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陰寒潮濕,自立冬過後,大雪幾乎就沒停過。以京師直隸為中心,東起奉天,北至熱河,由山東河南連綿向西,直至山西甘陝等地,時而羽花淆亂,時而輕羅搖粉,或片片飄墜,或崩騰而降,白皚皚、迷茫茫,沒頭沒腦隻是個下。遠村近廓,長林凍河上下,飆風卷起萬丈雪塵,在蒼暗微絳的雲層下瘋狂地旋舞著,把個世界攪得繽繽紛紛,渾渾目毛目毛,把所有的溝、渠、塘、坎一鼓蕩平,連井口都被封得嚴嚴實實。偶爾雪住,慘淡蒼白的太陽像一粒冰丸子在凍雲中緩慢地移動,天色透光,似乎要放晴了,但不過半日,大塊厚重鉛暗的雲層又壓過來,一切便又複舊觀,仍是混沌沌的雪世界。
天晚時分,一行三十餘騎在山西娘子關一個風雪迷漫的山神廟前駐馬。這三十多個人服色不一,十個王府侍衛都是四品武官穿戴,白色明琉璃頂子,八蟒五爪雪雁補服外頭披著白狐風毛羔皮大氅。另有兩個六品筆帖式,卻是內務府打扮,帶著二十個親兵護衛在隊後。為首的卻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的青年,穿著玫瑰紫掛麵玄狐巴圖魯背心,外套猞猁猴皮鬥篷,清秀的瓜子臉上兩道濃重的劍眉微微揚起,緊繃著的雙唇旁嘴角微微下吊,仿佛隨時向人表示自己的高傲和輕蔑。見前頭馬隊停下來,這青年勒住了馬,用手按了一下冰冷的劍柄,一聲不言語睨視了一下旁邊的侍衛,用漠然的目光仰視著昏暗的天穹,長長籲了一口氣。一個侍衛忙道:“大約是要打尖兒吧,奴才過去看看。”話音剛落,廟門口的侍衛已經大踏步過來,在青年公子馬前雪地裏打千兒稟道:“十四爺,這是個破山神廟,早沒了香火。這大的雪,前頭五六十裏連個驛站也沒有,請爺示下,今晚要不就歇在這兒吧?”
“唔。”青年微微頷首,轉過頭來對兩個筆帖式道,“錢蘊鬥,蔡懷璽,你們是雍正皇上派來押我回京的,你們出個章程,我胤禵悉聽遵命!”
那個叫錢蘊鬥的筆帖式被他威壓的眼神迫得頭也不敢抬,忙賠了笑臉,打個千兒跪下說道:“王爺這話奴才怎麼當得起?沒了折盡了奴才的草料!爺說行,咱們就走;爺說住,咱們就停。萬歲爺隻說叫奴才們好生侍候十四爺,安妥進京奔先帝爺的喪,並沒有限日子。奴才遵十四爺的命!”胤禵冷笑一聲點點頭。早有一個侍衛伏身跪下,胤禵踩著他的背下來,活動了一下腿腳,搓著凍得通紅的手說道:“皇上是我四哥,又是一母同胞。論起親情,我們是手足,論起名分,我們卻是君臣。你們奉聖命而來,我豈敢不敬禮有加?這一路要走要停,規矩是住驛館,都是你們說了算的。今兒住這裏,也是你們說了算,我不希罕你們裝好人!這個地方兒前不巴村後不巴店,我要在這謀反,或者跑了,都是你們的幹係。”錢蘊鬥和蔡懷璽隻是賠笑聽著連連答應。直等胤禵發作完,錢蘊鬥才道:“爺聖明,奴才們隻是奉差辦事,我們兩個都是筆帖式,上頭有司、府、都監、領侍衛內大臣,離皇上還隔著十八層天地呢!好歹爺體恤著點奴才,平安到京,奴才們往後侍候爺,沾爺的光的時候有著呢!”
“這還是句人話。”胤禵哼了一聲掉轉臉來,吩咐道,“把陽泉縣令送的鹿肉取出來,今晚我犒勞兄弟們!”說著,鹿皮油靴踩得吱吱咯咯響著,帶著眾人進了山神廟。
這是一座廢棄不久的廟宇,空落落的大院覆蓋了尺餘深的雪,依著山勢,正殿兩邊廡廊齊整排著兩溜廂屋,簷下垂著二三尺長的溜冰。半舊的房舍門大敞著,窗紙都沒有破;楹柱上的朱紅漆皮也沒有剝落,微舊而已;隻有當院一個人高的大鐵鼎上頭厚厚地裹了一層雪,冰冷陰沉地矗在雪地裏,仿佛向人們訴說著什麼。這一群人闖進正殿,隻聽“呼”地一聲,撲棱棱驚起一大群在殿中避雪的石雞、烏鴉、山雞,還有一隻麅子衝門逃出,猝不及防間,錢蘊鬥嚇得一屁股坐到雪地裏。倒是蔡懷璽眼疾手快,一手擒了一個,看時卻是兩隻野雞,笑嘻嘻說道:“十四爺好口福。”
“嗯。”胤禵眼中閃過一絲笑容,隨即又斂了,大踏步上階,一邊跺著腳上的雪,吩咐道,“把院子裏的雪清一清,廊廡下的欄杆拆下來生火。兩位筆帖式和我住正殿,我的侍衛住西配殿,善捕營的兄弟們住東配殿。”說罷,解了鬥篷遞給從人獨自走進正殿,向著神龕中被煙熏得烏黑的山神打了一躬,口中喃喃念叨了幾句什麼,回頭對錢蘊鬥道:“這不像個破敗了的廟,怎麼沒了香火,敢怕是道士和廟祝卷了廟產逃走了?”錢蘊鬥笑道:“是,奴才也覺得蹊蹺。”蔡懷璽在旁點著火,說道:“爺不知道,山西去年大旱,寸草不生,這裏幾十裏都不見人煙,並不為天冷怕出門,這裏有的是煤。人們都餓跑了,廟裏的人自然養不住,哪裏還會有香火?”胤禵尚未答話,猛聽院裏“媽”地一聲大叫,接著便是一片嚷嚷聲:
“把這個臭屍弄出去!”
“找門板來!”
“啐,晦氣!”
胤禵這才知道是親兵們清理房間發現了凍殍。因房中火剛生著,煙霧大,他不介意地踱出殿外,果見東配殿一群人連說帶議論地正在搬運屍體,便道:“你們嚷嚷什麼?”一個親兵忙過來稟道:“東房裏有個屍體,已經凍僵了,是個女的……”胤禵沒吱聲背著手來到東配房,果見一年輕女子,大約十四五歲上下,頭發披散著,穿一身藍線的青土布布衫,赤著兩隻小腳,用裹腳布把兩隻鞋貼前後心捆著,兩手拊心靠牆角坐著,臉色黢青,像燃盡了的香灰一樣難看。幾個善捕營的兵士啐著罵著,大約是怕晦氣嫌髒,卻沒人動手搬屍。胤禵冷冷說道:“你們也算八旗子弟?我為大將軍王,在西大通帶兵打阿拉布坦,一仗下來屍積如山血流成河!你們不配給我的兵提鞋!——來,我的護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