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橋新小說時代

作者:修 柯

還是在十多年前吧,我和老五玩過一次“失蹤三天”的遊戲。

之所以想起十多年前的“失蹤三天”,是因為單位上最近發生了一件事情,有個人平白無故地消逝了,還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第一次知道這個人不見了,應該是上一次開會點名的時候,單位頭兒要宣布一項重大的決定,要求一個人都不能少。辦公室主任反複按人頭點算來點算去,總是少兩個人。有人指出他沒有把他自己算上,他彎著腰笑了半天把自己算進去,還是少一個。各部門統計了人數也都是夠的,這是怎麼回事情呢?頭兒等得有些著急,說不夠就不夠吧,等想出來是誰了,把會議精神傳達到了就行了。正準備開講,下麵有人猶猶豫豫地說:是郝一生,沒來吧。

郝一生是資料室管理員,不屬於任何一個部門。

頭兒說,怎麼沒通知麼?快去找哇。

資料室的門鎖著。辦公室主任找到備用鑰匙打開,拉開緊閉的窗簾,看見郝一生的辦公桌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灰。撥郝一生的電話,電話裏說他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電腦是關著的,電源是切斷的。

然後,郝一生的老婆到單位——怎麼說呢——找人來了吧。

郝一生老婆是個悄沒聲息的女人,最平常的臉,最平常的打扮,最平常的衣著。

郝一生的老婆來問頭兒,郝一生加班這都一個星期了,電話也打不通,什麼時候工作能幹完啊?

頭兒的胖臉上噌地冒出一層油汗來:單位上今天才發現郝一生不在的。

辦公室主任手忙腳亂地到處打電話告知消息,找人。幾個不同科室的大姐們攢成一小疙瘩,談論郝一生這個人。

根據大姐們的回憶,郝一生大概是十九年前分配到我們單位的。小夥子話不多,身材略有些單薄,眉清目秀,可喜歡死了現在已經退休的當時的大姐們——看見這小子,她們立刻想起了親戚朋友鄰居同事家裏年歲相當條件合適雲英待嫁的一長溜好姑娘。

但是郝一生這個人讓大姐們很生氣。他油鹽不進。不是說這小夥子條件高,而是他根本一個都不見。前任局長的千金,特別漂亮的文學女青年(這得多難得),成功的妙齡女老板,他連條件都不多問,直接就溫和而極有禮貌地拒絕了。眾所周知,禮貌和距離是共生的,禮貌多大,距離就有多大。大姐們反複問他為什麼,他總是客客氣氣地說他沒考慮這件事。大姐們都是久經人事的,想盡了一切辦法,卻就是切不開這塊滾刀肉,讓她們倍感失敗。估計給這小子推薦了總有一百個姑娘不止吧,眼看著努力都打了水漂,各種說得出口說不出口的可能性都被大家分析得沒了嚼勁,大姐們終於投了降,郝一生的耳根子也就清淨了。這個過程,應該有個六七年,或者更久吧。某一年春節,領導忽然腦子一熱,要慰問職工家屬,才在郝一生屋裏赫然發現一個女人,據說他們成家已經有些日子,而單位上居然沒人知道——就是前幾天來單位上跟頭兒要人的那個女人。

這樣的人,和大家合群的可能性很小。他管資料室,總是一個人坐在桌前看什麼東西,有時候是一本小說,有時候是一本看來很艱深的學術著作,有時候居然又是一本趣味遊戲類的,沒有準譜。有人來查資料,他會很認真負責地辦好一切,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但是總是讓人覺得不對。怎麼個不對法,沒有細想過。等細想過可能會發現,這沒有任何不對本身就不對,因為很少有人沒有任何不對。

郝一生也不怎麼參加單位組織的各種活動,旅遊,不去;聚餐,不去;迎來送往節令應酬都沒他。叫他,他總是說還有事。時間長了,沒有人再叫他。

他跟我們就有這麼大的距離。

這幾年網絡發展迅速,單位上給每個人都配了電腦拉了寬帶,大家忙了要找什麼資料,網上一搜一堆,雖然泥沙俱下,但是又多又全。郝一生那裏存的資料逐漸地就不大有人利用了。時間一長,人把他給忘了。

可好,他不僅在人們的記憶裏失蹤了,連他的實體現在也不知去向。

辦公室主任一臉官司地經過,又回過頭來問正嘁嚓得熱鬧的大姐們:有沒有郝一生的啥消息?大姐們當然沒有。主任說,我估計也沒有,頭兒已經讓報案了。

熱鬧顯然又變大了。

除了公安,全單位的人都自發地參與了尋找郝一生的工作。當然,工作也主要是停留在口頭上,我前麵說過,我們單位事不咋多。

但是到這個時候,大家才發現自己對郝一生這個人知之甚少。他老家是哪裏的?父母健在嗎?有沒有兄弟姐妹?社會交往——嗯,這個應該沒有。他的女人是怎麼回事?孩子多大了?等等,要有一張調查表列出以上問題,那最終得到的答案應該是大片空白。

這激起了大家空前的好奇心。

在我們單位,被激發了鬥誌、逗起了好奇心這樣的事,已經好歹有二三十年不曾發生了吧,庸常的日子,最容易磨損的就是鬥誌和好奇心。不能不承認,幸福的生活通常就是被指認為平庸的生活,大家興致勃勃地過著收入穩定,家庭安寧(?)的日子,慢慢地就墮入了被自己正上初中高中的兒女們鄙視的胸無大誌安常處順的境地。前麵看到了頭,後麵看到了尾,上有等待我們送終的老,下有準備蹬開我們的小。中年,就是一隻泄了一部分氣的皮球,能跳,但不想跳,跳也跳不高,按一下就扁了,不按,看看還是圓的。我們單位的中堅力量就是一群中年人,郝一生也是。

所謂四十不惑,應該就是指這個年齡的人,經多見廣,看見啥事都心裏有數吧。人生經驗豐富到近乎人妖,世事洞明,根據各自的興趣愛好和涉獵範圍,很快就勾勒出了郝一生失蹤之謎的若幹可能——哼哼,郝一生,你跳不出這個圈圈去,要不然你就是個妖精。

第一種可能,中了彩票跑掉了。

前幾天我們這裏剛剛有人中了1億多塊錢的彩票。按一般人的想法,中了大額彩票一般是要首先衝到領導辦公室裏,把領導臭罵一頓然後辭職的,但這1億多塊也實在太多了點。提出中彩後人間蒸發論的李勇把眼睛睜大到極限分析給大家聽:

“一年的利息就應該有一二百萬,咋花啊?在這麼多錢麵前,跳起來明目張膽地罵領導就需要慎重考慮——太招搖了,搞得不好招來殺身之禍,所以郝一生居然沒有罵領導一頓應該是對的。牛吃爛草帽,一肚子的圈圈,這麼個蔫人居然有這麼大的福氣,還把前前後後都想得這麼周全,他老婆來跟頭兒要人肯定也是裝的。不過也不一定,有那麼多錢,啥樣的女人找不上……”

李勇分析研究得出了圈,不僅他自己越想越氣,聽出了嫉恨和酸味的大姐們本來就對郝一生居然有可能中了1億元憤憤不平,再加上李勇分析到了仗著錢多隨便找女人,也被激發了滿腔怒火,唾沫星子如暴風驟雨潑向李勇,弄得李勇好多天臉上都紅一塊白一塊,本來就又長又有些扭歪的驢臉更加難看。李勇到處解釋那絕對不是紅斑狼瘡,是女人們的唾沫弄的:那些婆姨們的唾沫,不止是醋,簡直他媽的就是硫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