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是一個狹小的空間,辦公室是一個隔膜的世界,忙碌搏殺於其間的人們需要一點暫時的柔情,來消解鋼筋水泥建築的冰冷和喧囂的城市生活帶來的焦慮綜合症。所以每天每天,這裏都有大量的愛情滋生,但辦公室的愛情即生即滅。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工作關係中的兩性情感現狀。
在我國,由革命同誌構成的單位而有效的辦公室關係,差不多維持了近30年。並不是說那時的辦公室裏就絕對沒有男女情事發生,而是說在當時,人們大多把辦公室定位於一個純粹的工作場所,把男女之間定位於簡單的同事關係。在這樣一種定位中,婚姻之外的,與工作相悖的卿卿我我的情感,就極難在辦公室裏滋生。即使滋生出來了,它也極難在這一嚴肅的、公開化的環境中發展。
更何況當時的社會氛圍是那樣的嚴曆、正統以至拘謹,使辦公室的私情充滿了百倍於其它環境的危險。
兔子不吃窩邊草,這在當時是一條人人認同的古訓。
最先知道辦公室裏除工作之外的情感關係,是80年代初的一部蘇聯電影《秋天的馬拉鬆》,劇中的男主角,蘇聯某研究所的一名研究員,在他的辦公室裏找了一個情人,又在他的辦公室外找了一個情人,這樣一來,加上他的妻子,他一共需要在三個女人中間周旋。看上去很辛苦,非常非常辛苦。如同秋季開始的馬拉鬆一直跑到寒冷的冬季,他在這場愛情長跑中身心疲憊不堪重負。其時我剛剛大學畢業留校任教不久,記得這個倒楣的蘇聯男人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淪為我們那夥青年教師嘲笑的對象。而在嘲弄的快意中又不免心存困惑,不懂為什麼同是社會主義國家的蘇聯會那麼開放,會把這種不道德的關係拿出來公開歌頌(在那時的概念中,選擇某類題材等於對這類生活的宣揚和肯定)並且還得了獎?《秋天的馬拉鬆》得的什麼獎現在已經忘了,但當時它在蘇聯國內引起強烈的反響並且得了大獎,這一點卻是可以確定無疑的。
再後來,才是蘇聯電影中的輕喜劇經典之作《辦公室的羅曼史》。
這部電影的文學劇本譯過來時,名字就叫作《辦公室的故事》。這名字很有點意味,它向我們展示了個人情感生活在辦公室這一空間裏發生的可能性。
那時我們的辦公室關係依然單純,氣氛依然嚴肅。關於愛情的討論隻在文學的圈子裏進行,它隻是一種紙上遊戲,尚不具備真實的生活實踐性。
不久就是眾所周知的改革開放,但我國社會真正的曆史轉型,卻是在80年代中後期。而且轉型也絕不僅僅是中國麵臨的選擇,而是具有全球化的大背景。冷戰結束,一個根本性的標誌,就是原來劃分為兩大塊的經濟體製,其中的一塊失敗了或者說崩潰了,我們今天,當還能回憶起當年東歐解體和蘇聯一夜之間變成“獨聯體”所帶給我們的震驚。所謂計劃經濟,不單是中國曆史的產物,也是世界曆史的產物,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產物,現在突然間在世界範圍內失敗了,作為一個身處其間幾十年的中國人,感情上是很難一下子接受的。那一時期,我們整個民族都處於困惑、衝突和陣痛之中,充滿焦慮。所以說曆史轉型最根本上還是一種文化轉型。無論我們如何表達:從政治文化轉向商業文化,從一元化文化轉向多元化文化,再或是從精英文化轉向大眾文化,等等等等,都表述的是一種價值觀念的轉變,而道德轉型,則是價值觀念轉型的核心。
這樣,我們就又回到了這一章的正題上來。
因為曆史轉型和文化轉軌,人們在辦公室裏的關係不再是單純的同事關係、工作關係,商品的或是娛樂的因素,漸漸出現於辦公室這一特定而封閉的環境之中。而嘈雜的都市生活,快節奏的工作方式和狹小的心靈空間,都使得人們迫切地需要在辦公室裏尋找一點短暫的柔情。這就是工業社會,這就是工業文明給人類帶來的情感危機,或是情感焦慮。1992年,我剛剛從北方邊遠的小城市調到省城來的時候,極不習慣於城市的高樓大廈,感覺那成千上萬噸水泥、鋼筋、玻璃、瓷磚堆砌而成的都市文明,使我窒息。記得那時我常常一個人於炎熱的夏季中午,步行前往我遠在西郊的寄居地。每次,當我遠遠地看見我過去所熟悉的大片土地,蒸騰著一層炎炎暑氣時,我的心就安了。那時我還不知道,我是希望借助於步行,來消解我初進城市的焦躁。
人類有時是不知道自己的焦躁的,它潛藏在意識深處,但它的困擾會使人類有一些反常的言行。比如人們一反過去的作風,開始在辦公室裏製造黃色笑話,進而製造桃色新聞,將曖味與豔情毫不忌諱地帶到辦公場所中去。在這裏,並不是說每一個辦公室人都有豔情向往或是豔情發生,而是指今天的辦公室所彌漫的氣氛,是80年代以前的辦公室所絕不可能出現的曖味氣氛。某家省級電視台的一個業務副台長,廣播電台出身,圈內人都知道,因為廣播電台幾十年來黨的喉舌的自身定位,也因為延安時期就開創的嚴肅正派的職業傳統,電台出身的人在生活中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不苟言笑的人。這位副台長就是這樣,正襟危坐,不說哪怕是最不具玩笑效果的笑話,別人開的玩笑,他也不聽。這樣一笑黃河清的古板作派,在電視台這種開放自由的環境裏就很不適應。辦公室的人都躲著他,或者說一個台的人都躲著他,但這並不等於說新的黃段子就不在傳播和製造之中。在今天的電視行業中,黃段子盛行。某一日,人們一進辦公室就開講,講的是這世上有三種男人不能要,三種女人不能要,各舉一例,讓你領會一下當今黃段子的藝術性。三種不能要的男人中,有一種是中國足球運動員,隻盤球不射門;三種不能要的女人中,則最精彩的是女導演,她最愛說的一句話是:停——停,再來一次!男人們爆發出哄堂大笑,連說受不了受不了,這樣的女人受不了!女人們則反過來攻擊男人們疲軟,不能射門。這個段子很葷。你千萬不要以為參加這個大合唱的是一些結過婚的男女,不不,他們中有許多是剛走出校門的小青年,還有的,是屏幕上年輕靚麗的女主持人。
就在這時,嚴肅的副台長推門進來了,滿屋的笑聲嗄然而止,人人的臉上都很尷尬。然而讓他們想不到的是,副台長說咳——咳咳!我來說一個黃色笑話!
相信當時所有在場的人,大腦都出現了短暫的空白,他們無法判斷自己聽到了什麼。副台長究竟說了什麼笑話不得而知,而我感興趣的則是這行為本身的含義:任何嚴肅的人包括領導人,在今天的工作環境中都無法再正襟危坐下去了。
在80年代以前,一般說來男女在婚前都比較克製、保守,女性相對忠實,而戀愛則是為了結婚、生子、建立一個穩定的家庭,完成社會賦於個人的責任。因此對於個人來說,家庭不僅是一個經濟結構,還是一個休息和心靈棲息的場所,是人生的港灣,最後的歸宿。一個人如果到了一定的年齡不結婚,不成立家庭,就有可能被視為異端,最終還可能遊離於社會組織之外。但是現在不同了,上海的一份調查資料表明,現代青年的婚齡正在推後到平均28歲到30歲之間,同時單身白領出現,而婚後的男女中,有人開始拒絕生育子女,成為“丁克”家庭。
所有這一切,都給婚前和婚外關係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首先是婚前性 行 為成為一種較為普遍並且是得到默許的行為,即使是父母麵臨子女此類行為時,也不再是談虎色變。其次是婚姻之外的性關係不再被人們視為卑鄙無恥大逆不道,更重要的是作為一級組織的單位領導,也不會再像70、80年代那樣,麵孔緊板神色嚴厲地找你談話,然後給你一個能夠緊隨你一生的行政記大過處分。社會氛圍明顯寬鬆。某報社一個記者,和他同一辦公室的女編輯發生婚外戀情後,倆人經常出雙入對,下去采訪或是到外地出差,報社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熟視無睹。報社主編不知是有意成人之美,還是別有用心,反正經常給他們一些共同出差的機會。記者的妻子知道後痛不欲生,多次圍追堵截,仍然不能製止,隻好揚言要去報社找領導:把你的名聲搞臭!當然這話是說她的丈夫。但是時代變了,這一類事已經不足以搞臭一個人的名聲。報社領導麵對痛哭流涕的下屬的妻子,隻是輕描淡寫地勸她想開點,連最起碼的道義上的支持或聲討都沒有。
所以從報社回來後,記者的妻子對著記者大罵:什麼狗屁領導!
但記者並沒打算離婚,他正色對哭鬧的妻子說我要對家庭負責,對你和孩子負責。如果早些年,你一定會覺得這是莫大的諷刺,是一種黑色幽默。但現在你可能會覺得,這個記者還算坦誠。他把家庭和情感分開,婚姻和性 愛分開,快樂和責任分開,他追求享樂但並不推卸責任,你還能要求他什麼?
道德和道義,在這個年頭都不管用了。
也不僅僅是婚姻中的男性,女性也在告別過去單一的以婚姻為主導的情 愛和性 愛方式,而去追求婚姻之外的快樂:這不一定是性快樂,還包括情感快樂和心理快樂。各種娛樂場所的出現,各種娛樂方式的出現,舞廳、歌廳、迪廳、咖啡廳,為女性提供了廣闊的社交空間,而這些,也都是家庭之外的情感渲泄的場所,性 愛釋放的場所,當然首先是兩性交往的場所。走出廚房、走出家庭、走向社會,使她們有可能在婚姻之外去追求一種純粹屬於個人的快樂。這也許就是有人所說的性 解 放思潮。其實在我國,這一思潮遠未形成,不像美國的60年代,有過一個廣泛的性 解 放運動,加上女權主義的高漲,性 解 放作為一種思潮在全國範圍內形成了。我們主要還是經濟革命帶來的觀念更新,以及商業文化的影響。充斥於電視各頻道的港台濫情電視劇和市場上流行的充滿色 情與暴力的非法文化製品,都一定程度地動搖著傳統的性觀念,使人們從保守走向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