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聊

短篇小說

作者:田耳

田耳,本名田永,湖南鳳凰縣人,1976年生。1999年開始小說創作,2000年開始發表作品。迄今已在《人民文學》《收獲》《中國作家》等雜誌發表小說五十餘篇。作品多次被各種選刊轉載並被收入多種選本,中篇小說《一個人張燈結彩》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現供職於某書畫院。

“身體是個奇妙的東西。譬如老婆的身體,你用著即使十足麻木,要是換一個人再用,如果你為此憤怒,說明你憤怒之前產生過一刹那類似於神聖的情感。那一刹,你突然記起第一次打開老婆身體的感覺。你幾乎已經忘了。”

“別人幫你翻新了老婆的身體,你卻因此恨得牙癢癢,世界上充滿這些有趣的事,活著才不至於太悶。你固然不肯承認,如果是別人老婆呢?”

李健坐在七路車上。車子很空,他盯著一個女人看了幾分鍾。這女人或者三十五,或者三十八歲,背對著他,身材保持得不錯,隨著車子晃動,腰際一線肉時不時露白。他定了定神,看得出皮膚那種輕度鬆弛。李健又想,為什麼緊繃就是好,鬆弛就是不好?是不是各有口感?他知道自己又犯意淫了,幸好隻是心裏麵的小波瀾,不造成社會危害。

李健掏出手機敲出文字,記錄下腦袋中突如其來的想法,和眼前這女人沒多少關係,但確是看著她突然蹦出腦子的。超了字數,隻得發成兩條微博。發上去,過幾分鍾就看一看有無回應,還真有。他有粉絲三千,這個不吭聲,那個會來占座。雖然和那些明星博主、超級大佬一比,這個數未免寒酸,但李健還是有一種滿足。他收聽四百人,這三萬粉絲算是幹貨,不像有些博主,粉人一萬,回粉三千,賠著老本撈取粉絲。他相信,這是靠自己獨特的表達和細微而又一針見血的感悟力博來觀眾。他寫過詩,操起語言有種得心應手,以前寫詩印了詩集送人人家都不看,現在寫微博無心插柳聚斂了人氣。有時候,他把當年的詩也發微博,粉絲並不買賬,讚他像陶淵明加方文山,像李白加王兆山,像屈原加趙麗華,後麵擎起謔笑的小圖標。

那女人下了車,李健也下了車。那女人走進鴻信大廈,他也走進那裏。那女人進一號電梯,他慢了幾步進二號,上到四樓KTV,竟發現那女人鬼魅般穿行在煙霧繚繞的過道。他嚇了一跳,莫非我在跟蹤她?其實不然,他明確自己是被老同學的電話催來的。這時,鄒海申的電話又打了過來,問他到哪裏了。他說已經到了。“快點快點,你的夢中情人也快到了。”鄒海申的聲音不無挑逗,李健暗笑,真是個義務皮條客。

李健看見那女人拐進一間包房,走近抬頭一看,門楣上寫著“煙雨江南”,正是同學聚會的地點。他推門進去,有的人在深情唱歌,有的人埋頭吃著牛排或者煲仔飯。現在流行吃飯喝酒唱歌一鍋燴,都在K歌包廂裏解決。包廂裏空氣成份混雜,氣味越發難以捉摸。桌上空啤酒瓶堆了不少,瓶身秀氣,但每瓶都抵得上兩斤豬肉。李健瞟去一眼,這堆酒瓶大概抵上一條豬腿。他又想,今天肯定會喝掉一頭豬的。

鄒海申扒著飯嚼著鳳尾腰花,抬頭見李健走進來,一臉壞笑地抽了自己一耳光,說我還替你著急,原來你們是一塊來的!

那女人抱歉地跟圍上來的幾個女同學解釋,自己男人走錯路了,耽誤了時間。有人問她:“來都來了,怎麼不帶進來?”

“那頭豬,拿不出手,見不得人。看見他我就有氣。”她扭過頭才發現李健,擺出驚愕狀,說你也剛來?

“剛才看見你把你老公打回寶馬,我就不敢上去喊你。你老公這麼帥都挨打,我肯定是要挨踢。”

鄒海申站一旁擺起冷眼,仿佛洞悉一切。他說:“你倆就別裝了,地球人都知道。”幾個人同流合汙地笑起來。這女人是當年的班花宋蘋。李健心裏說,怪不得,剛才那一線白肉不但刺眼,還讓人莫名懷起舊來。但他明白,自己當年暗戀過的不是宋蘋,而是王藝寧。很多男同學喜歡宋蘋,他就不想紮堆,盯上了王藝寧。王藝寧也漂亮,但文靜得有幾分自閉,當真就躲過許多男孩躁動的眼神。李健當時就愛寫詩,自我感覺詩句反作用於自己,錘煉出與眾不同的脾性。他當年在課桌底蓋上刻了兩行小字:“不走尋常路,隻愛王藝寧”。當然,暗戀其實是隨年齡而來的一種情緒,即使內心翻江倒海,他也不曾對王藝寧有任何表示。

他就喜歡看那女孩瑟縮在教室一角,臉上掛著驚懼表情,隨時扭頭要跑的樣子。在寢室裏,男生聊女生,有次好不容易聊到王藝寧,某同學嘴皮忽然一歪,說那個妹子,不曉得前輩子遭了多大的災,天生一臉被強奸狀。李健聽得一驚,“被強奸狀”是什麼樣子,不得而知,但這形容惟妙惟肖。

王藝寧怎麼沒來?李健略微有些惆悵,至少也有十多年沒見過她了。據說她嫁得不錯,是個有錢的男人死纏濫打,曠日持久,才得以將王藝寧弄回家,然後將她變成少婦。美女宋蘋挑花了眼,挑了一家紡織廠的小領導,紡織廠倒閉後小領導劃入下崗名單。王藝寧不上班級的QQ群。女同學私底下在群裏討論,說王藝寧一臉苦相,沒想卻是她嫁得最好。李健卻想,那個有錢的男人,漂亮女人見多了,眾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卻發現“被強奸狀”最適合自己胃口。“英雄所見略同!”李健真想和王藝寧的老公交一交朋友。若那兄弟天性豁朗,不妨和他討論女人,肯定能聽到古怪而又犀利的見解。有些男人,聊起女人來簡直就像是在解剖女人,寥寥幾句剝皮抽筋,談笑之間大卸八塊。

包廂帶有廁所。包廂總是帶有廁所,將吃喝拉撒包圓。廁所門打開,一個女同學緊著褲腰出來。“緊著褲腰”其實是並不存在的動作,這女人穿著褶裙,李健的頭腦,有意無意地給所見一切添油加醋,或許隻是讓日子不那麼枯燥。這女的竟然是王藝寧,她和宋蘋對視一眼,誇張地尖叫,擁抱,仿佛她們姊妹情深。

當她倆分開時,李健穿過眾人,跟王藝寧打了招呼,並說好多年不見,你還是一點沒變。他想讓她聽出來,縱是套話,語調卻跟別人不一樣。王藝寧客套地頷首回應,她的眼角隻有一兩道紋路,但勒得較深。他有點遺憾,王藝寧對他沒表現出任何多餘的感覺。

又有女人推門進來,屋內的女人圍上去,驚訝、驚喜,群體展演久別重逢的好戲。同學會往往這樣,女同學率先掀起高潮,喝酒時再輪到男同學後發製人。

從下午兩點直到六點多,才將該來的人聚齊,K歌K到九點,有人紛紛說肚皮餓,換個地方接著搞吧。女的大都不願意在K歌房裏吃東西,已經餓了幾個鍾頭。有人提議,她們紛紛讚同。有個女同學甚至還說,老喝啤酒老憋尿,又不見你們喝出狀態,換個地方要喝白的哦。女同學都有這份豪氣,男同學當然大呼小叫地應和。

眾人開拔,在郊區找到一片旺盛的排檔,鑽進一個蒙古包樣式的帳蓬裏。他們人多,挑了最大的一頂帳蓬,班級同學會的會長,平時聚餐雷打不動的席長鄒海申就被叫成了可汗。“都這麼叫我,那我試試,我說話你們到底聽不聽。”鄒海申這人,誇他是寶便當眾耍寶,誇他是猴更是要翻幾個王八斤鬥。同學聚會,沒幾號活寶還真搞不起來。他指手劃腳,叫男女岔開了坐。他點了幾個女同學的名字,指定她們座位,她們便笑罵,你這是把我們當小姐搞。你是可汗,又不是拉皮條。鄒海申腦子好用,眼都不眨就說:“那我們換位思考,讓你們挑男的怎麼樣?女挑男,非誠勿擾啊,總沒意見吧?”鄒海申又一陣比劃,男的隔一張椅子坐一個。

“好的,姊妹們坐過去啊!”女同學也懶得忸怩了,散開找座。同學聚會總是要打打擦邊球,色而不淫,才能一次次鬧出氣氛。女同學嘻嘻哈哈地笑著,其實鬧到這程度也蠻有心情。

王藝寧坐到李健身邊。他看出來她是無心的。她讓別的女生就近找位置,盡量朝遠處走,這也符合她一慣的性格。於是,她坐在他的身邊。這一舉動,使李健認定王藝寧還被歲月好好地封存著,沒有太多變化。李健臠心倏忽一凜,清晰記起當年她的模樣。

接下來也脫不開幾個固有步驟,男同學喝了酒,紛紛陷入回憶,揭別人當年的糗事,互相說著損話,誰變臉誰王八。又喝一陣,便有人直抒胸臆,揪一個女同學,當著眾人告訴她,當年我對你朝思暮想,晚上都睡不著覺……真誠和無恥比例適當,恰到好處抹在臉上。女的也早過了害羞的年齡,朗笑著,嗔怪對方這時才說。說來說去,最後都是捉對喝酒,女人一口男人一杯,開懷的女人也是一口喝光。李健掐了幾張照片,心裏明白,這幫臭男人一番表白,真真假假,假的比真的多,假話也把為數不多的真話包裹起來,女的便隻當是助興。為了照顧每個女同學的情緒,男人表白都不找重樣的,而且盡量照顧身邊女同學。

“王藝寧!”他衝她叫了一聲,她便轉過臉來。“那時候,我其實挺注意你的,一天沒看見你心裏就慌……你冬天有兩件羽絨衣,一件是黑的,一件是米黃色的,黑的是毛領,米黃那件有泡泡皺。你穿黑的那件,就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穿米黃那件,又有點像長襪子皮皮。”

她怔了一下。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同學聚會,拆散一對是一對。”鄒海申最怕冷場,喜歡高潮迭起,坐在對麵催促,“誰不開口,罰酒三杯!”

她突然醒過神來,吃吃地笑著說:“別鬧了,我兩個用不著說這些。”

“真的!”

“謝謝!”她舉起酒杯,淺淺地舔了一口,嘴皮還是像遭了電打。他看見她嘴唇有縱向的皺紋,抹著炫彩口紅,細微的光斑折射到他眼底。

鄒海申眼光掃到這邊,問他:“李健,你裝什麼老實啊,機會難得。你想跟誰說?我們的女同學所剩不多了喲。”

“我證明,李健說了的。”王藝寧還舉了一下手,像是回答老師提問,其實在幫他解圍。

“謝謝!”來而不往非禮也,他不能非禮她,回敬了一句。她用手帕紙擦著嘴角,用眼神說沒什麼。他趁機又來一句:“我說的都是真的。”

“李健,你真是有點怪。”她說,“你一張娃娃臉,讀書的時候個子又小,就知道你愛寫幾句詩,沒想到腦袋裏也蠻多想法。”

“是啊,你坐後排,我扭頭脖子都扭疼了,十多歲就有了頸椎病。”

“怪我啊?”

“能把手機號給我嗎?”他湊她更近。她身上的香水味裏,還隱藏著一股憂鬱的傷濕膏味,竟然狠狠地撩撥了他一把。這時候場麵活躍,男人們活靈活現地跟女同學傾訴。這在讀書年紀是個禁忌,捱到此時此地此情此景,難免有些放肆。因為喧鬧,李健的舉動不會有不相幹的人注意。

她吐出一串數字,他一邊在手機上撳鍵一邊說:“不要糊弄我啊,我這就撥給你,你身上沒有響聲可不行。”一撥出去,她身上某個部位真的響起鈴聲,是《潮濕的心》。他又說:“你也要存我的號啊,哪天我打給你,你喂幾聲,說不出我是誰可不行。”

“你會打給我嗎?你們泡年輕妹子都泡油了,別拿我們這些老女人開心。”她當真不太肯信。

“有QQ嗎,把QQ號也給我。”

“有是有個,不太用,記不住。你真想要,回頭我發短信告訴你。”

王藝寧竟然也有微博,李健小有意外。同學聚會以後,王藝寧當然不會主動將QQ號發成短信告訴他,他發了個短信去催,於是要來一串數子,八位的。他沒想她Q齡已經十年以上,太陽攢了三四個,看樣子經常掛上麵。

她竟然也開通了微博!

他覺得她的氣質實在與微博控南轅北轍。他用自己一個不常用的QQ號與她聯係。他打算以一派稍顯木訥的形象與老同學聯係,他不想讓她知道自己妙語聯珠,擁有眾多粉絲。在她的心中,他還是讀書時坐前排的娃娃臉,稍微出格的舉動無非是胡謅幾首口水詩。

兩個微博控搞一夜情,會是什麼樣子?李健點開王藝寧的微博時,忍不住想了一下。那大概會有一定危險性,兩個微博控各自操一塊高性能手機,隨時都不閑著。這種偷情使得彼此運動天賦最大程度調動起來,淩波微步,閃轉騰挪,雙方都力圖護住自身,重點要護住臉麵,同時伺機搶到對方最生動的表情。要是上了床呢?或者達成協定,彼此手機都暫時封存,完事後恢複使用;或者一路抓拍,做起愛來又多了一層樂趣,起碼也造成身體更多的、更大幅度的扭動……時下的男女,個個都不是吃素的,完事以後,女的可能馬上刷一條微博:絕對現場抓拍,嫖客最真實的嘴臉!男的當然更好發揮,不但刷微博,還有可能將照片弄進那些流氓網站,新開一帖,標題這麼寫:五百塊錢叫來的,列位看官覺得值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