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秋風蕭瑟,河流湍急。月光黯淡,一名少婦在夜色中拚命地奔跑,奔出了樹林,奔到了河邊,踩在濕滑的青苔泥上,一跤摔倒。
半黑暗中,身著村婦衣衫的少婦,依稀可見年輕文秀的容顏,嘴角還有一粒小小黑痣。摔倒一刹那,她立刻護緊懷中布兜,打開,看到一張秀美的嬰兒臉,瞪大一雙漆黑的秀目,靜靜地凝視著她。
她緊張又驚恐地向後查看,又低頭,伸指在唇邊,示意懷中女嬰噤聲。
看上去數月大的女嬰,果然不發出半點聲響,隻是衝她綻開一個燦爛的笑臉。
然而,身後突然眾多人的腳步聲。遠處傳來男子聲音:“應該跑到河邊了,過去查看!”
河邊的少婦,沒有回頭,隻是慘白著臉,四下裏搜尋,很快從河邊草叢堆中,找到幾塊半腐朽的木板。
揀出最結實最大的一塊木板,將掛在胸前布兜的女嬰,連同碎花布繈褓,輕輕放在木板上。再伸手入懷,摸出一塊青色的玉鐲。
黯淡月光下的青玉鐲,呈半透明的青色,鐲身中,隱隱一小塊顏色明顯淺淡得多的斑紋,形狀頗似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是極淺極淡的青色,淺淡得近乎白色。
少婦將此玉鐲塞在女嬰繈褓中,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從遠處奔來,當下淚流滿麵,仰頭向天祈禱:“天佑我兒,平安脫此險。此生此世,平安喜樂!”
少婦將載著女嬰的木板,輕輕推到河水中。
木板漂在湍急河流上,載著女嬰,很快遠離河岸,很快遠離了河岸上的少婦。
女嬰突然大哭。
遠處眾人的聲音:“在那邊!快,別讓她跑了!”
少婦沒有回頭,望著木板漂流的方向,在女嬰的大哭聲中,縱身跳進了冷冷的河水中!
第一章
二十二年後。
上海,一家當鋪。
一枚青玉鐲,呈半透明的青色,鐲身中,隱隱一小塊顏色明顯淺淡得多的斑紋,形狀頗似一隻振翅欲飛的蝴蝶,是極淺極淡的青色,清淡得近乎白色。被包在一塊素色布帕中,輕輕塞進了柵欄裏。
“這枚玉鐲,暫押在這裏。”
說話的女子,身形修長,穿著一身在上海街頭隨處可見的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烏黑濃密的長發挽成的發髻、鬆鬆地在腦後,蓬蓬的劉海遮住了整個額頭,又戴著一副眼鏡,穿著老式的黑布鞋,看上去著實不起眼。
她身邊的一個年輕姑娘,比她時髦得多。一身灰底淺紅色條紋洋布旗袍,一雙白色淺跟皮鞋,兩個黑油油的麻花辮拖到胸前。圓圓的臉,烏溜溜的眼,一笑就露出一顆小虎牙,又有一身雪團似的好皮肉,體態微豐,看上去著實惹人喜愛的秀氣姑娘。
朝奉從一對圓鏡片後麵斜睨了藍旗袍女子幾眼,然後打開布帕,將玉鐲舉起,在電燈下看了老半天。
朝奉終於開口,幾分客氣地:“這位姑娘,願意當多少?”
藍旗袍女子毫不猶豫的:“兩百塊大洋。”
這枚青玉鐲,最終以一百八十塊大洋成交。
將沉甸甸的洋錢裝在隨身攜帶的小藤箱中,藍布旗袍女子金萱拎著,和朋友孫嬌茜一同走出當鋪大門。
孫嬌茜皺眉歎道:“你一直說這枚玉鐲是你娘給你的最珍貴的物事,可現在,就這麼送進了當鋪——當鋪的人,向來是雁過拔毛,我看這枚玉鐲,應該能值得二百大洋以上。倘若不是你娘咳疾突然加重,你又何必這般急著出手……總少了幾十塊大洋。對了,不是說有洋嬤嬤寫的一封信給上海的一位洋人朋友,要你有事可以找他嗎?其實也許可以先找這位洋人朋友幫幫忙。”
金萱淡淡道:“無親無故,何必如此麻煩別人?”
孫嬌茜不言語了,她知道這個女友的脾氣:輕易不肯求人。拿著洋人嬤嬤親筆寫的信,來上海數月,始終不曾主動去找那位洋嬤嬤故人好友傳教士,至今尚未謀麵。如今有了事,自然無法再去找人張口。
金萱雙手拎著小藤箱,默然不語——前幾日收到老家拍來的電報,說娘咳疾突然加重,病情惡化,小鎮上的郎中大夫全都看不好。爹拿出全部現錢積蓄,也不過幾十塊大洋,還是不夠來上海大醫院看好大夫的。爹差點賤賣了小小魚店好送娘立刻來上海看病……
金萱,一個外鄉女子,無背景無文憑無關係,孤身來上海數月,憑著英文水平,不過是小小機關的一名普通女秘書,從一開始的做雜活,到跟著前輩學習“打字”,到如今,也是收入微薄,僅夠在上海糊口而已。如今家中出這等大事,思來想去,惟有將那枚看上去還算唯一值錢的青玉鐲送進當鋪。
“這枚青玉鐲一定要始終留在身邊,千萬不要遺失,千萬不要輕易讓外人看到。”娘曾經再三叮囑自己。
可如今……
爹辛苦多年才從村子搬到鎮上開一家小小魚店,豈能輕易賤價賣出?娘的病情惡化又根本拖延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