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人的折騰史(1 / 3)

一個人的折騰史

敘事史

作者:劉維穎

320個詩人

“大躍進”那年,我跟著我的大哥去西河縣玉塘完小上學。那是一個美麗的村莊。“好吃不過冰糖,好舍(方言,“舍”即居住的意思)不過玉塘。”家鄉的這句俗語再準確不過地對這個村莊的“好舍”作出了描述。村子分前村後村兩部分。村後是一座不很高的黃土山,村前有藍馬河潺潺流過。後村有大片柳樹林,林子裏有一口出水特旺的井,村裏人叫它“海眼”。“海眼”灌溉著近旁二三百畝大的一片土地,竟可以種植我們那裏極少見到的水稻。我入學那天,恰逢那片水稻獲得畝產八千斤的好收成,村裏人敲鑼打鼓去公社報喜,讓我們學生也參加。我們手舉彩色小旗子,高呼“鼓足幹勁,力爭上遊,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的口號,排著長長的隊伍往離村二三裏地的公社走,心裏要多喜慶有多喜慶。

幾個村幹部興衝衝走在學生隊伍一旁。那是幾個虎頭虎腦的年輕人。他們一路走,一路議論:這一回放衛星若是從公社扛得火箭回來,該把它插在什麼地方。那時所謂“火箭”,是一麵印著一支騰空飛翔的、樣子像當地春節燃放的一種名叫“高升”的火器的紅旗。是上級獎給社會主義勞動競賽優勝單位的。因為那榮譽不是永久性給予一個單位的,今天你是優勝者,歸你;明天你落後了,就會有人扛走。故稱為“流動紅旗”。爭論的結果是要把它插在我們學校門口。因為放這顆衛星的主意是我們學校一個年輕教師出的。這事我們都知道。當時我們這位聰明的老師扳著手指說:咱這衛星放出來,全縣沒誰能比。因為第一,全縣除玉塘外,沒有第二個村能種出水稻來;第二,按照我們這裏的條件,水稻畝產通常在千斤以下,咱一下子產得八千斤,真是火箭的速度哩;第三,“八”是個吉慶的數字,肯定能給我們帶來好運。當然,這第三條是老師私下裏給我們說的。

誰也沒有想到,那天報喜的結果是,公社將一麵印著一頭老母豬、表示對“暮氣分子”鄙視的流動黑旗讓我們扛了回來。因為當我們敲鑼打鼓進入公社大院時,全社二十多個“管理區”區區都已報過喜了。而所放衛星竟然數玉塘村的小。“難道我們還不如孫家坡?”村幹部找到公社書記據理力爭。孫家坡是全社有名的落後村。書記解釋說:孫家坡產下一顆南瓜,重達三萬斤。你們一畝稻子才產八千斤,你們不當母豬叫人家當啊?村幹部愣了愣,說:“難道我們連劉村也不如?”劉村是生我養我的那個村,曆來和孫家坡半斤八兩,是一對老落後。書記笑著回答:劉村有個鐵匠土法上馬,硬是用鐵錘砧子造出一顆人造衛星來,已經於昨晚十二點放上了天。你們那畝產八千斤算個鳥!村幹部猶作困獸鬥:“把孫家坡的南瓜劉村的衛星拿出來讓我們開開眼!”話未說完,就被書記打斷了,說:南瓜是要獻給敬愛的領袖毛主席的,你倒想先看?衛星已上了天,你有辦法從天上抓回來?村幹部無話可說了,就將母豬旗從書記手中接過遞給我們那位可敬的老師。我們隻好垂頭喪氣扛回學校很不情願地插在大門一側。

過了兩天,我哥給村支書出主意,讓村上重放一顆衛星,不僅要是全國絕無僅有,還要能經得住別人參觀驗證。啥衛星?以一天的時間在村上培養三百名農民詩人。支書一聽,連稱妙極。因為我的家鄉有一種古老的民間藝術形式叫傘頭秧歌。那些“傘頭”最大的本事是可以即興編唱四句詞兒聯成的曲子,往往唱得合轍押韻。好的秧歌可不就是民間的詩(歌謠)!這一民間技藝世代流傳,我們這一帶村裏但凡領口上別個腦袋的人都能胡謅幾首。這個主意果然妙極了!

第二天正好縣城逢集。一早,村上和學校聯手,在我們完小各班選拔一批好學生分組派往村子通往縣城的路口把守。我們學習當年兒童團站崗放哨的樣子,也是一杆紅纓槍握在手。所不同的是:我們的任務不是抓特務抓奸細,而是讓出村趕集去的男女農民人人做詩,做不出來的不準出村。我們在路邊安放一塊黑板,專等抄錄農民詩人們的傑作。

記得那一天玉塘全村有320名男女社員做了“詩”,也就是說,我們僅以半晌午的時間,就在一個村裏發現和培養出了320位農民詩人。那顆衛星果然放得空前絕後,公社將我們的喜報轉呈縣裏。那喜報上還引用了一位中年農民做的“詩”:

火箭真是好,

飛得快又高。

西天撒泡尿,

淹死美國佬。

今天,在時代已經進入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後的今天,當我寫到這件事時,我首先要慎重聲明,那“詩”其實是經由本人的手“二度創作”的。那位農民詩人的原作是:

火箭飛得高,

想坐探不著。(方言,“探不著”即“夠不著”)

最愛老母豬,

腚溝產票票。

那年我雖然已是完小學生了,可還是間或尿床。就在“造衛星”的前一天晚上,我將自家褥子尿了個裏外透濕。那尿漬竟活脫脫一幅美國地圖。我的“靈感”大抵由此而生。

共產主義棗兒糕

縣城完小全稱西河縣第一完全小學,簡稱“一小”,是由一個文廟改建的,廟裏有座高聳雲端的魁星閣直到七十年代末還在。從玉塘完小轉入那所學校不久,就集體受派到西河縣中南部的棗林塔公社參加秋收。說起來,那年的莊稼長得真叫一個好。田野裏紅的火紅,黃的金黃,白的雪白。高粱穗子一個個像送飯盔,穀穗都趕上我們的胳膊粗了,玉米一苗結著兩三根棒槌。大豆、山藥、棉花、糜子也都是多年不遇的好成色。可惜那年強壯勞力都參加了大煉鋼鐵,進田搞秋收的全是老弱殘兵,因為收藏不及時,秋風一起,那些早熟的糜穀難免搖落地裏。因為收割者力氣小經驗少,薯類作物刨不幹淨,不少留土裏好活了犵猁老鼠。待到第一場雪下過,更有未來得及收的棒子和高粱被埋在雪下。上了場的也有不少未打未藏淋了秋雨黴壞了的。

我們前後停課一個多月,由學校領導和老師帶隊參加秋收。其間,我們割糜子掐穀刨山藥,摘花挽豆(方言,“挽”即拔)扳棒子啥也幹過。幹活時,我們以班為單位,一座座山頭打“攻堅”打“突擊”。老師統一號令,我們爭先恐後地向前向前向前。有同學落後時,老師就命令他從山頂跑山溝再從山溝跑山頂,累得口唾白沫方才作罷。我們以人分定額,展開勞動競賽,小小年紀就親曆了揮汗如雨的緊張與腰酸背疼的痛苦。我本人因為“密集性”勞損,竟落下腰椎疼痛終生無法治愈的毛病。為了騰出更多的時間來用於秋收,我們白天幹活,夜裏行軍轉移陣地(村莊)。因為疲勞過度,轉移時邊走路邊打盹,有同學睡夢中掉下天嶠(山上被洪水衝出的大洞)“失蹤”,我們竟在前後兩三天內沒弄明白是怎回事,待到醒過神來找到人時,早已一命嗚呼了。

也有高興的事。

好像是在國慶節那天下午,領導突然將我們全校師生集合起來,鄭重宣布:“從今天起,我們偉大的祖國實行共產主義了!”可以想象,我們在短暫的愣怔後,發出的歡呼是何等熱烈!記得是公社書記向我們宣布這一特大喜訊的。當時,那書記以一副無比癡迷的神情目望湛藍的天際,突然問我們:“同學們,你們看到了嗎?遠處那一片花園一樣的樓房你們看到了嗎?那是縣上為你們新蓋的共產主義新學校啊!”那時,台下便有幾百雙眼睛朝著虛空看。可是說真的,除過藍天白雲,我們什麼也沒有看見。書記看看我們半張著嘴大瞪著眼的一副副傻相,又說:“隻要我們內心充滿對共產主義的深厚感情,隻要我們心裏想著大救星毛主席,隻要我們堅定不移地相信中國共產黨,我們就能看見遠處那座美麗的花園樓房。同學們,你們現在看到了嗎?”那時,我們的校領導和老師們,那些站在我們前排的校領導和老師們,就齊聲回答:“看見了!我們看得真真的!”於是,幾百名同學也發出一聲山呼海嘯般呐喊:“看見了!我們看得真真的。”接下來,那書記又問:“同學們,你們看見了嗎?東麵那一片花園樓房是我們公社敬老院,西麵那一片花園樓房是我們公社俱樂部,南麵那一片花園樓房是我們公社飛機場,北麵那一片花園樓房是我們公社造船廠。同學們,你們看見了嗎?”我們齊聲回答:“看見了,看見了!我們看得真真的。”突然有一個老師失口問道:“我們這裏沒有大江沒有海洋,建個造船廠能行?”那書記斜睨了對方一眼,沒有正麵回答,隻是義正辭嚴地說:“任何懷疑主義的論調都是站不住腳的!”

作為全國實現了共產主義的佐證,書記還宣布:從當天晚上起,全社各大隊都開辦公共食堂,吃飯再不定量,凡中國人民出外辦事,到哪裏就餐都可以免費!

果然,那天晚上我們都在村裏開辦的公共食堂用餐。吃的是棗兒糕。我們稱之為“共產主義棗兒糕”。同時在此用餐的除本村社員外,還有鄰村出外辦事路過此地的人。食堂炊事員連蒸十鍋棗兒糕才勉強應付下一頓飯來。其間發生過一件讓人不愉快的事:一個外村人吃飽離開時,還要帶走一大坨棗兒糕,炊事管理員不答應,他非要帶,理由很簡單:共產主義是各取所需,他家裏還有老婆孩子呢,他們一家人都愛吃共產主義棗兒糕。難道熱愛共產主義有錯嗎?爭論的結果是讓他隻帶需要量的一半兒。

記得那共產主義棗兒糕前後吃了半個月,終因庫房的軟米供不應求而被迫改吃共產主義的“和子飯”,也即小米粥裏煮了些麵條和山藥蛋的那種吃食。共產主義的和子飯又吃了半個月,因為同樣的緣故,又改成了共產主義的青菜湯。後來,我們回學校了。聽說在冬天即將到來的時候,共產主義青菜湯的供應又停了,讓各家還回各家去吃共產主義的憶苦飯。隻是那時,各家做飯用的鐵鍋鐵鏟鐵勺都被收走煉成了很難確認為是鋼鐵的鋼鐵(那些鐵疙瘩至今還扔在山溝裏無人問津),結果弄得想“憶苦”也做不成飯,不得不先去青龍鎮(在西柳縣)買砂鍋,再到武家溝(在西河縣)買銅鍋鏟銅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