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潮山房主人(1 / 3)

——那隻船來了。

維材走到窗前。

風平浪靜的金門灣海麵上,陽光燦爛,閃閃發亮。水天相接處已經出現了船影。用望遠鏡一看,立即明白就是“那隻船”。

有三根桅杆,可能是二千噸,是道地英國造的東印度型的洋帆船。

維材凝視著它,也極力地抑製著興奮。

“新的時代就要到來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清道光十二年三月二日,公元一八三二年四月二日。

地處亞熱帶的福建省廈門城,從早晨起就被酷熱的陽光所籠罩。

廈門是由岩石構成的島嶼。島上的名勝——無論南宋大儒朱熹所創的白鹿洞書院,還是大虛法師開基的南普陀寺——無不以奇岩怪石而著稱。

城區的東郊有一座豪宅,庭院裏也羅列著各種奇石。

住宅的正門上並排掛著兩塊匾額:“鴻園”、“飛鯨書院”。

字寫得很潦草,很難說寫得好,甚至應當說是敗筆。邊角上署名是“定庵書”。

路過的讀書人,都會抬頭看看這兩塊匾額,往往搖頭說:“這麼豪華的宅子,門匾寫得如此拙劣!”

這天早晨,一頂轎子從門前經過時,揭開半邊轎簾,露出一張眼角下垂的半老的男子的臉。

“暴發戶!”此人抬頭望了望宅子說,接著吐了一口唾沫,猛地放下轎簾。

這宅子是廈門的富商——金順記老板連維材的別墅兼家塾。宅子建造在山崗的斜坡上,園內的建築物看起來就好像堆疊在一起似的。

《飛鯨書院誌》上記載說:“依山而建,其形如筆架。”

就是說,這宅子呈階梯狀,好像擱筆的筆架,那樣子好似在賣弄、炫耀它的奢華。

大門的左邊一帶,就是名為“飛鯨書院”的家塾,其餘部分都是連家的別墅。

家塾是四進式的書院,前座為門樓,二座叫文昌堂,三座是講堂,後座為經明閣,兩側的廂房作為寢室和書庫。書院的名字取自白鹿洞東邊的名勝玉屏山上的名岩“飛鯨石”。

書院隱掩在杉樹林中,經明閣的上麵還有一座建築物,門上的木匾上寫著“望潮山房”四個字,筆跡和大門上匾額一樣。

蝴蝶瓦的屋脊向上翹起,這是一座中國傳統式的建築物,但內部卻完全采用了西方樣式。

金順記的老板連維材和賬房先生溫翰正在這座山房的一間屋子裏。

連維材打開四麵帶蓮花花紋的玻璃窗,舉著望遠鏡,正瞅著外麵。

鏡頭落到了大門前掀開轎簾、仰望宅子的那個男子充滿憎惡神情的臉上。

“金豐茂的老板在大門外吐唾沫哩!”連維材回頭朝著溫翰說道。

“把望遠鏡給我看看。”溫翰伸過手來。

“他已經放下簾子了。”

“不,我要看海。”溫翰接過望遠鏡,對著大海。

從這座山房可以清楚地看到大海,它起名為望潮山房就是這個緣故。

縱目望去,東麵是金門,西麵是鼓浪嶼,南麵有大擔、青嶼、梧嶼各島,一片和平景象。連維材把手放在額上打起涼棚。

連維材,四十三歲。濃密的粗眉毛嵌在他那緊繃著的微黑的臉上,薄薄的嘴唇,尖尖的鼻子,使他的身邊飄溢著一股嚴峻的氣氛;不過他的眼睛裏卻流露出一種衝淡這種氣氛的溫和的眼神。這可能是他做作出來的。

溫翰則剛過六十,辮子已經雪白。厚嘴唇,眯縫眼,一副平凡的麵孔,令人感到不像老板連維材那樣嚴肅。他倆的相貌完全不同,但兩人確有相似之處——那就是他們所造成的那種嚴峻的氣氛。

看來溫翰本人也很了解這一點,就好像連維材極力想在自己的眼睛裏流露出柔和的眼神一樣,他也在自己的唇邊經常掛著微笑。

“還沒來嗎?”連維材問道。

“還沒有。”溫翰把望遠鏡轉向下麵,“嗬!金豐茂……坐著闊氣的轎子哩!”

“管他呢!他愛坐什麼就坐什麼吧!”連維材輕蔑地說。

接著兩人回到屋子的中央。

室內的家具幾乎都是西洋式的。邊上刻有蔓草花紋的乳黃色穿衣鏡是法國貨,椅子之類是英國製的,桌子是荷蘭商人送的。

東麵的牆壁上掛著一幅小型的波斯畫。連維材瞅著這幅畫。畫中一個戴帽、王子模樣的男子,緊挨著一位躬身的貴婦人,旁邊有三頭鹿在嬉戲。

他轉過身去,看著西牆。那裏掛著從英國人那兒得來的大幅世界地圖。

“我一進這間屋子,就有無限的活力,就像給火上澆了油一樣,熊熊地燃燒起來。”連維材自言自語地說。

“您說得對!”溫翰把憐愛的眼光投向連維材說,“在您的前麵有一個世界。跟金豐茂的較量早就定局啦!”

連維材走到世界地圖的前麵。

地圖上清國的疆域塗成黃色。印度、美國、歐洲大陸、英國是淡紅色。塗成草綠色、鄰近清國的狹長島嶼是日本。

他長時間凝視著地圖。

溫翰不知何時又回到窗前,舉起望遠鏡。他突然大聲說道:“是桂華,她剛進了大門。”溫翰看厭了大海,偶然把望遠鏡轉向下麵時,一個正要邁步跨進大門的女子的形象進入了鏡頭。

“什麼!是姐姐?”維材的目光離開了地圖。

他走到山房的後麵,從竹籠中抱出一隻信鴿。這座山房是不準閑人進來的,有什麼緊急事需要跟宅子裏的人聯係,一向都利用鴿子。

他把一張匆忙寫成的字條塞進信筒。紙上寫著:最多可借給姐姐八千兩。

放開的鴿子迅猛地飛起來,振搏著的翅膀受到朝陽的照射,發出微微的光芒。

他從麵對世界地圖而脹大起來的夢想的世界,一下子被拖進了世俗的事務。

快近中午時溫翰才離開窗邊,慢慢地向維材的身邊走過來。老人壓抑著內心的興奮,盡量裝出平靜的樣子。但是維材一看他的臉,就已經了解了他的心。

“出現了嗎?”維材問道。

“終於來了。”溫翰用沙啞的嗓子回答說。

——那隻船來了。

維材走到窗前。

風平浪靜的金門灣海麵上,陽光燦爛,閃閃發亮。水天相接處已經出現了船影。用望遠鏡一看,立即明白就是“那隻船”。

有三根桅杆,可能是二千噸,是道地英國造的東印度型的洋帆船。

維材凝視著它,也極力地抑製著興奮。

“新的時代就要到來了!”他自言自語地說。

船看起來好似靜止在那兒,其實是在慢慢地移動。從船頭伸出來的斜檣,緩緩地劈碎海麵上的陽光,直朝著廈門港開來。

溫翰輕輕地走到老板的身邊。兩個人輪換地拿起望遠鏡望著。

“能夠登岸嗎?”維材眯縫著眼睛說。

這時房後發出翅膀撲打的聲音。“大概是鴿子回來了。”維材走到房後,查看了一下飛回來的鴿子身上的信筒,一張折疊著的紙片上,妻子的筆跡寫道:姐姐說因家事需要五千兩,已答應借給她這筆款子。

當維材回到窗前時,溫翰問他情況如何。

“五千兩。”維材回答說。

“給金豐茂擦屁股,真麻煩。可那家夥並不認為得到了您的幫忙。簡直是……”

“姐姐沒有跟他說吧。”

“真可氣!”

兩人又望著海港那邊。

“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怪寂寞的。”維材突然說。

“沒有法子呀。”溫翰安慰他說,“咱們生逢這樣的時代嘛!”

“反正時代的浪潮會推著我們往前走吧……對,聽之任之就是了。”

“不過,這一點您可辦不到。您的性格是要乘風破浪前進。您可以說是一隻船的船頭。”

“船頭!?”維材閉上了眼睛。

在遼闊無邊的大海上,獨自破浪前進的船頭確實是很寂寞的。

“甲板船來啦!三根桅杆的!還有外國旗子哩!”

成群的孩子,在廈門的街上到處嚷嚷著。他們的辮子沾滿了灰塵,變成了灰色,在背後跳動著,臉因汗垢和塵土而顯得黝黑。

廈門過去曾是開放港口,在對外貿易上有過繁榮的時代。但從乾隆二十四年(一七五九)清朝政府限定廣州一個港口對外貿易以來,廈門的繁榮就消失了。現在它仍然是個港口城市,商船對它來講並不稀罕,三四百噸的近海航船經常有幾艘麕集在港內,隻是難得看到有千噸以上的洋帆船入港。

“甲板船!甲板船!甲板船!”從胡同小巷中傳來的尖叫聲,不知什麼時候已帶上了節奏,變成合唱了。

所謂甲板船或夾板船,本來是一種在船艙之上鋪船板的船,而現在是作為“洋船”的同義語來使用了。

在孩子們的嚷嚷聲中,市民們也開始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了。在那個很少有娛樂、刺激的時代,群眾總是希望發生什麼聳人聽聞的事件。

甲板船大搖大擺地入港來了!這對廈門市民來說是一個特大的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