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反複做一個夢,夢裏沿著一條幽深無光的隧道一直爬一直爬,似乎筋疲力盡,又似乎沒有知覺。那個隧道緊窄到隻容許人手腳並用的通過。遠處有光源,閃耀到刺眼,我以為光亮的地方就是出口,可是到達的時候才發現那裏站了一個人。來不及抬頭看清,瞬間的刺眼白光就如白矮星爆炸,讓我從夢境或者幻覺中醒來。
醒著或者睡著,白天或者晚上,工作累了趴在桌子上小憩,都能見到同樣景象。有時走在路上,也會神思恍惚。常會撞到行人,碰到電線杆子,或者幹脆聽到尖銳的刹車聲,緊接著車窗搖下,車主探出頭來嗬斥。
就像現在這樣。
大分貝的聲音像爆破一樣,將我從失神的狀態裏拉回來。我半臉歉疚半臉哀傷,悻悻然走到路旁。從手包中拿出紙巾,一張一張交疊,小心的鋪在路邊馬路牙子上。整整身上Lanvin的單肩黑裙,膝蓋並攏,慢條斯理的坐下去。保持雙腿緊貼,低下頭去看見自己十厘米的chanel細跟涼鞋,坐在僅僅十數厘米高的路沿上,實在是個高難度動作。
簡則成一米八七,所以我每天上班都要穿著一雙搖搖欲墜的鞋子。開會的時候抱著大摞的文件,前麵的高大威猛男大步流星,我跟在後麵,鞋跟在透亮的地板上砸出清脆回聲。
回聲還算好,最怕跟不上的時候稍微一崴腳,就有可能整個人撲在他身上而後順勢倒地,文件夾裏的紙片散落一地。
就像剛才那樣。
倒地的那一瞬,簡老板淺灰色的boss西裝無比手滑,我本想像九陰白骨爪一樣狠狠的抓住它,結果隻是無可挽回的跌在地上。下巴碰到了光滑的瓷磚,竟然不是很疼。地板擦的透亮,映出我的眼神。奇怪的是我看看自己半張臉的倒影,裏麵傳達的意思,竟然像是釋然。
我長出一口氣,心想,來這家公司三個月了。我終於摔了。
我沒有懷孕,無需天然一跤代替手術。也沒有絕症,不會有心跳血壓種種波動。事實上我在英國讀書的時候一直是學校運動會的主力,所以我倒在地上不能製造任何可憐假象。何況我真的不是故意。
但是我緊繃的神經,也許隻是需要一次休息,哪怕是用意外的摔倒這種近乎於自殘的方式。
簡則成的西服被我撕扯了三秒,他的身板卻像是隻動了分毫。散開的文件像下雪一樣紛紛揚揚,等到全都落地有如過了半個世紀。各個部門都在透過玻璃門探頭觀望。我癱了十多秒準備爬起來。一隻手剛剛按上涼涼的地麵,就聽見他的聲音不徐不疾:
“Jill,你慢慢撿,不用跟來了。”
從我崴腳到拽他衣服,到跌倒再到他說話,這個男人雁灰色西服的背影巋然不動,說完不停留半秒,泰然的在走廊消失。
我尚且在地上反應了一會,才雙手撐地爬起來,拍拍衣服,頻繁清潔的地板沒有太多的灰塵。可是這一身的新行頭……簡老板為了讓我跟他出席這個重要會議特地破財拎給我的衣服鞋子,恐怕又要去見上帝了。
簡先生那人神共憤的潔癖。
然後我三個月的薪水也見上帝去了吧?
想著可悲的薪水,我踱步到公司門外,想要徐徐晚風將我吹醒,結果剛走幾步,又一次著了魔一樣犯傻,視野空白,大腦空白,全然忘記自己站在街邊。
如果不是剛剛刹車的司機動作靈敏,可能我也跟工資一起去見佛祖、上帝、馬克思了。
現在坐在薄薄的紙巾上,也許稍一挪動這些拚起來的紙巾就四分五裂如戰國七雄。屁股下麵灰塵滾滾,更加糟踐蹂躪這條金貴的裙子。
所以我必須如被施了定身法般不動如山的坐著,任由汽車噴著尾氣從我麵前或疾馳或緩慢的PASS。
其實我不應該坐在這裏,我該衝到這條繁華的街區正中間招搖,事實上我自己也分不清剛才妨礙交通秩序,是真的昏頭了,還是被不可理喻的老板壓榨的一心想要被撞個身殘誌堅。
天氣入秋,露肩的禮服有些涼。人說胖子保暖,我就是保暖的反麵。晚風吹著暫且還綠的樹葉一個一個跟頭的滾,如此涼爽。
吹風吹了小半個鍾頭,感覺自虐的非常暢快,我站起來準備回公司。離開之前低頭看了一眼。
交疊的紙巾完好無損,欣慰的拍拍屁股走人。
。。。。。。
Jill—女—20歲—英國杜倫大學工商管理碩士—瀾越集團總經理助理
這是我的人事資料,今天是我三個月試用期的最後一天。
回想剛剛回國來瀾越麵試的時候,HR問我中文名,我說沒有中文名,一直懶洋洋的三名麵試官,有點被勾起了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