫臉充胖子了。

隊長展二娃一開始就看見縣隊熱身的隊員中有兩副陌生臉嘴,炸彈等隊員也紛紛向他反映這個情況;他也想著告訴領隊,讓領隊向對方領隊質詢一下這兩副陌生臉嘴是否持有這個縣的戶口簿;又一想,就作了罷;即或有外援又能奈我何,球,我們可是主場!展二娃成為我師傅後告訴我說,他當時猶豫過,但很快就釋然了,因為那兩副陌生臉嘴,並沒出現在縣隊首發陣容裏。但五分鍾不到,他就知道這兩副陌生臉嘴,根本不是替補,百分之百是外援,夜鬼顯形了。

在主場觀眾瘋子般的呐喊中,廠隊一路順風順水,打得縣隊幾無招架之功,但這樣的局麵,隻持續了不到五分鍾。縣隊換上兩副陌生臉嘴後,立刻風生水起,止住了下滑勢頭。在縣隊一陣猛追猛打下,廠隊一時應變不及,亂了陣腳,很快就反輸了兩球。暫停後,情緒獲得穩定,老教練的戰術也得到貫徹,這樣一來,兩隊又打成了膠著狀,你追我趕,分數交替上升。之所以稱那位廠隊教練為老教練,因為我看他手勢專業,戰術老道,關鍵是,歲數已到夫子說的知天命之年了。

廠隊一見分數領先就拚著命想把分拉開,可總也拉不開。

我看見展二娃急了,佟啞花跟著也急了,前者是動作急,後者是心跳急。但我並不擔心,這些都是隊員與球迷的正常反應。展二娃一急,炸彈能不急?倆矮子一急,仨大漢能不急?這一急,連播音員章海燕的現場解說也驚慌紛亂,沒了文武。這一急就成急的N次方,出事了。

先是炸彈五次犯規被罰下場;再是展二娃被對方一黑大漢惡意撞翻,一隻腳嚴重崴傷;接著,隨著廠隊一隊員將籃球奮力砸向那位黑大漢,廠隊全體隊員向縣隊撲去。

兩支隊伍停止籃球賽,開始拳擊賽。

隨縣隊一起來交流的,除了教練、領隊、生活助理、司機一幹人,還有體委主任和分管副縣長。望著麵前的拳擊賽和燈光下黑魆魆的人海,這幫陷入狼窩子的羊嚇得六神無主,麵比土色了。更嚴重的情況出現了。觀眾中居然有人大喊:“捶!捶他們狗日的!”又喊:“球!在老子們家門口耍詐,找死!”又喊:“走哇,打回來!給展二娃報仇去啊!”黑魆魆的人海頓時洶湧起來,幾千人撲向縣隊,情況危急,過了。

我發現雙方隊員耍拳的時候,居然把導火繩展二娃晾在了一邊,而護在他身邊的,居然隻有一人。這人卻是不知什麼時候衝進場中的佟啞花。我看見佟啞花背向拳擊人眾,隻管用自己雪淨的手絹,為仰坐在水泥地上的展二娃擦汗。

正傻木兮兮望著佟啞花腦瓜兒沙漠一樣空曠幹燥時,一陣槍聲爆響在9401夜空。

槍聲一響,人群很快被廠保衛科和負責工廠安全的武警部隊官兵疏散了。我不知是怎麼回的幹打壘單身宿舍,怎麼睡了一夜。頭天晚上的子醜寅卯,第二天才逐漸清白。

槍聲是艾廠長扣響的。艾廠長見打球變成打拳,情狀危急,當機立斷打了槍。他本來可以用保衛科肖科長的手槍扣的,但沒有;他越過肖科長,搶過不遠處一武警戰士的衝鋒槍,朝天空扣了一梭子。槍聲響過不久,廠衛生所兩輛救護車趕攏了。傷了身子流了血躺在球場像驢一樣叫喚的,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兩輛救護車同時拉,拉了兩趟才拉完。佟啞花夥著醫護人員把展二娃抬上車後,不想下車,是作為閑雜人等趕下車的,羞人了。

氣人了!

佟啞花被廠勞資科分到廠技術科後,又被廠工會遴選進了廠女子籃球隊。

我分到了四車間工藝組。工藝組的工作是根據車間設備、儀器儀表、人力等實情,將設計圖紙編成工藝規程,交給工人照圖加工。我們班讀的是技校,學的卻是中專課程,因此享受的是中專待遇:一畢業就是幹部身份,一上崗就是技術員工作。

由於佟啞花成了廠隊隊員,就基本過上了半工半球的逍遙日子;一半時間在科裏設計組畫圖,另一半時間練球、集訓、賽球;一會兒這兒,一會兒那的,天南地北了。男隊女隊一塊集訓,一塊出訪,一塊活動,正常了。這樣一來,該遠的近了,該近的遠了。

天知道哪來這多球事!

離佟啞花遠的直接後果是,越來越少見到她了。由於9401戰線拉得長,就分了若幹片區,每個片區含有幾個車間,設有一個包括公共食堂在內的生活服務中心。還算運氣好,位於51公裏的廠辦公大樓,與四車間同片區。這樣一來,公共食堂,就成了遇合佟啞花機率最大的地方了。隨著入廠時間增長帶來的變化,加之車間時有倒班,我已是很難在食堂見到佟啞花了。但關於她的傳聞卻是時有耳聞。

其實,佟啞花的“球名”還沒有她的“花名”大。

在廠女藍,佟啞花隻是一位替補隊員,而在9401,她卻是大名鼎鼎人人眼羨的五大廠花之一,排名前三,牛大了。為了好聽便記,五大廠花又稱“五朵金花”。“五朵金花”,自然也是女籃中的“球花”。有了“金花”與“球花”之名後,進入9401這個近萬人的知識分子與工人階級成堆的技校生佟啞花,完完全全就像一隻奔跑的白鼠奔跑進了貓群,一隻在極地浮冰上曬太陽的海豹被一群虎鯨四合圍來。跟貓跟鯨相比,我算什麼?就算是貓,也隻是一隻缺牙少爪的幼貓,就算是虎鯨,也隻能是那隻掉隊的傷殘虎鯨。真個是兒女情雖長,英雄氣卻短了。因此,當廠長公子、書記公子、科長公子、主任公子等全體出動各展本事對佟啞花圍追堵截的消息傳到耳中後,雖然內裏痛得厲害,身體卻動彈不得。

動彈不得還是動彈了,就寫了一封信,又一封信,一首詩,又一首詩,揣著,在47公裏佟啞花住的那幢女單身樓下,蹀蹀躞躞,繞著公雞一樣的圈子。做賊樣,看著她的窗戶燈光,地下工作者樣,看她進出樓體單元門。夜晚的路燈下,我發現她總是孑來單去,並無護花使者相伴左右;並且,其步履有時帶著蜻蜓的輕鬆,有時帶著孕虎的遲緩;這令我釋懷、欣慰,又更加忐忑不安。夜風在促狹的夾皮溝伴著不知名的山獸回旋,一切,包括我自己,都顯得迷離、詭異。情況如此,那些信呀詩的,還是不能去往它們女主人的手上;我的那點高貴而脆弱的自尊,我的那點細若遊絲的念想,哪能承受逆光而來的一例眼神、一粒碎詞、一個轉身帶來的致命一擊啊。

鬧心了。

其實,除了眼睛,還是與她有過感官接觸的,聲音、嗅覺,都有過。隻要不提、不做那點事,同學之間的那層關係與接觸,都能夠正常領受。這天傍晚,正繞著公雞圈子時,劈麵遇到了她。

“呃,牛大為啊,幹啥呢?”啞花一開口,渾身久違的體香就飄過來了。

“沒幹啥。”

“沒幹啥?”她甩一下頭發,又說,“轉路哇,蠻有閑情的。”

“也不是沒幹啥。”又說,“去了一趟圖書館。”

“哦。還在研究黑格爾哇,我們班能出個哲學大師,美學大家,好,好。”我的愛好全班聞名,她自是了然。

“別逗了,佟啞花同學。”又說,“哪天把你那廠隊的籃球技術,教我幾招嘛。”

“哇,牛大為,你還在練啦。”她一下樂了。

“車間裏,大家夥兒都練這個。”

“你別說,就憑你這身坯子,還真成。”

“我要是能進廠隊,9401的產品,早把美帝國主義給修理成社會主義了。”

“嗬,牛大為,看不出來,你還有進廠隊的抱負呀。”擱現在,她一定把抱負二字說成狼子野心,那會兒她還比較矜持。

“看不出來?你看不出來的,多了!”但是,還是覺得把話說多了,就借了夜色,紅了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