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爾提—丙藥丸
評論
作者:(波蘭)切斯瓦夫·米沃什
在臨近二十世紀中葉時,許多歐洲國家的居民才普遍不樂意地驀然意識到,他們的命運可以直接受到那些複雜精致而令人費解的哲學書的影響。他們的麵包,他們的工作,他們的私生活,開始依賴於這一個或那一個在原則上尚處於爭論中的決定。對於那些東西,他們以前從沒有留意過。在人們眼中,哲學家總是一類空想家,他們的囈語譫言對現實沒什麼影響。普通人即使曾經接觸過哲學,也把它看做完全不切實際的和無用的。所以,馬克思主義者智力高度發達的著作的出現,也就很容易被視為隻不過多了一種毫無新意的消遣而已。隻有少數的個人明白,這一普遍冷漠的狀況的起因,以及很可能導致的後果。
1932年,華沙出現過一本奇特的書。它是一部兩卷本的長篇小說,題為《永不饜足》,作者是斯坦尼斯拉夫·伊格納齊·維特凱維奇(Stanislaw Ignacy Witkiewicz)③,是一名畫家、作家和哲學家。他建構了一個類似於萊布尼茲單子說的哲學體係。一如他的早期小說《永別了,秋天》呈現的那樣,他的語言深奧難解,充斥著生造的新詞;色情場景的殘忍描寫,與連篇累牘的關於胡塞爾、卡爾納普和其他當代哲學家的討論交替出現。而且,讀者老是搞不清作者究竟是嚴肅的還是在開玩笑;同樣地,小說的主題似乎是一種純粹的幻想。
小說的情節發生在歐洲,更確切地說是在波蘭,在不遠的將來甚或當時的某個時期,也即二十世紀三十、四十或五十年代。它描繪的社會群體,是一些音樂家、畫家、哲學家、貴族,和高級軍官們。整部小說充溢了對腐敗的研究,諸如那些瘋狂的、不協和的音樂,性變態,濫用麻醉劑,虛無縹緲的思想,對天主教的虛假皈依,以及精神變態者的複雜個性。而這一頹廢盛行的時代,正值西方文明受到據說來自東方的一支“中—蒙軍隊”的威脅之時,這支軍隊統治著自太平洋綿延至波羅的海的所有領土。
維特凱維奇的主人公們都是不幸的,因為他們沒有信仰,在他們的作品中也找不到意義。這種腐敗和虛無的氣氛彌漫著整個國度。就在那時,一大群販賣“穆爾提—丙藥丸”的獵鷹人出現在城市。穆爾提—丙,曾是一個蒙古哲學家,他在發明一種傳播“生命哲學”的有組織的方法方麵取得了成功。這種穆爾提—丙“生命哲學”建構了“中—蒙軍隊”的精神力量,藥丸包含了“生命哲學”極其簡縮的形式。據說一個服用了這種藥丸的人會徹頭徹尾被改變。他會變得安詳而幸福。在此之前他與之鬥爭的人生或哲學問題,服藥之後會突然變得膚淺和不再重要。他會對那些繼續被此類問題困擾的人們報以寬容的微笑。最矯揉造作的,是所有那些與無法解決的本體論困境有關的問題。而一個吞服穆爾提—丙藥丸的人,對於任何形而上的關懷都變得無動於衷。當人們徒勞地在形式上尋找平息他們精神饑渴的必要條件,藝術就在過度中衰落,這對於他而言隻是背時的蠢行。他不再認為“中—蒙軍隊”的逼近對他自己的文明而言是一種悲劇。他生活在同胞們中間,感覺自己像一個健康的人被一群瘋子包圍著。越來越多的人們開始采用這種穆爾提—丙療法,而他們服藥後的平靜,與他們緊張不安的處境形成了尖銳的對照。
簡述一下小說的結尾:戰爭爆發,導致西方軍隊遭遇東方敵軍。恰在一場大戰前的決定性時刻,西方軍隊的首領向敵人投降了;作為交易,他被斬首,盡管是以極度光榮的方式。東方軍隊占領了這個國家,“穆爾提—丙主義”的新生活開始了。曾經被哲學上的“不饜足”所折磨的小說的主人公們,現在進入為新社會服務的行列。他們譜寫進行曲和頌歌,再也不寫作以前那種刺耳的音樂。他們也不畫以前的抽象畫了,轉而製作有社會實用性的圖畫。但是,因為不能完全擺脫以前的個性,他們都得了精神分裂症。
關於小說我就說這麼多。作者經常表達他的一個信念:宗教、哲學和藝術正走向末日。然而他發現生活中如果沒有它們那生活就毫無價值。1939年9月17日,當得知蘇聯紅軍已越過波蘭東部邊境④,他吞服佛羅拿安眠藥並割腕自殺。
今天,遍及歐洲大陸的大部分地區,維特凱維奇創造的幻景正在最微小事物的細節上得到應驗。或許,陽光、泥土的氣息、每天小小的歡樂,和工作帶來的遺忘,能緩解幾分這一實施過程中產生的緊張。在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的表象之下,人們形成了一種固見:即你必須做出一種非彼即此的選擇。一個人必須要麼死亡(肉體的或精神的),要麼根據預先規定的模式(也即服用穆爾提—丙藥丸)重新做人。西方國家的人們常傾向於以“武力和強製”這樣的詞彙來考量那些被歸順國家的命運。其實這是錯誤的。比起人們日常經曆的恐懼,以及對苦難和肉體毀滅的逃逸向往,人們內心深處更有一種對於和諧和幸福的永恒渴望。像維特凱維奇那樣始終如一,且從來不服從所謂辯證法的這類人的命運,對於許多知識分子來說是一種警告。我們可以想象,在城市大街上,他對靈魂內在流亡的可怕陰影管窺一切——他們與世界勢不兩立,絕緣於社會活動,被仇恨腐蝕。
為明白一個作家在人民民主政權下的處境,你必須為他的活動尋找理由,並詢問他是如何維持內心的平衡的。不管怎麼說,“新信仰”為一種積極樂觀的生活提供了極大的可能性。比起農民或體力勞動者,“穆爾提—丙”對於知識分子更具誘惑力。知識分子像一隻飛蛾,“新信仰”是他圍著旋舞的燭光。最後,為了人類的榮耀,他將自己投入火焰。我們一定不要輕視這種自我獻祭的渴望。曆次宗教戰爭期間,熱血在歐洲湧流;今天的知識分子加入“新信仰”的行列,是在為那個歐洲傳統償還債務。在這裏,比起純粹的暴力和強製,我們關注更為重要的問題。
我將抓住那些基本的人性渴望,並試圖說清它們,仿佛人能夠真正分析人的熱血和肉體本身似的。如果我試著描述為什麼人們會成為革命者,我既不會言辭滔滔,也不會克製隱晦。我承認,我非常欽佩那些與邪惡戰鬥的人,不管他們對目標和手段的選擇正確與否。無論如何,我將勾勒那些改造自己的知識分子們,雖然事實上他們是被迫改造的,而不是真正的革命者,但這絲毫沒有減弱他們新近獲得的熱忱和積極性。
我相信,幾個關鍵的概念就可以讓我們明白他們為何接受穆爾提-丙:
空虛感
維特凱維奇所描繪的社會中,一個引人注目的事實是,宗教作為一種力量已不複存在。確實,宗教長期以來已喪失了對人的精神的支配,不僅在人民民主政權下,在其他政體中也一樣。一個社會最優秀的大腦越是長久地被神學上的問題所糾纏,就越有可能以談論特定宗教的方式來思考整個社會有機體。所有與人們積極相關的事情都參照它,並用它的術語來討論。但那屬於一個行將沒落的時代。我們以輕鬆的步伐來到了一個公共思想係統匱乏的年代,這一思想能夠把收割牧草的農民,鑽研形式邏輯的學生,和在汽車製造廠工作的機修工聯合起來。在這種匱乏中,產生出了一種壓抑著“文化創造者”的痛苦的分離感和抽象化。無論如何,宗教已經被哲學所取代,這種哲學已迷失於外行人越來越不可理解的領域之中。維特凱維奇的主人公們關於胡塞爾的討論,幾乎不能引起甚至超過平均教育水平線之讀者的興趣;而從另一層麵看,農民與教會保持義務關係,也隻是出於感情和習俗。音樂,繪畫和詩歌,成了對絕大多數人完全陌生的事物。關於藝術將取代宗教的理論發展起來了:“形而上的感覺”將在“純粹形式的凝縮”中得到表達;而且這樣一種形式即將開始統治內容。
“被離間”的知識分子極其渴望從屬於大眾。這種渴望是如此強烈,以致於為了試圖平息它,相當多曾經指望從德國或意大利獲得靈感的知識分子,如今已皈依於“新信仰”。實際上,右翼極權主義表演的政治節目異常貧乏。它提供的僅有滿足感,來自於集體的“溫暖”——人以群計、紅臉膛、呼喊口號時張大的嘴、遊行、揮舞著棍棒的臂膀——但很少理智上的滿足。無論是法西斯主義的信條,還是對於外國人的仇恨,以及自身民族傳統的美化,都不能抹去這樣的感覺:整個節目隻是即興拚湊起來以應付暫時的問題的。但“穆爾提—丙”則不同,它提供科學基礎。同時,它廢棄所有過去的曆史殘餘:後康德哲學,因為它疏離於人的生活而變得聲名狼藉;藝術,是為了這些人設計的:他們沒有宗教信仰,不敢承認通過色彩和聲音的並置去尋找“絕對”,隻是某種膽怯的、毫無效果的思想;還有農民們半是奇跡半是宗教色彩的精神狀態——這些東西都被一個單一的體係,觀念的單一語言所替代。出版公司雇傭的卡車司機和電梯操作工現在閱讀同樣的馬克思主義經典,正如公司的主任和提供手稿的作家們一樣。在一般的層麵上,一個上白班的體力勞動者和一個曆史學家能達到同一個理解層次。顯然,他們在智力水平上存在的差異,並不小於一位中世紀神學家與一名鄉村鐵匠之間的區別。
但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則是普世性的;精神上巨大的分裂被徹底抹殺了。辯證唯物主義已聯合了每一個人,哲學(就是辯證法)再一次決定了人們的生活方式。將生活僅僅奉獻給一種強製性力量,這種力量可以讓人們的重要東西——孩子的麵包和牛奶,自身的幸福和安全——憑靠其上,這樣一種生活態度正開始受到尊重。知識分子再一次成為“有用的”。他在銀行或郵局上班掙錢,利用業餘的空隙時間思考和寫作,現在在世界上找到了正當的用武之地。他被社會重新啟用。相反,曾經認為他隻是無足輕重、盲目無知的那些人——企業家、貴族、商人,被剝奪了地位。他們找到一份衣帽間侍者這樣的工作,拿著從前雇員的大衣,就夠高興的了。而在戰前的日子裏,他們會這樣議論他:“他好像是搞寫作的。”無論如何,我們不要把個人抱負的滿足看得過於簡單,它們至少是社會有用性的看得見的外在標誌,是被社會承認的象征,這種承認強化了知識分子的社會歸屬感。
荒謬
形而上學的動因可以徹底改變人們的政治觀點,雖然人們不常談論,但這樣的動因確實存在,我們能夠在一些最敏感和聰明的人身上觀察到。讓我們想象一下座落於某個國家的某座城市的某一個春天的日子,類似於維特凱維奇小說中描寫的那樣,他的一個主人公正在散步。他被我們可以稱之為“荒謬的吸力”的東西折磨著:一路上所經過的人們,他們的生命意義是什麼?無意義的喧鬧,笑聲,對金錢的追逐,動物一樣乏味的消遣的意義是什麼?稍微用一點智力,他就能輕易將路過的人分成各種類型;他能猜測他們的社會地位,他們的習性,和他們耽迷的事物。一個閃逝的瞬息,即已揭示出他們的童年、成年和老年,然後,他們徹底消失。優先對某位特定的路人作純粹生理學上的研究而忽略另一位,是無意義的。如果你看穿了這些人腦子裏所想的,你將從中發現十足的愚蠢。他們完全意識不到這樣的事實:生活中沒有一樣東西是屬於他們自己的,每一件事物都是他們身處的曆史構造的一部分——他們的職業,服裝,手勢和表情,他們的信條和觀念。他們是惰性力量的化身,是每一個個體作為自我而存在的幻想的犧牲品。如果說,這些事物中至少有靈魂:教會的教導,或萊布尼茲的單子!但這些信仰也已經毀滅。餘留下來的,是對於四分五裂的生活圖像的厭惡,是對於孤立每一種生命現象(比如吃飯、喝酒、穿衣、掙錢、私通)之思維方式的厭惡。而超越這些東西的是什麼呢?這樣一種狀態應該持續下去嗎?為何應該持續下去?這些問題,幾乎與眾所周知的對資產階級的仇恨是同義語。
讓一個新人起來,他不屈從於世界,他將徹底改變它。讓他創造一個曆史結構,而不是順服於它的奴役。隻有這樣他才能贖回他的生理性生存方式的荒謬。一個人必須通過暴力和受苦的途徑,去迫使自己明白這些道理。他為什麼不應該受苦呢?他應該受苦。他為什麼就不能像糞肥一樣被使用呢?隻要他依然邪惡和愚蠢?如果知識分子必須體驗思想的劇痛,他為什麼要把這份痛苦出讓給別人?他為什麼要包庇至今還在舉杯、狂笑、狼吞虎咽,開著空洞的玩笑並發現生活很美好的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