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

小說新銳

作者:梁爽

夏秋源不記得在哪兒看過一句話:家中有女人為“安”,家中有男人為“寧”。

而今,家中隻有她一個人,她卻在享受著安寧。

此刻,她正半躺在陽台的搖椅上眯著眼睛曬太陽,腿上蓋著薄毛毯。初春正午的太陽格外惹人喜愛,陽光照在身上就像被一隻溫暖的小手撫摸著,連夏秋源那做過搭橋手術的心髒都覺得熨帖。

臥室裏傳來清脆的電話鈴聲,她不得不從一個舒服的姿勢中起身去接電話。

“媽,我要休假了,你來北京吧。”電話是夏秋源的女兒打過來的。

“是婷婷啊,這回假有幾天?”

“五天,加上前後的周末有九天呢,你來吧,我帶你在北京好好玩玩兒。”

“這麼長時間啊”,夏秋源猶豫了一下,說:“媽還是不去了,你自己好好玩吧。”

“媽,你又是這樣,就住幾天不行嗎?就幾天,啊?”婷婷用撒嬌的口氣商量著。

“不去了,折騰來折騰去怪麻煩的,你好好照顧自己,我一個人在家挺好的。”

“媽,那你別整天關在屋裏,沒事兒多出去轉轉。”

“知道了。”

夏秋源又回到搖椅上,蓋上毯子,換了幾個姿勢,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像剛才那樣舒坦。隔壁王老師一家搬走差不多快一年,始終沒有新的鄰居搬進來。在女兒眼裏,夏秋源似乎更加寂寞。隻有她自己懂得,這樣的安寧是多麼可貴,女兒已經大學畢業,她再也不需要小心翼翼甚至帶著幾分苟且地去維係那份千瘡百孔的婚姻。

夏秋源正在整理影集,樓道裏傳來嘈雜的吆喝聲。“慢點,慢點,再彎點腰,別把冰箱門擦了。”從貓眼望出去,有幾個壯小夥兒正在往對門兒搬電器家具。搬來新鄰居啦?夏秋源的心頭掠過一絲不快。

沒過一會兒,就響起“砰砰砰”的敲門聲。打開門,門縫裏先擠進一張黑瘦的女人的臉,小眼睛,高顴骨。

“大妹子,我姓楊,叫楊金花,是隔壁新來的,以後跟你是鄰居了,來跟你打聲招呼。”

女人嗓門挺大。

“哦,歡迎歡迎,請進來坐吧,以後叫我夏老師好啦。”出於禮貌,夏秋源作出了進屋的邀請。

女人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大妹子,這是你家我妹夫年輕時的照片吧,嘖嘖,長得真俊啊。”

夏秋源從喉嚨裏咕嚕出了一聲“哦”,算作了回答,心裏更加不快,這位新鄰居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啊。

“你先坐,我去給你倒點茶。”夏秋源不想再麵對陌生鄰居的任何問話。

“大妹子,你太客氣了,甭忙活,我還得回去收拾屋子,改天再來!”女人一陣風似地不見了。

照片裏的丁丹力,高大英俊,旁邊的夏秋源梳著兩個羊角小辮,腕上帶著一塊英鴿牌手表。那時剛結婚不久,丁丹力每月的工資二十八元,為了送她這塊手表,丁丹力攢了一年半的錢。想到這些,夏秋源的眼淚汪到了眼眶裏,晃啊晃的,照片裏的丁丹力也跟著晃起來。今天是怎麼了?夏秋源狠狠地拍了下大腿。

自打離婚以後,夏秋源很少出門,除非有買菜、繳煤水電費、參加過去同事朋友家的紅白喜事此類非做不可的事情。關在家裏的夏秋源是忙碌的,每天簡單的早飯過後,她就開始鼓搗那些自己平生積攢下來舍不得扔的東西,舊衣服、舊鞋、舊帽子、大箱小盒、大瓶小罐,攤開來放在地板上、沙發上、床上、茶幾上,到處都是,屋子裏被她擺得滿滿當當的。太陽好的時候就又晾又曬,敲敲打打,然後分門別類的歸攏,毛衣織物之類的再放些樟腦丸。

清晨,天還沒全亮,夏秋源就被“噔噔噔”下樓梯的聲音給吵醒了。這是誰家的半大小子,走路也不知道安生點。夏秋源皺著眉頭,把頭縮進被子裏,電光火石間,她意識到是不是新搬來的鄰居?

夏秋源睡眠不好,是從發現丁丹力跟她離心離德那天開始的。

那是怎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女兒剛上高中,就在女兒人生中最最關鍵的時期,丁丹力和自己的女學生好上了。起初,夏秋源非常氣憤,覺得丁丹力太可恨了,居然可以這樣無視她的自尊和感受,公然地背叛她。然而氣憤歸氣憤,夏秋源並沒有什麼危機感,她以為丁丹力隻不過是貓兒想吃腥罷了。畢竟,這在如今的社會不是什麼稀奇事兒,就是她所在的大學,也有不少男老師的家庭被狂熱的女學生們“攻擊”得岌岌可危,何況是她眼中玉樹臨風的丁丹力。所以,一開始夏秋源就擺出了一副強者的姿態,數落丁丹力的種種不該,告誡他一個沒有責任感的男人是多麼悲哀,甚至放出話來,隻要他丁丹力肯低頭認錯保證下不為例,她可以原諒他,就當一切都沒發生。可讓她萬萬沒想到的是,丁丹力竟明確地提出要和她離婚,說得斬釘截鐵,沒有一絲商量的餘地。夏秋源真的懵了,隻感覺自己晴朗朗的天被丁丹力捅出個大窟窿。盡管夏秋源受過那麼多年的高等教育,可麵對這種情況,她表現得和絕大多數女人一樣,質問、哭罵、妥協、冷戰,然後再新一輪的質問、哭罵、妥協、冷戰……丁丹力始終以沉默相對,逼急了摔門而去。直到有一天,婷婷考出了一張分數可憐的成績單,才讓夏秋源清醒地意識到,不能再讓這種無謂的“車輪戰”繼續下去,打掉牙也得往肚子裏咽,無論如何都要把這段婚姻維持到女兒考上大學。夏秋源使出渾身解數,開始討好丁丹力,甚至把那個女學生請到家裏來做客,最後終於和丁丹力達成了君子協議——女兒考上大學再離婚。女兒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第二天,夏秋源和丁丹力就把離婚手續給辦了,房子留給了夏秋源。丁丹力掉下幾滴鱷魚淚後,就和她的女學生雙宿雙飛,一口氣飛到了美國,再也沒有音信。從此,夏秋源徹底得上了失眠的毛病。

八點多鍾,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夏秋源從床上爬了起來,眼前似乎有幾個五顏六色的小太陽在晃,頭嗡嗡作響。還沒洗漱完,隔壁傳來東北二人轉的音樂聲,熱鬧歡快,喜氣騰騰。

這是什麼鄰居,還讓不讓人活啊!委屈的夏秋源撥通了女兒的電話,“婷婷,我是媽媽,你在忙什麼?我要到北京去。”言語中已有了哭腔。

“媽,你說什麼?是說要來北京嗎?我參加了旅行社,在去西安的途中,信號不好,回來給你打電話。”

話筒裏一陣“嘟——嘟——”的響聲。夏秋源趴在床頭嗚嗚大哭起來。

夏秋源收拾衣櫃的時候,在櫃子角落裏發現了一條丁丹力的舊毛褲,原本黑色的毛褲看上去灰糊糊的一團。夏秋源已記不清是哪一年為丁丹力織的,時間一定很久遠。她奇怪那麼多次整理衣櫃竟一直沒發現它。拿起毛褲的時候,褲襠裏不知什麼露出粉色的一角,把夏秋源嚇了一跳。抽出來,竟是一條水粉色的真絲圍巾,顏色鮮亮的刺眼。

沒想到丁丹力還這麼不要臉。把絲巾藏在毛褲裏,虧他想得出來,難道見不到麵的時候還要拿出個信物思念一下不成?藏在哪兒不好,偏偏藏在褲襠裏!太不可思議了!太猥瑣了!太諷刺了!

在夏秋源眼裏,丁丹力始終是儒雅的甚至風度翩翩的。在無數個爭吵的日子裏,不論夏秋源的嘴裏冒出多少生殖器官的名詞,傷害過多少次丁丹力的祖宗八代,丁丹力始終沒說過一句過頭兒的話。即便他毅然決然去了美利堅,夏秋源也依然覺得他是完美的,並且是有情義的,盡管不是對她。黑毛褲像個流浪貓一般團在那裏,手裏的圍巾粉亮柔軟絲滑,再想起丁丹力那張戴著金絲眼鏡的臉,夏秋源第一次覺得惡心。她想到一個詞——道貌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