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市場
小人物記
作者:譚岩
李素芬是鄉下來的。
可鄉下人怎麼啦?比起聰明勁兒,鄉下人也一點兒不比城裏人差!同樣是販個小菜,人家是天不亮就起了床,是一個比一個起得早,出了城門,攔在進城的橋頭,見了提著簍子,挑著擔兒進城來賣菜的,就迎上去,就把一簍子一籮筐的紅辣椒、西紅柿,或者一擔黃瓜白菜,全收購進自己的筐子裏,然後用自行車,三輪車,兩腿蹬向菜市場去賣,去賺個差價。一戶的菜,同時走來兩家收購的,就會為幾個茄子、幾條黃瓜,吵起來,罵起來,甚至動起手來,橋頭,城門洞口就會堵了一大群人。菜沒收到,錢沒賺到,倒是先嘔了一肚子的氣。這樣的事兒她李素芬是不幹的;當別人在爭,在吵,在嘔氣的時候,她正躺在床上,躺在她那個簡陋的出租屋裏,舒適地睡她的懶覺,做她這個年齡階段的女人該做的夢。當陽光爬上了窗台,照進了窗口,把她的半邊被子塗得黃融融一片的時候,她才睜開眼,打著哈欠,慢騰騰地從睡夢中醒來。梳頭,洗臉,刷牙,一套程序不慌不忙地忙完了,又煮了一碗麵條,有時也會打上一個雞蛋,端在桌上了,這才望著放在門角落的簍子,沾著泥巴的木水桶,一邊吃著早飯一邊想,今兒去販一點兒什麼賣,是雞蛋,是泥鰍,還是其它的什麼
這幾年,城裏人對吃是越來越講究,他們自己造著假,造著汙染,造著大批大批的源源不斷的假冒偽劣,甚至連雞蛋也有了假的,橡膠的,可以拿著像橡皮球一樣,一摔一彈的,可是他們自己卻都不沾,怕汙染,怕得病,把一張嘴伸得遠遠的,伸到了鄉下,伸到他們的手伸不到的地方。城裏人精明著呢,知道隻有他們的手伸不到的地方,落後的地方,空氣才是幹淨的,食品才是綠色的,那些帶泥帶土的鄉下人的東西,吃起來才是最放心的。隻要是讓人放心的東西,貴一點兒,貴兩點兒都無所謂的。因此,李素芬就專門賣那些貴一點兒貴兩點兒的“鄉下來的”放心食品。
這些所謂“鄉下來的”放心食品,都是她就地取材,直接從菜市場進的。每天早晨瞌睡睡足了,早飯吃好了,姑娘和她自己的幾件衣服搓好涼上了,日頭也升得老高了,照在小巷口那些大樓的琉璃窗上,一團團的光晃眼了,她這才不緊不忙地提著簍子,提著晃蕩著半桶水的木桶出門。迎著遠處那晃眼的琉璃大樓,走出租住的彎彎拐拐的一條小巷,再過一條馬路,就是菜市場。她從菜市場後門進,大門出,簍裏的桶裏的“鄉下來的”東西就有了,簍子裏有了“土雞蛋”,水桶裏也有了半桶一碰就嘩啦響的“土泥鰍”。
她變戲法兒的方法說起來也非常簡單:簍子裏鋪上一些稻草,再鋪上一些鬆毛,那剛從菜場,或者批發市場上買來的洋雞蛋,就成了剛從鄉下來的土雞蛋;水桶上沾著些泥巴,那一塑料袋剛從菜場裏買來的喂養的泥鰍,或者什麼蟥骨頭兒,也都成了剛從鄉下來的土貨。她那鋪著稻草鬆毛的簍子,那沾著泥巴的木桶兒,還有她那一身不容置疑的鄉下人的打扮,就是她打造出的“貨真價實”的招牌。
她帶著這些招牌和剛倒手來的魚啊蛋的,就守在菜場的大門口,或者菜場後門那條緊挨菜場的小巷裏,混跡於從四麵八方湧進城來的鄉下人組成的販賣隊伍中,耐心地守株待兔,等待那些要特意選購鄉下來的放心食品,卻又並不識貨的傻瓜蛋們。所有的人都知道,喂養的雞蛋有激素,喂養的泥鰍也是用的避孕藥,女人吃了發胖,男人吃了得前列腺病,這都是城裏的人最害怕的富貴病,還有三歲大的小孩更會提前發育,發育得長大了沒有生育能力,這斷子絕孫的事情說起來就嚇死人。還是鄉下來的東西好,雞都吃的是高梁,是蟲子,是青菜葉兒,泥鰍也是純天然的,是水溝裏,是河裏,是秧田裏捕來的——隻要你宣傳得好,說要貴個幾塊錢張把錢,保證也沒問題。因此,李素芬的“放心生意”隻要開了張,幾張錢也就到了手,和姑娘兩人一天的生活費,也就綽綽有餘;比起那些天不亮就出城去販蘿卜白菜的,販了一大車也隻是賺個角角錢分分兒錢的,她的生意就做得又輕鬆又靈光,來錢也快。這不是聰明是什麼?這樣一想,這個進城來陪讀的鄉下人,生活中就感覺陽光了不少,
李素芬是為了姑娘,才進城裏來陪讀的。鄉下的教學質量怎麼著也趕不上城裏,這一點兒。李素芬深信不疑。吃,是越往鄉下越放心,讀書,是越往大城市裏越放心。教姑娘的那個老師,二十多年前還教過她,教得也都是老一套。一個連zh、ch、sh都分不清的民辦出身的教師,怎麼教得出好學生。自己的這一生就這樣了,沒什麼指望了,一切希望就寄托在姑娘身上,指望她將來能出人頭地,自己也揚眉吐氣,享享姑娘的福,過過好日子。
要過好日子,就必須要投資,這就跟做生意一樣,要舍得本才行。到了小學四年級,李素芬就投本了,就堅決把姑娘從鄉下轉到了縣城,轉進了縣裏最好的學校,外國語學校。在潛意識裏,李素芬希望姑娘最好還能出國留學,成為一身富貴的大小姐。總之這世上有關子女的最好的夢。這個母親都夢想著。為實現她的夢想,照顧姑娘讀書,李素芬把鄉下的兩塊責任田租掉了,幾間土房的家也一把鎖鎖上了,卷著鋪蓋隨同姑娘一同進了城。進了城也要吃要喝,她決定做點兒小生意,賺兩人的生活費。丈夫江富貴遠在內蒙打工,一年才回來一回,她跟丈夫分派了任務,日後姑娘考大學或者能夠出國留學的費用,全由他這個當爹的負責,她呢,負責陪讀,負責姑娘從小學到高中的生活。
當初進城來的頭半年,李素芬的日子也過得很艱難。為做一點兒小生意,賺一點兒小錢,她和那些天不亮就起床的小商販們一樣,也在城門洞口,在橋頭,在那天寒地凍的黎明,縮著頭跺著腳地等待,也為爭奪一簍子一籮筐的小菜與人鬧得披頭散發,到了最後,好不容易爭來的一擔菜又賣不出去,爛了壞了,落得血本無歸也不是一回兩回;後來她偶然看見了提著簍子和水桶賣土雞蛋和土泥鰍的,而且那賣出一斤兩斤的賺頭也不低於那沉甸甸的一大簍子的小菜,於是別人想不到的她想到了,就想出了這麼個餿主意,但是卻來錢。
雖然,她早已見慣了人們的弄虛作假,見慣了在短暫的買賣生意的經曆中,太多的人間醜惡,但剛開始,她也為自己的以假亂真感到羞愧,至少在這以前,她也沒有這麼明目張膽地騙過誰。當她麵對不信任的追問時,也會不自覺地眼神慌亂,紅了臉低下頭去。可時間一長,她和許多人一樣,一種欲望的誘惑,讓她羞愧的心裹起一層繭了,一顆帶有最平常的最基本的善惡之心,硬了也麻木了,麵對別人審視的目光,她臉不變色心不跳了:不信你看,這還沾著鬆毛——剛從雞窩裏撿的!要不就說,這還沾著泥巴——我兒子剛從溝裏捉的。煞有介事兒地說完,她自己先笑了。這下她賺大了,那些喂養泥鰍的,全成她兒子兒孫了。
你天天賣土雞蛋土泥鰍,哪有這麼多賣的?有人見她天天提著簍子和水桶出現在街上,也會產生疑問。
鄉下多啊,隻要有人去收——剛跨出菜場大門,剛把一袋洋泥鰍倒進了水桶,充做土泥鰍賣的女人,拿著稱杆,睜大著眼睛,假話說得眨都不眨。
這種以假亂真的生活,她是過得如魚得水。有時為了這種欺騙生意的長久,她也會買一斤真的土雞蛋或者土泥鰍,攙雜其中,那一天,她就會叫賣得更加起勁,唯恐別人不知道她是賣的真貨。當然,這種欺瞞的生意也並不是做得一帆風順,也有識破了她的假貨,或者提著假貨找上門來的人,免不了的也是一陣爭吵責罵,嚴重的時候是雞蛋摔到了地上,桶裏的泥鰍也倒在地上亂躥,小巷裏像跳出兩個鬥架的公雞。吵架的事情在菜市場也是天天不斷,是司空見慣,在買賣的生意裏,也算不得什麼大的挫折,隻是小小的插曲而已,所以遇到這樣的事情,李素芬頂多是呸幾口,扶起倒在地上的水桶,對已遠去的身影不解恨地咒罵兩句——好像挑起這個事端的罪魁禍首,是那個來釁事的退貨人。
的確,自從她的心被利欲熏心結起了繭,這個以販賣假貨為生的女人,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善惡,什麼是畏懼,她隻知道哪一天賺得多她就高興,哪一天沒賺到錢她就不爽。她的假貨太少了,工商的也管不了她,她怕隻怕那城管的,管她們占道經營,攆得她們像雞一樣到處飛,至於這個真與假的事情倒是誰也管不住她。可是有那麼一天,她卻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兒。
那一天,和往常沒有什麼特別,仍是太陽照亮了半邊巷道,李素芬才收拾出門,一手提著一個簍子,一個提著一個木桶,秤杆放在簍子裏。她迎著巷口那晃眼的玻璃樓房,穿過曲裏拐彎的小巷,然後隨著人流進了菜市場,進了幾斤泥鰍,幾斤雞蛋,蓋著雞蛋的稻草,水桶上沾的新鮮的泥巴,都是她前一晚,騎著自行車,騎了好幾裏路,到郊區的田裏弄的。和稻草放在一起的鬆毛,由於時間太久,都成碎渣了,就想哪一天回老家一趟,再從山上折幾技來。她提著雞蛋和嘩啦響的半桶泥鰍,又從菜場來到了那條小巷。從鄉下來的賣小菜的,在菜場裏沒有攤位,進城賣菜都在這條小巷裏擺地攤兒,打遊擊。李素芬置身在這一群鄉下人中濫竽充數,賣她的“土雞蛋”“土泥鰍”。
小巷和往日一般的喧鬧,五顏六色的蔬菜、山貨擺了一條長龍,三輪車、自行車、摩托車,夾在兩邊的菜攤中穿行,車鈴聲、叫賣聲,響成了一片,整條小巷熙熙攘攘,人頭攢動,顯得興旺又熱鬧。李素芬占據了小巷中的一個位置,坐在人家門口的階沿坎兒上,麵前擺著她的簍子和桶,一邊和左右賣菜的說笑,一邊耐心地等著魚兒上鉤。
你就是專門賣土雞蛋土泥鰍的?
正和旁邊一個賣黃瓜西紅柿的鄉下來的嫂子說笑,請她幫忙再進城來時折幾技鬆毛帶來,突然聽見旁邊有人問話。李素芬調頭一看,是一個老者正盯望著她。
要雞蛋要泥鰍?李素芬熟練地拿起秤來,秤砣碰得秤盤一聲叮當。
可惜啊可惜!老頭兒答非所問,搖頭歎息。
我問您兒老是要買土雞蛋還是要買土泥鰍?她以為這老頭兒耳朵不好,就大了聲音又問。這時她才注意到,這個老者穿著十分醒目,和一些上了歲數的邋遢隨意不同,講究的一身白衣白褲,還戴了個白帽子,長著白胡子,拄著拐杖,不知道是八十歲還是九十歲。
你這是土雞蛋土泥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