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嘎斯五一在山裏(1 / 3)

似乎走進了海滋霧裏的山巒幻影,這裏真是一片山……

迭次的群山高高連連,四周岩峰巒頂遮住了半個世界,看到的天空比平原和海邊小了許多。連早晨陽光照到地上,也要比平原晚一個多時辰,太陽西落靠山,就意味你很早要收班了。

陸現雲驚豔這隔世離空的山區,的確,崇山峻嶺顯示了生活中的另類雄偉,一個自然環境新界。陣雨沐後,群峰草木秀穎清新,栩栩叢生,如畫麵收筆。那黛綠中透出翡翠嫩色,跳閃瑪瑙瑩光,映出不同程度色調,全然鋪開一張闊寬的巨幅丹青。畫境裏層巒疊嶂,處處豪拔刺天,珠岩翠屏清奇,一切都是卓犖典雅,英姿古秀,一個真正的作畫世地。而日照的自然減少,前山岩麵現一堆冷冷怪臉,墨氣森森。陽光探進來後,山麵開始嶄亮,清氧氤氳,周遭一蓋氣象萬千。

陸現雲從高炮連回汽車連後,一直開嘎斯五一車運磚石砂子水泥,在沿海平原那些坑坑窪窪路上蹦繞。連長到過朝鮮,沒事就念叨嘎斯五一車掌故。他曾鑽爛泥磨冰雪,繞盤山涉河流,頂著曳光彈閉燈駕駛穿火線,汽車輪子神演過好多怪怪道道曲曲折折。“升天下地”,山路險路,開汽車耍技術,是要在這樣的環境裏才算驕傲。

現在,他來楓葉泛紅的岫山施工地了。這裏的各種物資運輸,要顯在山地駕駛水平中。

他住岫山施工指揮組,小學教師那純山家。教師溫和的笑容永遠普通溫和,沒有一般山民見到軍人就叫“大軍”的驚詫。他消瘦的高個子也傳給了女兒那小枝。小枝骨身高挑又翹兩隻小辮子,去山上拾柴,瘦瘦身架和肩背上那捆柴枝並一起,一簇小樹似的從山上遊下來,枝梢兒翹翹。沒見她彎背背柴,盡管一捆柴有幾十斤,她總是神清氣爽堅直的婷婷玉立。指揮組領導郭副處長每每一見,都要歎一口:山區的孩子就是硬朗。

小枝要在山裏轉很久,黑褲子掛滿草刺,幾處補丁的碎花紫紅上衣和青粗布鞋也磨搓得稀裏趴遢。

“小枝撿柴枝,山上狼吱吱。”剛一熟悉,陸現雲就打趣韻給她。

那小枝快人快語:“狼可不是吱吱,是嗷嗷。”

“狼躲在樹枝子裏,就弄得吱吱。”

“嗬……。”馬上初中二年十五歲的她,個子隻比一米七五的陸現雲矮半個頭多點。劉海下直鼻杏眼,臉頰秀俏了滿族人的英麗,小嘴靈珊,從沒沾糖塊的牙瑩潔齊白。麵對陸現雲的打諢,她眉毛一揚:你們山外來的,一提山就是什麼狼啊獸的,告訴你吧,狼算什麼,山裏妖怪多了。

她喜歡看陸現雲把槍拆開擦拭,塗油,裝好,什麼撞針複進機的她都要問問。能教我打槍嗎?她一次突然的說,陸現雲倏了一驚。

學打槍?女民兵都會打槍,《海島女民兵》電影風靡了全國。

你才多大,就民兵……,你才……就解放軍?

陸現雲二十,發暗的瘦灰白臉一樸學生氣。遇到很多不比他小多少的學生叫他“叔叔”的時候,他臉囧的紅白交閃。

進山個把月,腳下的起動機開始犯空轉和不轉的毛病,一打不著火就得用手搖柄。車有一

般故障都要自己修,卸下來,整一下這壞東西。

卸下容易,修整完再裝回去,就不那麼好弄了。這個手伸不進的狹窄地方要上螺絲,隻能用黃油把螺釘沾在起子上向裏頂著擰。右手腕受過傷,直發顫,螺釘剛一觸螺母口,就脫離粘它的起子掉下去了。這一掉,就得下地鑽進車底下把螺釘撿回來再接了做。可手就是不聽指揮的亂顫,反複鑽下爬上兩三次了……空寂的大山悄悄在笑,獨自僻靜中,自個兒竟自個兒不了自個兒的手,一潑沮喪澆頭。他掂掂身子氣騰騰再次鑽進車底,匍匐在硬石子上。沒覺得石子硌肉皮,隻覺著……小螺釘怎麼不見了?眼睛瞪出了淚,手劃拉個遍,沒見這圓座柱身的小鐵家夥。

“咯咯咯咯”一陣樹葉子嘩啦啦啦的笑從天而降,一隻山狸貓樣的花布衫閃在車尾,忽兒一下又沒了。他一愣,忙爬出車底。

那小枝笑嗬嗬站在葉子板邊,手裏正舉著那顆逃掉的螺釘:“趴車底下好幾次了吧。”眼睛飛出靈靈貓光。

“你,鬼貓丫頭,什麼時候……。”他歪歪接過螺釘,兩人的對話幾天間就成了直線。

“樹上。”她一轉身,山狸般上了靠近的楓樹。楓葉搖搖點點遮她,黑褲子密了層花。居高臨下,她什麼都看的清清楚楚。

“假小子啊,”他怔了濃硬的黑眉:“還會上樹?”搖搖頭,又踩上保險杠扒上葉子板邊,操起抹黃油的起子粘住螺釘向裏送。可還沒把螺釘頂進螺母口沿,螺釘又落下去了。

矯捷的貓身隻一瞬,就從樹上哧溜下來鑽進車底,逮住了小螺釘又出了來。“你怎麼擰那小螺絲?”她細手攥螺釘,一躍在了陸現雲身邊。

童稚的清香驅擠開他,猶覺天降奇息,他有些局促不安。

小狸貓有點幹皺的小細手一下就伸進到那狹窄部位,隻幾秒鍾,小螺釘就被旋進了螺母,陸現雲迅速用起子跟進,把螺釘逐下擰緊。起動機固定好了。

“真有你的,鬼貓丫頭兒!”他高興地馬上鑽進駕駛室,擰點火開關踏起動機板。嗚哧哧轟,發動機叫動了,風擋玻璃框邊吱吱的連著木質鐵皮的駕駛樓一塊兒哼哼。

“還會擰螺絲呢!”他一滿笑地看一眼儀表盤裏的顯示針,對了坐旁邊的小枝。

“這算什麼,擰過好些,手扶拖拉機、抽水機……。”額前的劉海紛亂著,一色男孩子氣。

“哇,真行呢……你是,放暑假了?……跟我去河溝刷車?”

“好呀!”兩字帶出了愉快的風。

嘎斯五一奏著自己的旋律,進了不遠的小溪。

小溪也是唱著歌從山上流集下來的,曲調歡快委婉不一,崖縫、溝壑、石砬、草叢下、樹根旁、凹凸地段,到處是它經過的地方,到處響了它的驕吟。在千百次過濾後,它彙聚這兒,成了清純山泉。

陸現雲脫鞋挽褲下水,迎了清淩淩雙手掬一捧,一展嘴,喉腔立刻浸滿了山的淡甜。再拿臉盆潑向車的各個部位,上下裏外,把國防綠新鮮一番。

小枝也挽褲下來,細長的腿仙鶴翹立,肌膚亮出山玉瑩白。她用手舀水揚,天女散花似的在甩開的碎水花中忽忽飄飄。

“我幫你洗車,你能教我開麼?”她甩出大人調,帶了小溪叮當。

“嗬,”他哂笑:“總想學大男人活兒,又打槍又開車,你小丫頭咋這多怪想頭?”

“你不教,我也會。”撒出玩笑嬌。

“會,會你就開。”他不屑一顧的一哼,擰隻毛巾揩拭臉上汙漬。

“真的?說話算數呐……”尾字音蕩碎在她跳躍後濺起的水花間,順她進了駕駛室……嗚哧哧轟的一聲,發動機著了。

陸現雲一愣,沒得想說什麼,又聽哢嗒一聲,接了就是嗚隆隆一下,車向前走動了,隨了油門重音,車輪猛激開悠緩水花朝前滾衝,車門咣當顛關上了。

“喂!小枝……我的車!”陸現雲猛醒過來,劈裏撲騰從水間石頭上穿過去,幾個猛步攆上剛走動的車,竄上門腳踏板,右手迅速伸窗進去,關了點火鑰匙:“小枝阿小枝,你怎麼動我的車?”

“你的車?”

車的歸屬那小枝搞不清,倒是陸現雲從此不敢再小丫頭類的隨便稱呼她了,不然她會更隨便。

憑著坐了幾次車,她就知道了啟動、掛檔、開走。好家夥,我們教練課也要學一個星期呢,陸現雲直納悶:這遠離市鎮的大山裏,見汽車的機會都很少,那小枝,鬼靈了。他擰眉皺眼狠狠埋怨了她,直看她淚晶糊滿眼眶,汪汪藍出山綠國防綠。後來,還是在一個還算寬闊的路上,教她擺弄了幾次。畢竟他擔任過兩訓期助教副班長,訓練過不少新兵小夥子。小枝天生巧靈的動作技能讓他很容易“技癢”發熱,創個新就:城裏已經有好多戴白手套的青年女公交司機了,也許將來部隊的運輸司機,也會配上職業技能女兵。

陸現雲每周要去蓋州拉電纜,隆隆環蕩的嘎斯五一轟鳴把他孤獨在往返二百六十公裏的崎嶇山路裏。他眼睜睜車頭上下顛動、發動機內活塞氣門高頻率轉跳、亮鏘鏘構奏了一支交響樂,攏他在旋律中聽一個整天嗚嗚嗡嗡;風擋前兩側山石樹草一幕幕席卷車後,無休止循環周遭景象,他有時覺得自己也成了塊兒石頭,要麼是棵樹,在一陣興高采烈一陣膩倦神消的無窮間自娛,直到霞暗日夕。

這次出發小枝坐旁邊,爸爸車廂上。父女二人趁了暑假搭車去小枝大姑家。

雨後的藍天通透輕盈,長長的山路卻狹寞荒冷,雨混山水把風化石質土路衝出了一綹綹小豁,車輪一壓上就顛的噔噔亂響,橫道的蛙蟲們聞聲而散或成橫屍,要麼陰楞楞瞪在一邊。

陸現雲隨意說了幾個學校話題,小枝心不在焉,一直盯著陸現雲的操作。為什麼減檔要轟空油,滑行加擋也要轟……她有了好多為什麼,似要一下學會汽車司機的全部。

山路彎彎,曲折盤盤。有彎如胳膊肘,有彎似青嫋紫煙。轉順後或遇坦平一段,或爾突兀麵麵懸崖,新一個逼仄空間。咣咣當當幾十裏後,路就直奔七盤嶺了。

七盤嶺七道彎路上旋,和往天上爬一樣,嘎斯五一吃力的在三檔二檔間交替,很多陡處隻能用一檔哼哼,像老翁攀崖。眼前俊岩俏樹嫩草妙花慢慢悠悠舒身弄姿,綠野穀坡也清晰格外。陸現雲吟著老車步調,無意賞心悅目,由憑風景萬象一格一格描畫下來。那小枝沉沉浸在發動機隨坡度變換的單調音浪中,一刻不漏的注視著變速杆、腳油門……過了六道嶺,路邊凹凸出一塊塊巨牙歪齒啃過似的怪痕,又模樣西天神靈護衛的惡臉,上最後一道厄陡長坡,像去如來佛高高在天的寶殿。他耳邊鳴進小齒輪高轉速推大齒輪聚出的千鈞力,一量轟轟隆隆全勁兒到了七盤嶺頂。

車停稍息,他們下了來。這最高峰的地方,天空麵全顯現出來,鼻腔盡染太空氣息。綿綿雲朵在白光蔚藍間悠閑的俏舞長絲,伸手可掬,寂寞高嶺獨獨含冷自詡,驕矜棱硬。一環青煙嫋繞出嶺下片片塊塊房屋村莊,小枝說是哨河鎮,大姑家就在那兒,下山過河就是了。

迎了撲撲車身熱氣陸現雲鑽車底下檢視機件,馬上的下坡比上坡危險更大,他多仔細在刹車和轉向部分。小枝蹲一邊瞧:這汽車上不光電線多,油管也繞連四處呢。

“汽車有靈魂嗎?”順著血管脈絡似的電線油管,她捋向語文老師常說的寫文中心,

“靈魂?”陸現雲自若一轉:“我看,汽車的方向和製動就是它的靈魂,這兒地方一壞掉,什麼都沒了。”

他曾試過幾次在陡處停車,很難很難停穩,舊車的製動鼓性能幾乎不能抵禦陡度上的車輛壓強。要緊急停住,除了別檔手腳刹車,最後的招術隻能向路邊山壁上靠撞……

下山了,一開行就要掛二檔帶刹車慢慢別著走,聽任二檔齒輪發動機在拚命牽製下坡慣性快轉速中,發出陣陣絞碎胸肺的嗷嗷怪叫。而當此右腳要死貼刹車板,控製速度急緩,萬一坡突陡彎驟急路麵糟糕,就要搶減一擋把速度降到人慢步那樣一點點下行。汽車畢竟老掉牙了,長時間碾磨碎鐵聲沒盡了平素正常旋律,鬧人頭皮酸麻。叱裂聽覺中偶出些可怕:車件會不會在重負荷中損壞?製動方向失靈,咋辦?……山邊峭壁齜牙咧嘴,惡視眈眈直要吞噬車子,陰出恐懼……直到路坡趨緩了,煎熬的怪叫才開始平和。快到嶺腳,一繞驀然輕氣催他鬆開製動,讓車成了脫韁馬,竄小坡,滑大坡,突突嘭嘭像滑翔機一樣騰雲駕霧。車身在路豁上一陣陣跳哐,常把小枝從座位上彈起來,她沒驚沒喊,隻屏住呼吸緊握扶手,迎接一次次浪起浪落。她覺得軍車就是這樣。

山底了,麵對哨子河,車輪嗚嗚的踏進水淺涉河地段,沒消了人們常說的流水哨子聲。小半輪胎露外水麵,車體像在走漂。河間堆聚的光石分開水流卷起白花側飛兩邊,車下光石卻使前輪滑來溜去,弄得方向盤亂顫轉兒。涉過三分之二時河床地勢走低,水深了,車輪河水聲音發生了變化,新衝積來的亂石不斷顛動車輪連續跳震,方向盤更是劇烈抖轉,好似《西遊記》河底水妖作怪。他攥緊方向圈收緩油門,車突然巨烈猛咣一下,方向滑左車頭偏下沉進了個坑,他略一加油,又是咣當一響,再向右打方向,車轉不過來了,方向盤溜溜滑圈,失去了作用。糟糕!他趕快熄火,脫鞋挽褲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