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動蕩之後的北部非洲去向何處(1 / 3)

——專訪中國社會科學院西亞非洲所非洲研究室主任賀文萍

高端訪談

作者:嶽巍

從突尼斯到埃及,到利比亞,再到也門……由和平示威而至暴力衝突,民眾死傷,政治強人們或離走或接受法庭審判或命喪亂槍之下。北部非洲,呈現出別樣的政治圖景。北非的這一波動蕩隨著利比亞戰事的結束暫時告一段落。突尼斯的公民們舉行了議會選舉,埃及人將用法庭決定穆巴拉克是否有罪,看上去一切都變得好起來,但是,冷靜的觀察者必然發現,在反獨裁的民主大旗之下,還隱藏著多種勢力的博弈。民主之外,大國繼續按照自己國際戰略對別國政治施加影響;宗教勢力對於世俗政權的幹預;部落治理模式與現代政體結構的衝突,這些使得北非變革並不單純,也都決定了北非的此次變革不能為世界提供民主樣板,亦不能成為世界民主化進程的典型範本。那麼,對這場政治變局如何看?如何梳理北非動蕩的來龍去脈?北非政局將向何處去?世界格局將因此受到何種衝擊?對此,本刊記者專訪了中國社科院西亞非洲所非洲研究室主任、中國亞非學會秘書長賀文萍。

多重危機交織引發北非動蕩

領導文萃:現在看來,北非的這場政治變局,具有突發性和多米諾骨牌式的發展脈絡,其中利比亞因其內戰使這場變局多了血腥和暴力,對此,您如何看?

賀文萍: 從表麵看,的確有突發性,本·阿裏帶著家人離開突尼斯時,或許不會想到本國因為一名大學生小販自焚而引發的抗議浪潮會波及整個北非。當他乘坐飛機逃離那個自己1989年始便牢牢掌控的國家時,埃及已經陷入持續的動蕩之中。埃及的穆巴拉克盡一切努力試圖穩固自己已經搖搖欲墜的權力,這位任職30年、已經80歲的總統在經過了初期的負隅頑抗之後還是黯然地離開了首都開羅,並最後钅郎鐺入獄。而卡紮菲顯然選擇了與他的獨裁者朋友們不同的道路,他在經過了7個多月的負隅頑抗之後,終於被反對者俘獲並且很快因傷重身亡。這也使得卡紮菲和利比亞成為這場地區動蕩中最吸引眼球的人物和國家。

領導文萃:北非多個國家先後發生如此重大的政治變革,是否存在共同的經濟背景?

賀文萍:這一地區發生如此重大的變革,最重要的經濟背景就是金融危機對北非國家的衝擊。金融危機對於整個北非地區影響巨大。也正是基於這個原因,北非的變革不可能跨越到撒哈拉沙漠以南。事實上我看到目前沒有南向擴大的趨勢,也就是非縱向傳遞而是橫向擴散。歐洲的主權債務危機對於北非來說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領導文萃:全球金融危機大背景是一個外部原因,發生動蕩的國家又有哪些內部原因?

賀文萍:金融危機並不是單一的原因,外部原因還是要與相關國家內部原因連結起來。在這些國家,青年人的失業率非常高。青年人被視為“三無”青年——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沒有妻子,也就是沒有婚姻,因為青年人結不起婚。北非很多是穆斯林國家,性場所是被嚴格禁止的,一些阿拉伯的專家坦言這是一種極度壓抑的氣氛。青年人沒有工作,沒有家庭,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受到外部影響,再加上這些國家政治上原本存在的問題,就很容易導致青年人走上街頭。

領導文萃:這些國家的政治上存在哪些問題?

賀文萍:這些國家有一個普遍特性,就是某個領導人長期執政。過去某個政治強人長期執政還有可能不會受到影響。比如說,利比亞在1986年的時候,卡紮菲為了反對美國而煽動民族主義情緒是很容易的,當時沒有網絡世界,但是現在隨著科技的發展有了twitter和facebook,訊息流動的大門被打開之後,身處國內的人們能夠聽到很多外部的聲音,人們會依據這些信息對自己的世界觀進行調整。先前每次有“動蕩”發生,統治者就說有外部黑手煽動,如今這種陳詞濫調已經不能穩定局勢,而這些政治人物卻未能與時俱進。當有事發生時還沿用舊有的說辭和處理方式,非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將星星之火引至燎原之勢。綜合起來看,北非的動蕩局勢是外部原因跟內部原因相結合,政治原因和經濟原因相交叉,與社會傳媒形成合力,將一個小概率事件誇大成了社會公眾事件乃至政治事件,最終點燃社會動蕩的導火索。

領導文萃:當這種小概率事件或者說導火索出現時,這些國家的處理方式是否符合現代政治文明?

賀文萍:我們可以從突尼斯這個第一個發生動蕩的國家來解析。突尼斯是2011年1月初南方省一名年輕小商販自焚,由此引發了一場席卷全國的政治變革,而本·阿裏其實就是他自己的掘墓人。北非國家一般有很好的旅遊收入和石油的資源,相對於黑非洲其實發展程度很高,教育投入相應地也很大。國民受教育程度和大學生比例都很高,可是當大學生畢業之後卻發現政府並沒有能夠提供足夠多的就業機會,這名自焚的小販就是一名大學畢業生。自焚在阿拉伯以及穆斯林世界都屬於極端事件,而本·阿裏和他的政府明顯處置不當。本·阿裏沒有采取積極態度處理相關責任人,而先說要揪出幕後的外國勢力黑手,接下來要求全國學校停課,其實是派遣內政部人員到學校抓人,這直接導致了民眾的強烈反彈。

領導文萃:之所以能引起如此反彈,說明這些國家有著深層的矛盾,而被激化的深層原因又是什麼?

賀文萍:以前這一類矛盾是被掩蓋的,這一次在金融危機衝擊的影響下,被凸現出來。金融危機一“過來”,首先影響的是像突尼斯這樣極度依賴歐洲市場的國家。很多突尼斯人甚至已經是在歐洲國家居住,這也是為什麼像法國、英國等歐洲國家會這麼積極的原因。我們經常不假思索地說歐洲關心北非問題是因為石油資源,這種說法並不全麵。事實上,很多北非的僑民居住在歐洲,這些人必然會對所住國針對其母國的決策施加影響。北非國家有一個共性,就是非常依賴歐洲市場,比如阿爾及利亞,包括摩洛哥,包括突尼斯,還包括埃及,這些國家與歐洲就隔著地中海,歐洲市場萎縮,這些國家的市場也會隨之萎縮。同時來自歐洲的遊客減少,僑居歐洲的北非人工作機會減少,能夠寄回國的僑彙也就隨之縮水,這使得依靠家人在歐洲打工寄錢回家來維持生計的北非家庭的生活難以為繼。

領導文萃:有人認為,卡紮菲也許是真的想要建立一種與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競爭的政府模式,這個模式中又要包含伊斯蘭的純潔理念。在進行了數十年身體力行的“實驗”之後,他向外界傳達出未來將國家權力傳給自己的二兒子的訊號,因為他要保證自己建立的那個特殊模式得以延續。埃及的穆巴拉克也有意傳位給他的兒子,這些做法是否也是政治原因之一?

賀文萍:統治集團在政治上的任人唯親,貪汙腐化乃至獨裁統治都導致了民怨沸騰。突尼斯本·阿裏在台上呆了23年,埃及穆巴拉克呆了30年,利比亞卡紮菲是42年。卡紮菲以解放者的姿態上台,但是後來逐漸也形成了自己的家族統治,把利比亞搞成家天下、部族天下。這種與現代政治文明格格不入的做法勢必遭到覺醒的人民的反對。

領導文萃:沙特似乎在這次動蕩中獨善其身,原因是什麼?

賀文萍:沙特是君主製,國王統治了很長時間,在應對危機時,沙特因為本身屬於非常富有的國家,馬上開始向國民派發“紅包”,這樣,國民在經濟上的權益受到保護,就暫時不會上街遊行。突尼斯和埃及則沒有油氣資源,主要是外派勞工和旅遊收入,利比亞雖然有石油資源,但是卡紮菲統治下完全不分配給東部地區。國家內部情況的差異導致了不同國家麵臨的問題與問題的表現和處理形式不同。

北非國家治理結構的相似性加劇動蕩擴散

領導文萃:這一次北非的政局動蕩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傳遞如此之快的原因是什麼?

賀文萍:除了現在大眾傳播工具的發展以及普及之外,這些國家本身的治理結構存在明顯的相似性也是動蕩傳遞如此之快的原因。像突尼斯、摩洛哥這些國家,幾乎是那邊才發生的事,立刻在這邊會有反應。因為他們太相似了,而且人口流動性也非常強,這邊帶回來的消息,馬上就會被仿效。利比亞全國過渡委員會在班加西成立,敘利亞的反對派也馬上進行仿效,也成立一個全國過渡委員會,甚至於把他們的目標也定成半年,連時間都跟利比亞一模一樣。治理結構上的同質性,經濟發展上的相似性使得一國的消息很容易向別國擴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