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
特別關注·柏祥偉
作者:柏祥偉
應該說,魯南地區,方圓百裏,隻有泗水縣這個地界內的人,才把餡餅叫做火燒。顧名思義,火燒隻是半截話兒,沒說完。等吃到了,才知道,火燒就是火燒成的餡餅,泗水的火燒和外地的不一樣,長條形,手巴掌大小,皮薄餡多,外酥裏綿,鮮香味濃,輕咬一口,油水便滋溢而出。不知是這地界的人嘴拙,話少,還是因為接近孔子儒學文化的影響,千百年來,深思熟慮,惜字如金,多一字不如少一字,直接就喊了:火燒。
在泗水生活的人,或是來泗水出差辦事的人,早飯大多是吃火燒,縣城的學校門口,醫院附近,超市周圍,都有支著一個平板鐵鍋打火燒的攤位,這裏的人說“打”火燒,仔細想想,這詞用得有點狠,其實火燒是攤出來的,攤成一個麵餅,拿勺子舀了肉餡抹在麵餅上,然後把麵餅四周拽開了,拽薄了,把麵餅上的肉餡包裹起來,四周捏得嚴實合縫,放在平板鐵鍋上烙,等火燒烙得挺妥了,才放在平板鐵鍋下邊用火燒,這火燒最講究的就是個燒字,鐵鍋下邊是堆著果木做成的黑炭,那黑炭上麵蓋著一層灰燼,看不到明火,以為要滅了,其實溫度高得很,靠近鐵鍋就能覺出熱氣烘烤,這麼說來,其實火燒不是燒出來的,應該是烤熟的,烤火燒的拿一個鐵筋紮成的抓篼,胳膊一般長,把麵餅上下翻騰幾遍,等麵餅漲起來,烤得斑斑點點的焦黃,烤火燒的把抓兜上的火燒甩在平板鐵鍋上,大著嗓門喊一句:
“趁熱吃吧!”
這時候,火燒才算打完了,外焦裏酥,張嘴咬一口,熱氣香氣冒出來,勾著你的食欲忙不迭地去咬第二口。這火燒,最主要還是裏麵的餡子味道好,豬肉餡的,豆腐餡的,土豆餡的,韭菜摻粉條的。餡子不能絞,絞出來的餡子沒嚼頭,隻能拿刀剁,切。剁成丁,切成絲,加上油鹽,蔥花,薑絲,青辣椒,大花椒,小茴香,反複調對,湊著鼻子聞,聞出味道來,再放在盆裏悶一會兒,等各種滋味浸入餡子裏,才能準備收拾去街上出攤。
一個火燒不值錢,前幾年是五毛錢一個,這兩年物價上漲,麵貴,肉貴,青菜貴,什麼東西都跟著上漲,火燒也就賣到了一塊錢,當然能看得出來,火燒漲價的幅度也是小心翼翼的,試探著的,你遞給打火燒的五毛錢,他對你堆出一臉笑,賠著小心給你解釋;
“漲價了,得賣一塊錢啦。”
打火燒的笑是謹慎的,甚至還帶著讓你心生同情的卑微。就像一棵草,猛不丁地從石頭縫裏鑽出來,左顧右盼,縮頭縮腦,生怕一不小心招惹了誰,被誰踩一腳。可以理解,打火燒的千般小心給你解釋漲價,還是怕得罪了顧客,因為在泗水這地界,打火燒的攤位太多了,街頭巷尾,哪裏都能吃得到。火燒攤位少有在店麵裏,大多數都是在路邊,樓角下,樹陰裏,行人圖個方便,吃兩個火燒,喝一碗酸溜溜的雞蛋湯,匆忙趕路的,著急辦事的,站在火燒攤趁熱吃,或者邊走邊吃,一頓早飯,填飽肚子就行了。很多人吃過外來的漢堡包,必勝客,陝西的肉夾饃,雖然也是餡餅,可是吃幾頓,還是覺得味道不如火燒好,價格也比火燒貴很多,還是回過頭來去街頭吃火燒。這火燒,好像是,天生命賤,怎麼也賣不上好價錢,不能登堂入室,隻能在路邊生存,好在命賤的東西都耐活。打火燒雖然是個小生意,一個早上忙活完,一百八十的錢就能賺到手,常年打下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有的甚至祖輩相傳,因為打火燒,買了房子,買了車,小日子也算過得滋潤。
泗水地處魯中南,三麵環山,說山其實不是山,看山不是山,細看還是山,這就有點意思了,左看右看,反複看,就想看出是不一樣的山,看多了,看久了,真才知道其實就丘陵一樣的山,連綿起伏著,大人環抱孩子一般,燕子銜泥似的,纏纏繞繞著,包圍了整個泗水縣,所以泗水的路不是一馬平川,沒有遼闊大道,倘若真想走條平坦路,那隻能朝西去,西邊就是孔子的老家曲阜。曲阜朝西走,一直往西,過巨野,經蘭考,到了洛陽,才算是進入了華北中原。
從曲阜兩邊來泗水的人,從沂蒙山區東邊到泗水的人,沿著327這條國道,一來一去,在泗水落腳,總要自覺不自覺的,經意不經意的,吃上一個泗水的長條形火燒,這些年,方圓百裏的,千裏迢迢的,一路風塵來泗水的人比以前多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他們來泗水,不是圖吃這個名不見經傳的火燒,他們是來看泗水的山水,雖然山不高,水不深,但是泗水的山水還是能看得出別致,這裏有號稱天下第一的泉林,趵突泉,黑虎泉,淘米泉,泉多如林,乾隆七下江南,每次都在泉林這裏駐蹕。很多來過的人,才知道,濟南的趵突泉比不上泗水的泉林好。
日子久了,來看過的人信了,沒來看過的人不信,不信就想來看看。人越來越多,人多了就顯得有些鬧,大大小小的,多多少少的,就鬧出點動靜來。這些動靜鬧出來,就像水裏冒個泡,轉眼也就消失了。
在327國道路旁打火燒的老張,他的職業就是打火燒。他老婆擀麵皮,包餡子,他隻負責把火燒放在鍋下燒烤,他除了打火燒,也喜歡探聽小縣城裏鬧出的這些動靜,大多時候,別人吃著火燒說這些動靜,他聽著就笑,他笑是因為這些動靜實在可笑,是因為這些動靜與他沒什麼關係,才覺得可以笑。
在這些動靜沒有鬧到他頭上以前,他是笑著打火燒,笑著聽這些動靜的。其實剛開始,鬧到他頭上的動靜也不大,事後很多人都聽說了,老張鬧出的動靜,也就是因為兩個火燒。那就奇怪了,兩個火燒兩塊錢,能鬧出什麼大動靜?再細問,才知道不是錢的事,還是因為兩個火燒,嗯,沒錯,兩個火燒就鬧出了大動靜。
老張的火燒攤處在十字路口,早上人來人往,占據天時地利,生意格外忙,買火燒的人多,挨著靠著火燒攤,人多了就鬧,一鬧就要出動靜,著急上班趕路的,有人把錢扔到老張身旁的紙盒子裏,預訂下鍋裏下一個出鍋的火燒。一個人扔錢,別的人也跟著扔錢,扔著扔著,就有人鬧起來,鬧著問老張:
“我等了半個小時了,為什麼不給我火燒?”
質問的聲音當然不好聽,老張抬起頭看到是一個長頭發的小夥子,長臉,豎眉,高鼻梁,嘴巴上邊帶著幾粒青春痘。他說完這句話後,不吱聲,隻是瞪眼看著老張。好像是等著老張回答。老張看著臉生,不是老吃客,被質問了這麼一句,多少有點忍氣吞聲,低頭沒吱聲,他完全可以用快烤熟的火燒,打發給這個小夥子,偏偏老張又不是敷衍了事的人,把每個火燒都想烤出味道來。隻低頭說了一句:
“心急吃不了熱火燒。”
老張沒想到,他的這句話會鬧出動靜來,那些等著買火燒的人也沒想到,因為老張這句話,那個小夥子會對老張鬧出那麼大的動靜來。小夥子沒吱聲,老張沒吱聲,所有買火燒的人也沒吱聲。可是,誰也沒想到,小夥子的手探進胯下的皮包裏,探進去又伸出來,恍惚之間,小夥子的胳膊朝老張身旁的紙盒子裏揮了一下。“啪”的一聲悶響,紙盒子裏砸進了一捆磚頭一樣的百元鈔票。那一捆鈔票砸進盒子裏的時候,砸得紙盒子跳了一下,砸得紙盒子裏那些零碎的紙鈔和硬幣也跟著跳。老張被突然砸進紙盒子裏的這一捆錢給驚呆了,所有等著買火燒的人也被這一捆錢給驚呆了。
鬧出動靜來了。
那個小夥子的手指著老張的臉,就像一根棍子一樣直直地戳著老張的臉,小夥子的嘴巴哆嗦了幾下,突然迸出的話也像棍子一樣戳在老張耳朵裏,戳在所有火燒攤旁那些人的耳朵裏。
小夥子說:“我剛才給你兩塊錢了,現在我再給你一萬塊錢,我買你一萬零兩個火燒。”
老張抬臉看著小夥子,所有的人都扭臉看著小夥子,小夥子說完這句話,繃住嘴巴不吱聲了,老張沒吱聲,所有的人都不吱聲。不吱聲是因為被小夥子的舉動給驚呆了,驚呆之後就憤怒了,憤怒之後才覺得有點恐懼。事實證明,恐懼的力量比憤怒強大,恐懼就像一隻看不見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讓人不敢發聲,連大氣都不敢喘,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夥子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他是富二代?還是官二代?他想幹什麼呢?發泄?顯擺?還是故意刁難老張,還是蔑視了所有人的存在呢?一萬個火燒老張要打多長時間?一萬個火燒這個小夥子要吃多長時間?
這個春天的早晨,有風在刮,像一群頑皮的孩子,踢得陽光在大街上奔跑,街麵上有自行車,大大小小的汽車,有背著書包去上學的兒童,好像沒有誰注意老張火燒攤前發生的這一切。老張的手哆嗦著,他老婆的手也開始哆嗦著,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老張在一瞬間裏想笑,他想對那個小夥子笑笑,他想對所有圍在火燒攤前的人笑笑,他的笑是自嘲,還是求助?可是老張還是沒笑出來,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了,老張隻是抽了抽嘴角,就把頭縮下去,縮到了鐵鍋下麵,他的身子極力朝下縮著,像是要縮到地下去。他的身子朝一邊偏了,他坐著的馬紮也跟著翹起來了,噗通一聲,老張歪倒了。就像猛不丁地一盆髒水潑過來,一下子就亂了,人群亂了。先是老張的老婆尖叫起來,她尖叫的同時就把手裏的擀麵杖給扔了。散開的人群躥過去幫老張的老婆扶起老張,有人掐老張的人中穴,有人捶老張的後背,老張的老婆隻會甩著手喊:“老張,老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