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魏叔玢,女,十五歲,待嫁未婚……
後來魏叔玢想起貞觀九年正月丁酉那一天時,心頭最先浮上來的,總是這句莫明其妙毫無頭緒的話。雖然她很確定自己並沒有說出口,隻是在腦子裏反複攪和,漸漸把眼前情形都蒙上一層灰霧。
一月底還很冷。在這光德坊角的高丘上,她家——宰相魏府用障幕圍起了一圈空地,阻隔路人視線,卻阻不住冬末春初的寒風割人肌膚。於是又在障幕中間放置一個大銅炭爐,父親、母親和來訪的客人各據床坪,圍爐而坐。
魏叔玢是小輩,隻能坐在下風口,爐炭冒起的灰煙一陣一陣吹向她臉上,嗆得她不斷低頭咳嗽,拉出手巾來揉眼。揉完了抬頭,卻見父親魏征責備地瞪著她,趕緊攬住膝上的白銅小手爐,正襟危坐,不敢亂動。
在她身前,母親裴夫人也是這般正坐著跟崔家娘子說話,滿麵堆笑,好生謙恭。
暗暗歎一口氣,魏叔玢移開目光,望向高丘下的河渠、坊牆、坊外西市街景。今天天氣好,在這光德坊西北隅水渠邊圈地遊樂的人家不少,她的幾個弟妹都在丘下玩耍,笑語聲隱約隨風傳來。
她也很想去加入他們,卻被父母拖著留下陪侍會客,誰叫她是魏家長女呢。說到底,她家又不是來湊熱鬧休閑遊玩的——
全家上下拚了老命,隻是要跟黃門侍郎崔民幹家見上一麵而已。
母親裴夫人的帔巾襖裙以絳褐色為主,十分端莊簡重,又不斷彎腰陪笑。挺腰坐在她對麵的崔家娘子,倒是一身豔麗的朱帔綠襖石榴裙,神色淡漠高傲。如果有個不知情的人進來,準以為裴夫人是下屬司官的家眷,正在謁見上憲夫人崔娘子。
可其實,叔玢的父親魏征,如今已檢校侍中、進爵钜鹿郡公,爵至正二品,官至宰相,“直臣”聲望名震中外,天子敬重,朝野讚譽。而且“侍中”是門下省首長,正是“黃門侍郎”崔民幹的頂頭上司。要論起上下官爵,點頭哈腰滿臉堆笑的該是崔家人才對。
眼前情形,卻恰恰反了過來。
為什麼呢?
崔家娘子滿嘴說的是“長男已聘滎陽鄭氏、次男定了趙郡李氏、長女許嫁我母家侄兒、前日又有太原王家兒郎來求次女”,猜也能猜到了。母親裴夫人——其實是父親魏征——稀罕人家博陵崔氏的門第,巴望跟人家結親唄。
魏叔玢瞥一眼自己的父親,隻見當朝第一名臣魏宰相拱手端坐,正掀動瘦長臉上的山羊胡子,努力擠出微笑,做和藹可親誠意十足狀。
也難為他了,就是朝見當今大唐天子時,魏侍中也未必肯如此出力奉承。
他家出身的钜鹿魏氏,說起來也是漢曲陽侯魏歆之後,經學傳家、世出名士,魏蘭根、魏收、祖父魏長賢都是百年內知名的大將宿儒,魏氏一門在燕趙河北也算得上名號響亮——
跟崔盧鄭王相比,還是差了不止一個級數。
父親向來把“姻結高門”作為此生最大追求之一,熱切度一點兒不亞於輔佐明君、開創盛世、立德立言立功。為此,魏家托人向博陵崔侍郎家傳話遞訊,也不止一年兩年了。這好不容易人家答應今日遊宴過來,給機會當麵相上一相,父母雖然晚上還有要務,也得緊趕著折騰設宴,送上長女請查驗賞收——叔玢默默地想,真夠犯賤的了。
“夫人方才說,前幾位郎君和小娘子都已訂親,”母親裴夫人開始切入正題,“那媒氏所提的第三——”
一個猛烈的打嗝。裴夫人忙抽出帕子捂嘴,連稱“失禮”。魏叔玢移過去幫母親撫背順氣,這情形她近一兩個月見慣了。母親近七年懷了五胎,前四個都沒有這一個折騰得厲害。父親倒是高興,說“能鬧騰的就是男胎”,一心準備迎接第四子……想想父親大人魏宰相也有五十幾歲了,身子骨倒還挺壯實。
坐在主客旁邊的崔大姑,是崔侍郎的寡居堂姐,也算這回相親的引介媒人,倒還賣力,扭頭向崔氏娘子說:“裴夫人身子不爽,不便多耽擱,叫瓦奴過來見一見吧”。崔娘子便也點了頭,命仆婦去叫人。
魏叔玢明白這是讓父母相看女婿了,剛在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回避,崔家人挺利索,一眨眼,圍障後就轉出引路婢來。
於是她未來的夫婿這就要露麵?魏叔玢趕緊縮到母親身後低下頭,又忍不住好奇心,偷偷露出一隻眼,覷向圍障入口處。不知這位崔氏的第三郎,是怎麼樣一位長身玉立、儀表堂堂的高門士族公子呢?
“瓦奴,去向魏相和夫人見禮。”崔家娘子吩咐著,婢婦帶著三郎走來拜下,魏征和裴夫人都欠身還禮。躲在母親身側的魏叔玢卻看呆了。
隻見這郎君果然是麵如冠玉膚色白嫩,頭綰三綹相貌可愛,兩隻小手紮煞著做揖打拱,活似佛畫上的化生童子一般——
年齡最多有五歲。
我叫魏叔玢,門下省侍中宰相魏征長女,年十五歲,已行過笄禮,待嫁未婚……怎麼也是堂堂相府千金,父母這是打算把她賣給崔家做童養媳?
魏叔玢耳中嗡嗡作響,母親卻似乎絲毫沒在意她,攜起崔家小兒來好一頓誇讚,又將懷中銅手爐轉遞給女兒,捋袖露出腕鐲。魏叔玢恍恍惚惚地接過手爐,一個沒拿穩,那銅爐滑摔到地麵上,砰地一響,爐蓋彈開,裏麵炭塊火星濺灑了一地。
聲響來得突然,崔家三郎嚇得一抖,掙開裴夫人撲回保姆懷裏,又躲在裙後死活不肯再出來。裴夫人褪了金鐲招呼,要作見麵禮給他,也不頂用。崔氏娘子看在眼裏,訓兩句“這孩子沒規矩”,五歲小童哇一聲哭了起來。
這下誰也沒轍了。將要訂親的崔三郎就這麼糊著滿臉眼淚鼻涕,被保姆抱出了圍障。崔娘子也借機告辭,款款步出,隻把做媒的崔大姑留了下來。
留下來做什麼?那自然是……討價還價。
“魏相如今深受主上器重敬愛,官高位尊,朝野上下連平頭百姓都知道,魏公乃是天權星君下凡,專一來助大唐開萬世基業的。我崔家就差太遠了,世代隻知道讀書務農,家裏窮得很,隻怕新人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