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雪花飄落時
雪是冬的精靈,雲的天使,它們飄飄灑灑從天際降落到人間,使人置身在一個夢幻世界裏。總給人幾多溫馨,幾多歡樂,還能給老農帶來豐收的喜悅,在我心裏,每次看到雪花飄落,總有一段陰霾揮之不去。
那也是一個飄雪的季節,那天的雪花不像平時那樣悠然瀟灑,而是在空中狂舞,眼看著就要著地了,它又改變了主意不知道飄到哪裏去了。風撕扯著地上的樹,殘枝敗葉到處都是。我心裏暗想是誰惹怒了老天,讓他發如此大的火。
像往常一樣,早上八點鍾我到教室上課。我記得很清楚,我帶著學生徜徉在朱自清為我們描述的春草、春花、春風、春雨裏,室外冰天雪地,狂風呼嘯,室內書聲琅琅,暖意融融。突然我看到門衛師傅神色慌張的出現在窗口,示意讓我出去,一種不祥之感籠上心頭。安排好學生我跟著他來到大門口,有個人在等我,她是我的一個親戚。她同樣心神不定,麵容憔悴,她告訴我一個晴天霹靂:我至親至愛的二哥在昨天晚上的礦難中離開了我們!我呆在原地愣了有足足兩分鍾,然後才跑回住室關上門嚎啕大哭。
好多年前我還是小孩子時,聽到一個母親在哭,他在打鬥中失去的年輕的兒子,她說這是摘了她的心了,她心疼。當時我真的不能理解那種摘心的感覺,那種心疼的痛楚。在漫天飛舞的雪花裏我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一種撕心裂肺的,痛徹心扉的疼,這疼來自心底最深處,來自心底最柔軟的那部分。
不為離去的人痛,隻為活著的人哭。我的至愛雙親已年近六旬,操勞一生,至今已年邁體弱,讓他們如何承受這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我那賢惠的嫂子,一個柔弱女子讓她如何承受中年喪偶的悲哀,誰和她一起分擔生活的重擔,誰還能撫慰她受傷的心靈。還有我那年幼的小侄女,幼年喪父以後的漫漫人生路上誰為她撐起一片無雨的天空。還有我在以後的生活中誰來扮演這骨肉親情延續的角色,我對誰喊一聲“二哥”,蒼天無語,大地不言。這多情的天地你也承受不了這一份太過巨大的悲痛嗎?還是把我們的悲痛化作這漫天狂舞的雪花,從天際落下的數以億計的雪花也不能帶走我們心中深深地傷痛。
哭過之後擦幹眼淚我還得麵對我的父母,強忍心中難言的悲,勸他們說:“以後還有我們呢。”我知道這語言有多麼蒼白無力,即使兒女再多,這一個就是這一個,那一個永遠替代不了這一個,這種傷痛會深深的印在他們的心裏,會被帶進墳墓。人們都說在那裏親人可以團聚,也許到了那裏他們的心裏就不痛了。
又是雪花飄落時,看到漫天飛舞的雪花,我真的不忍心回憶那段陰霾般的日子,幾次動筆,幾次擱淺,每每都被巨大的悲傷所擊垮。那年沒過多久就是春節,正月初二我該回娘家了,我多想插上翅膀飛到媽媽身邊,可是我的腳步又是如此沉重,那個失去了頂梁柱的家如何度過這一個殘破的春節?真是近鄉情更怯,我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邁向家門,近了,更近了,我似乎聽到了院子裏喜歡來的陣陣歡笑。這哪裏是笑,分明是哭,不比哭更讓人難過。我停下腳步,站在那裏,任眼淚肆虐,我想讓那決堤的淚水衝刷一切悲哀。在院外抓起一把雪擦掉淚痕,我走進院子,和院子裏我的父母,嫂子還有小侄女一起歡笑。在外人聽來,這個院子充滿歡聲笑語的院子裏一定住著幸福的一家人。至於在夜裏,這個院子裏有多少淚水隻有天知道。
又是雪花飄落時,我那至親至愛的二哥,你在天堂過得可好,可是你把對親人的千絲萬縷的思念化作了這漫天飛舞的雪花?你可知道,我們思念你,你的親人思念你,可記得你有一個妹妹,唯一的妹妹,會在雪花飄落時把你想起。不是想起,是你永遠住在她心裏。你可知道她對你的思念此刻變成了暴雨,這雨沒有落在地上,隻滴在鍵盤上。
又是雪花飄落時,我的至愛親人們,你們過得可好,願我那狠心拋棄我們的二哥一切都好。
憐惜的落日殘陽
昨晚從技師學院回到家,家鄉的天氣比新羅區冷多了,過去了大半個寒冬,多麼期待溫暖的春天到來……
今天一大早吃完飯就到隔壁叔叔家看望垂危在床的奶奶,她因為中風已經臥床不起半年多了。進入昏暗的房間,我輕輕叫了一句:奶奶…,“嗯…”奶奶微微抬頭,我悄悄走過去,怕驚動她,於是把特意帶給她的食物輕輕放到床頭,奶奶看到我,嘴角微微露出點笑,突然嘴裏說了許多話,但是幾乎聽不清說的什麼……我坐到床邊沿,跟奶奶說我回來了,來看她,奶奶很高興,病重的她高興地哭了,卻留不出眼淚。嘴裏發出痛苦的呻吟,右半邊已無法動身,隻能拿起左手,我趕緊剝開食物,然後遞到她手裏,她趕緊拿著吃。年脈的額頭因病重更多皺紋,蒼老的臉龐無比的消瘦……
昏暗的房間,雜亂卻有序的擺設:物品、桌子和板凳……都一一被母親和爺爺他們收拾得挺幹淨、整潔。
窗戶被木板和泡沫訂住了大半,窗外微微照進些光亮,陰暗的房間更顯得冷寂……奶奶似乎有很多話要說,卻說不清楚,我仔細地聽,默默地在旁邊看了許久,聽著奶奶輕微又痛苦無力地哀歎、呻吟著……
此刻,我懷著沉痛的心,突然想起叔叔和嬸嬸好久沒有來看望垂危在床的奶奶了,而且還推卸責任……我心中不由得陣陣寒酸。那一顆顆曾經熱情如火的心,已被另一種憂鬱和傷感所掩埋,埋得不留一絲餘地,找不到可以讓人自由呼吸的缺口,感覺快要窒息。
一顆幼嫩的心,一腔滾燙的情,用感覺打造的生命之弦,清透亮澤卻細薄脆弱,容易感動,也容易受傷。
飄飄然間,展開夢中熟悉的笑靨,伸出顫抖的雙手,意圖拾取擁抱一些什麼,卻在秋雨涼透全身時,發現懷抱依舊空空蕩蕩,連心也變得顫抖不定,在結束和開始之間飄零,不知何去何從,茫然地,找不到落腳處。
如風中翻飛的落葉,穿過所有的記憶,到頭來發現世界不如想象中的美麗,親情到關鍵時刻卻完美得不太完美時,是該為自己眼前所見的一切而哭泣,還是為殘酷的現實而懊惱。
蒼天哪!為什麼要讓養育了十多個兒女的老人,在經曆將近一輩子的磨難後,再受到如此的打擊!我靜靜地坐著,在旁邊默默地看著奶奶,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在淚光中,我看到窗外透進的光芒,但始終沒有陽光,卻冷落了我的心……
緬懷我的爺爺奶奶
誰知道,從塞外古城到江南水鄉有多麼遙遠?是兩天一夜的車程,還是數小時的飛行?
二十年前的夏天,當父親臂上的黑紗尖利地劃過我年幼的心口,我知道,那是窮一生亦無法彌合的、天人永隔的距離。
誰了解,從紅楓之國到故鄉金陵的路程該如何丈量?是一片浩瀚的太平洋,還是穿梭的浮雲,瓦藍的蒼天?
八年前的春天,當父親的淚滋潤了滿目新鮮的蔥翠,我終於了解,那是遊子們千悔萬恨也填不平的溝壑。
那一年春天,雪融得格外早。當初春第一聲北歸的雁鳴由雲間抖落,父親的心就如漲滿風的帆,鼓蕩著回家的希望。八年了,不是沒有深切的渴望和思念,故鄉家中守著承載了一生苦難的老母親,還有祭桌上那張蒙了灰塵的老父親的照片,常常化作月圓之夜父親心頭揮不去的歎息……
我對於爺爺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遙遠得隻剩下一張二十多年前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爺爺和奶奶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被五個孫女圍繞著,臉上是淡淡的笑容。麵對它,我試圖去解讀兩位老人透過歲月投來的目光,蒼老的眼眸中分明訴說著對平凡幸福的眷戀。兒孫承歡,安享天倫,平凡如此,卻非唾手可得。幸福之神有時是個吝嗇鬼,隻在戰火紛飛、世事紛亂的年月,在爺爺奶奶的生活中短暫地拂掠而過。
災難的出現往往迅疾如龍卷風襲擊,瞬息的肆虐,所過處便是滿目瘡痍。
五十年前,忽從天降的惡疾奪走了父親年幼的弟弟,贏弱的奶奶仿佛一夜間迷失在一個陌生荒涼的世界裏,再也找不回她曾經的美麗和柔情。“精神分裂”如魔鬼般在奶奶體內猙獰著。本就不富裕的家幾乎受不住這樣的浩劫,奶奶的病屬於暴虐型的,病發時就如一架力大無窮的破壞機器,家中的物件十有八九支離破碎。在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破滅後,奶奶被送進了南京城郊的精神病院,在那個幾乎與世隔絕的瘋狂的天地裏度過了漫長的、渾渾噩噩的三十年。
家,如一葉單薄的小舟在疾風驟雨中飄搖。正值壯年的爺爺,一家鍾表店的小會計,隻身帶著四個兒子苦苦地支撐,最終還是萬般無奈將最小的兒子送了人,這一送就是一生一世,再無音訊。苦難中的日子一定是步履維艱吧?沒有女人的家庭,無論如何都是殘缺不全的。
十年****中,走出大學校門的父親沒能站在他夢中的講台上,隻有戈壁荒漠的風沙和礦井下的昏暗在等待他,最終在遠離江南故土的高原小城立業安家。
我十歲那年的春節,父母帶著我和妹妹從西北回南京過年。這個家幾十年中唯一一次團圓,始終盤桓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叔叔伯伯忙前忙後地張羅著,給家裏的孩子們買來漂亮的蓮花燈;病情漸漸穩定的奶奶回來了,笑嗬嗬地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餃子,高興得像個孩子;爺爺給五個孫女每人一個小紅包,裏麵是幾張嶄新的一元紙幣。於是,就有了那張珍貴的照片,爺爺奶奶的笑容永遠定格在那個並不晴朗的冬日。
晚年的快樂是兒子們對老人的承諾,可往往人力在命運麵前顯得渺小而蒼白。我那苦難了一生的爺爺啊,剛剛看到幸福微熹的光芒,卻終因積勞成疾而雙目失明。黑暗籠罩了爺爺生命最後的日子。父親手握爺爺病危的電報,一路風塵從高原趕回江南。錯過了,還是錯過了,僅僅兩個小時!從此天人永隔。在後來的很多年,父親總是在回憶時動情地說起,爺爺的遺物中有一隻多年不離身的錢夾,裏麵有一張發黃的嬰兒照片,那上麵笑得燦爛的胖娃娃就是我。
被病魔糾纏了幾十年的奶奶終於在家裏安度晚年了,盡管她依然時而清楚時而糊塗。每次回鄉探親,我們都去看望奶奶。隨著年齡的增長,年少時候在我心裏對奶奶的幾分懼意也消散了。奶奶會在清醒的時候叫出我和妹妹的名字,會親自給我們煮一大海碗熱氣騰騰的臊子麵;在她糊塗的時候,幾個兒子便成了她唯一的惦念。她會從大樟木箱子裏翻出自己親手織的、色彩款式都漂亮得讓我羨慕的小毛衣,喃喃自語:這是給我的春寶的(我父親的乳名),你們給他帶去啊……
已過不惑的父親出國了,為著他心中從不曾放棄的追求。父親在異國的土地上打拚了八年,酸甜苦辣嚐遍,終於等到了一個美麗的春天,滿目盡是雪融後新鮮的蔥綠。
秋天,並不遙遠,再過一季而已。父親買回了新款的攝像機,要把老母親皺紋中的笑容永遠保留。還要多拍些異國風情的照片,帶回去給老人家看看,不管她能否明白,都要告訴她,兒子是值得她驕傲的。
春天是象征希望的,不是嗎?可我卻隻能在看似明媚的春光中殘忍地將一封新到的家書塞進父親懷裏,上麵寫著奶奶突然去世的消息……
並不遙遠的秋天,父親還是回家去了,行囊中隻有被淚水浸透的悔恨。
那一年冬天,雪來得格外早。在父親從故鄉帶回的錄像帶上,我看到爺爺和奶奶合葬的墳塋旁,有並不嬌豔的野菊花,在蕭瑟的風中,美麗地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