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王
文史雜詠
作者:王富江
清末民初,他本是冀南地區鄉村一位家境十分貧困的農民,千裏迢迢走西口來到大西北的河套,通過開渠租地白手起家。
他曾經擁有五原、臨河、安北三縣的巴彥淖爾大片區域,擁有數十條河渠、二百多萬頃土地、七十個牛犋(村莊),數千家丁、數萬民工和佃戶。一生開渠總長達兩千公裏,可灌溉土地一百一十多萬畝,超過了李冰都江堰當時可澆的麵積,創造了世界水利史上的神話,被稱為繼大禹、李冰之後中國水利第三人。
在黃河後套及整個綏西,他的財產無人可與匹敵。他開拓了後套地區,捐建了五原縣城,引來數以萬計的晉、冀、陝等省漢族移民,實現了“黃河百害,唯富一套”、“天下黃河富河套,富了西套富東套”的光榮夢想。
全盛時期,他年收糧食二十三萬餘石,年收租銀十七萬兩,飼養耕牛一千餘頭、奶牛兩千餘頭、騾馬一千七百餘匹、羊十二萬餘隻、駱駝五百多峰。一八九一年,華北、西北大旱,他一人收留五萬災民近一年。
他,與當時的軍政學界名人張謇、馮玉祥、張相文等,都有來往。
是他奠基了當今美麗富饒的河套平原的基礎,使其不僅成為內蒙古自治區主要的糧食和經濟作物產區,也是國家重要的商品糧基地之一。
威望、財富和傳奇的人生,使他獲得了“河套王”的稱號。
他,名叫王同春。中央電視台黃金時間曾經熱播的電視連續劇《我叫王土地》,就是根據他的故事改編創作的。
一
王同春老家——邢台縣東石門村,就坐落在太行東麓平原一片綠樹婆娑之中。這個村有我好朋友趙聚海和王進,去過多次,卻很少談及曾經輝煌的他。二十多年後的一個過年期間,我揣著濃厚的春意專程來串這門“親戚”。
百年滄桑,名震塞外的遊子,夢之鄉關故園多數人知之甚少,可供憑吊的遺跡更是微乎其微。在故裏為數不多的老人意念餘暉裏,王家大院的氣派門樓懸掛過皇帝禦封“壽考尊榮”四個金字,家中珍藏過朝廷賞賜的“黃馬褂”,這一切連同東南土崗威嚴森森的祖墳,隨著歲月長河流失得無影無蹤。唯一留存的厚厚一疊王同春史料,還是從內蒙五原輾轉複印而來,淡淡墨香徐徐向故裏展示一代“河套王”的曠世傳奇……
老家三門近親粗略印證了王同春的少年梗概:一八五二年呱呱落地一戶貧窮農家,乳名“進財”,寄托了父母殷殷盼望廣進財源的心願,仨兄弟中排行老二,從小過繼給叔父,五歲出天花瞎了左眼,七歲讀過半年私塾。或許他姥姥家是山西的緣故,這個說大約八歲就攆著大爺上山西打鐵,那個道十三歲時跟父親背井離鄉逃荒綏遠,還有的斷言十六歲那年隨他人走西口投靠早來後套做羊皮生意的叔父王成。
後套南北四百多裏,東西近八百裏,得天獨厚,地廣人稀。黃河水流之處皆為膏腴,明朝以前充作馬上民族天然牧場,清中葉後幾個山西漢子隨意拓荒獲大利。誰開荒歸誰,吃苦耐勞就不愁吃穿,訊息不脛而走,闖西口的人們一窩蜂“飛”來,王同春就是嗡嗡西飛中一蜂。十六歲那年秋,他決然離開叔父枯燥無味的皮匠鋪,投奔當地頗有影響的地商郭大義挖渠,就此拉開了一生引黃濟套波瀾壯闊的序幕。
小夥子心眼多,眼裏有活,身材魁梧,下地不惜力氣。閱人無數的老郭喜上眉梢,很快委派管渠重任,並慧眼下嫁女兒給王同春。乘龍快婿,借勢無中生有,先租一片蒙地墾荒旗開得勝,接著瞅準後套唯一綜合商號“隆興長”這塊商家寶地,千方百計謀劃到手。血氣方剛的他放手一搏,幸運品嚐了第一條渠成功的喜悅,五年頭順勢添加了第二條渠。他隨後琢磨透了“後套地勢西南高於東北”這一來龍去脈,果斷地將西南狀如飛龍奔來的兩條渠,北連烏加河,東通烏梁素海,一氣嗬成氣勢磅礴的義和渠。嘩啦啦的水流,就像王同春信手甩開的一條七色彩練,旋轉舞過“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後套腹地,頗有遠見地飛掛在隆興長貨棧門前,促使街道周邊商店如雨後春筍冒出,“獨眼龍”的聲名也隨嘩嘩渠水一路響亮起來。
挖條渠,三丈闊,三丈深,短的數十裏,長的數百裏,加之眾多支幹,熟悉黃河水性的王同春顯示了無比神奇的魅力。一回回開渠,看似有如神助,實則花費了無數心血和汗水。白天,他采用十個塗滿白色的柳編水鬥子,沿途依次每十丈豎立一根釘著水鬥子的竹竿,一會登高望遠,一會騎馬巡行,前後左右,因勢利導,循序漸進。獨眼土辦法算出的精確度,跟洋工程師拿儀器測量的相差無幾。夜晚,幾百裏內的原野,他盡管爛熟於胸,還是慎重地命手下點著數盞燈火,錯落擺放在新選擇渠道區域,反複遙測起伏地勢,細細觀瞻火焰高低,力爭萬無一失地敲定最佳路線。偶然迷失方向,隨手抓一把泥土,燈下一瞧,就知行之所在。雨天,下得越大越猛、電閃雷鳴,他越出門實地踏查雨水最新流向,狂風冰雹也不能阻擋。一年之中,除過春節稍事休息外,他大年初二就出門到附近渠田轉悠,日均百裏,不走車馬大路,專挑羊腸小道,借機掌控曠野地貌的微妙變化。
日積月累,天道酬勤,那一條條蜿蜒的河渠,猶如一首首歡快的讚歌,不舍晝夜傳頌著“獨眼金睛”河套王……
數萬走西口大軍,衝著王同春如日中天的名號,一個個心甘情願地跟他摸打滾爬。蘆葦柳叢雜生之地,經縱橫血脈渠道持續給力,一夜之間華麗轉身五穀豐登的希望田野,帶動了隆興長百業興隆,飛速聚集起一座繁華熱鬧的邊陲重鎮。民國縣政府慕名遷來,縣城核心圈隆興昌鎮之名亦源於“隆興長”,幾代人不約而同認為:“沒有王同春就沒有昔日的隆興長,沒有隆興長就沒有今天的五原城!”
因王同春一隻眼瞎,人們私下尊稱“獨眼龍”,龍王轉世之說隨即廣傳。又因他小名進財,幹啥都能掙大錢,背地裏男女老少直呼“瞎進財”。當年後套,打聽王同春,不少人會迷惑搖頭;提起“獨眼龍”、“瞎進財”、“老財主”,卻家喻戶曉,路人皆知。解放前,後套百姓太信服王同春了,每遇大河決口成災,或遭受極度幹旱少雨,往往成群結隊而來祠堂,正午以前虔誠地設牲擺供祈求消災降福,夜幕降臨則用蠟紙疊成紙船、紙燈,一一點著燭火放入河渠,默默禱告嗜好水利若命的“河神”顯靈佑護。
二
千裏河套,就像個巨大龍潭,四麵八方湧來闖蕩深淺的魚群,再加上世居水族的抵觸,“獨眼龍”王同春被動接受蝦兵蟹將不間斷地挑戰,一會兒為達到目的毅然使出非常手段,一會兒擔當匹夫之責抗擊外國勢力騷擾,一會兒逆來順受低下倔強的頭。
麵對弱肉強食,他的家法——“住頂棚房子”、“下餃子”、“吃麻花”充斥著濃烈血腥味。有一年,他毫不眨眼地將違令和作對的三千五百餘人統統處死,就算亂世需用重典,不得已而為之,聞聽也頭皮發麻,觸目驚心。還有一點在道義上有些愧疚的就是草原墾牧。起初,他時常強立借契,對卡脖子的釘子戶直接動用武力。不甘心的蒙古人武裝圍攻過來,他帶衛隊佯裝敗退,半夜三更殺回,一把熊熊大火燒死許多宿營兵丁。達拉特旗聯手杭錦旗以屠殺主謀罪控告他入獄,官司一下子折騰了三年。他出獄後繼續墾牧,信義當先,價錢合理,輔以恩威,沒成想竟然英雄相惜化敵為友。隨之勞其筋骨聯合晉軍幫助牧民戰勝在沙俄縱容下一路燒殺犯境的外蒙匪徒,隨之苦其心誌與蒙人一道對付咄咄逼人的西方傳教士,舉首投足之間,透射出樸素的愛國情操與民族氣節。
河套大地,每個教堂四周圈地數百千頃,自成一片獨立行事王國,牧民頗有怨言。王同春包頭有塊沃壤,水渠流經教堂地盤,教徒恃強霸水謀利,他針鋒相對地爭回權益。這時,恰遇蒙古烏審旗人同教徒糾紛鬧大,需賠銀四萬八千兩,可旗裏太窮拿不起錢物,不得己抵押大淖爾堿池。教堂公開招商承領,沙俄願出大價錢購買,他挺身而出借給烏審旗五萬兩白銀承租,且經營得順水順風。比利時傳教士格外眼紅,想奪回己有,他寧肯低價讓地方政府收回,也不屈服教堂勢力。四十五歲那年,清廷嚴令他將私自擁有的渠田上交國家,隻給象征性一點補償。天主教神甫趁機挑撥,百般誘惑:“你若將產業歸入教堂,信奉了天主,我們定會厚厚酬謝,可保證你餘年無虞。”他微微一笑回絕:“我是一個中國人,土地渠道交給國家乃國民之本分,這樣做是應該的,豈能私自授予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