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哭聲——,一陣蒼老的哀嚎,隨著秋風,伴著敗葉,悲悲戚戚地傳來.
風——,中秋的風,夾帶著枯枝落葉,卷展著滿天碎雲,掠過燕山餘脈的山峰,飄到山前的向陽坡下,把那哭聲吹動得越發淒楚。
這個地方是隻有三十七戶人家的小山村——H省C市F縣樓閣鎮四道溝自然村.
雖然今天是公元二00四年九月二十八日,農曆甲申中秋佳節,但村子四周的莊稼地裏,正忙著似乎忘記了節日收拾老玉米的莊稼人。人們聽到哭聲,有的頭也不抬地繼續勞作,十多年了,他們大概已習慣這老漢悲戚無助的哭聲,心已經麻木了;有的直起腰來向那長滿荒草的墳塋望一眼,歎口氣,揩一把頭上的汗水,又忙活起來。十多年來,他們曾經給予了幾多聲援、幾多資助、幾多呐喊。可是,又有誰會理睬他們所做的一切。莊稼人位卑言輕,他們的話有誰又會理會,這些人的心已經冷到冰點。在莊稼地裏勞作的人們有的手持工具,直望著哭聲的來源處,默默地站著發怔。十多年來,蘇金的親戚們變賣了所有可以變賣的東西,資助那蘇老漢上下求索,尋覓真理,到頭來都成了滾滾長江東逝的流水,——他們的希望之火早被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心已經寒了、已經碎了、神經已經麻木了。
在一直站著發怔的人中,有位四十四.五歲樣子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才,腰杆板直,渾身上下結實利落,布滿絡腮胡子的國字型臉上,嵌著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半圓型的下巴襯托著一張富有男子漢魅力的嘴巴。聽到哭聲,他那寬闊的額頭上暴出像蚯蚓一樣的青筋;隱藏在布滿胡須的皮膚下的咀嚼肌透出四楞起線的影子。這漢子便是四道溝村去年村委會換屆時,第三次連任民選的村主任。他叫蘇永強,村裏人都親切地稱其為強子,他是一個正直而又熱心的人。鄉親們都說他有俠客的風度,菩薩的心腸,但是,在人生的路上他卻是一個曆盡坎坷的人。
公元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份,十八歲的蘇永強懷著滿腔的愛國激情,放棄了在農村令人羨慕的小學民辦教師的工作,參加了*。在部隊服役其間,以“三*律八項注意”為基準,認真遵守“三大條例”,處處以雷峰為榜樣,尊敬領導,團結同誌,愛護新兵,深受人們的愛戴,多次立功受獎,尤其是光榮地參加老山前線對越反擊作戰,由於作戰勇敢,在火線加入了*。服役五年後複員回到了四道溝村,有一個偶然的機會把他送上人生的巔峰,可是,耿直、認真、個性的他,難以馴服自己為人處事的方式,從而,丟掉了頭上無比燦爛的光環,跌到了人生的穀底。最終找回自己的位置,回到認可他的人們中間,鄉親們依然親切地稱他為強子。
蘇永強居住的居民組是一個三十幾戶的小村子,誰家起房蓋屋、娶妻生子,誰人逢災遭難,凡有大事小情時,街坊鄰居不到一個時辰全都知道。這哭聲的再次出現,雖然全村鄉親全知底細,但沒有比蘇永強更清楚、更加揪心的了。因為這墳塋裏埋的不是別人,正是他那沒有頭顱的妹妹的屍骨;在墳前痛哭的老人不是別人,正是他七十多歲的老父親。
事情還得從十多年說起。
第一章秋葉
落葉是秋天的書箋,夾在哪一頁,哪一頁便可能是撒滿金色的詩篇;落葉是秋天的日曆,落葉的翻飛便是秋的進行曲;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的尋尋覓覓便是那飄零的落葉,落葉的歸根,便是那人生的歸宿。君不見,隨便翻開哪一本文人墨客的詩、詞、歌、賦,以秋為題而沒有寫到落葉的能有多少?
文人墨客的筆下如斯,自然景色亦是如斯,人生百態更是如斯!中華民族上下幾千的文明史,無處不充斥著落葉歸根的理念。
(一)
一九八三年深秋,在外鄉漂泊了五年之久的蘇永強,懷著滿腹的惆悵、迎著沁人肌膚的秋風、踏著金色細碎的秋葉返還了闊別的家鄉。
一輛藍白相間的長途客車,象一隻甲殼蟲一樣蹣跚地爬行在由北京發往F縣城那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上。隨著客車馬達的轟鳴,旋轉的車輪卷起砂石路上的塵土猶如一條黃龍,更像一條粗壯的大尾巴,長長的拖在那輛客車的後邊。車廂裏充斥著嗆人的劣質煙草和人們身上散發出的汗腥味。車內安坐著二十多個昏昏欲睡的乘客,身上落了一層厚厚的塵土,已經分辨不清每一個人本來穿著什麼顏色的衣服。
長途客車內,坐在後排座位昏昏欲睡的蘇永強,被坐在前排的婦女懷中抱著的孩子一陣哭鬧聲給吵醒了過來,他睜開惺忪的睡眼,向車窗外張望。雖然路邊的野草已經幹枯,樹枝上僅存的葉子紅裏透著黃,被秋風吹的沙沙作響,顯得那麼淒涼、那麼無奈。但是天氣很好,湛藍湛藍的天空飄著幾朵白雲,從雲的層縫隙鑽出的陽光給大地萬物鑲嵌了金子一般的光彩。蘇永強伸手拉開一扇車窗上的玻璃,想透透新鮮空氣。車窗剛剛打開,忽然,聽到從遠處傳來幾聲大雁的叫聲,蘇永強抬起頭來循著叫聲望去,隻見隊形淩亂的六、七隻大雁時而向南飛,時而向北飛,時而就地盤旋。蘇永強知道,這幾隻雁中隻有一兩隻是大雁,其它的是錯季出生的幼雁。大雁本能的知道水草豐美的夏秋季已經過去,嚴冬即將來臨,必須帶著它們的孩子向南遷徙,否則誰也無法生存;幼雁一則留戀那曾經給與它生命、使它度過美好幼兒階段的草原、水淖,二則由於某種原因,父母使它們至少出生遲了一個季節,錯過了正常發育的良好時機。稚嫩的翅膀無法抵禦那凜冽的寒風,它們不願意、也沒有能力去完成那遙遠的遷徙。這些雁兒的結果不是大雁丟下未成年的幼雁毅然離去,就是慈愛的大雁與子女一同就地凍餓而死。據科普文獻上記載,凡屬候鳥都會有這種情況的發生。當年,蘇永強從一本《生活百科》刊物上看到這種介紹就百感交集,今天他見景生情,不由得浮想聯翩。是啊,時機多麼重要,不論是人還是其他事務,隻要錯過了時機,將一事無成,甚至要付出生命的代價。看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永遠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蘇永強記得父母曾說,當年,人們在瘋狂的“趕超英、美”、“向蘇聯老大哥學習”的口號聲中,懷著對三年實現“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每天能吃上“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式的共產主義社會的美好憧憬,而進行著不切合實際的無效、甚至是破壞性的勞動。父親隨青壯勞動力到外地大煉鋼鐵去了,所謂“大煉鋼鐵”其實是把一些金屬製成的成品砸碎,放到土爐內用木炭加熱,由於木炭的熱量達不到煉鐵的需要,煉出一坨坨的炭渣加鐵渣的怪物。其結果是大片的森林被砍伐,家家戶戶做飯用的大鍋、盛水的鐵壺、水桶被煉成了一坨一坨四不像(不象鐵、不象土、不象磚、不像石)。母親卻和一些老、弱、婦、孺在工作組的監督下,在家鄉從事農業生產。可憐的母親懷著他腆著個大肚子每天還得下地勞動。當母親懷他七個多月時,正趕上秋收季節。在當時為了體現“人民,隻有人民才是創造曆史的真正動力”最高指示的正確性,無論幹什麼都要實行人海戰術,收莊稼時生產隊有牛、馬等畜力車工作組不讓用,人們都得一起去“背莊稼”(比如小麥、穀子什麼的不讓用畜力車輛往回運,而是采用每人發一條繩子、一根釺子,用人工往打麥場上背的原始辦法運輸)。工作組的張組長念及母親曾經是革命軍屬(父親解放戰爭時曾經在寧夏內蒙一帶剿匪立過戰功,後期,又參加*),又身懷有孕,不能毀了革命的後代,特意安排母親與幾個幹部的家屬去轟麻雀。當時麻雀、老鼠、蚊子、臭蟲被定為“四害”,這“四害”是必須徹底清除的對象,並且,每天要向上級彙報對“四害”清除的進度。據說有一個分管“除四害”的副縣長向上級彙報時說:“本縣在清除“四害”活動中,在上級黨委、政府的正確領導下,領導得力、方法得當,全民動員,婦孺全上陣,經過不懈的努力,消滅了八千隻老鼠,七千隻麻雀,六萬隻蚊子,五萬隻臭蟲,目前,全縣內隻剩下一隻被打斷腿的麻雀飛往外縣了。”由於這個副縣長彙報的“詳細、底數清楚”,而受到了上級的獎勵和提拔。由於工作組給母親安排了力所能及的工作,充分體現了黨和政府對軍屬的照顧。為此,母親非常感謝工作組對自己的照顧,盡職盡責的工作,以實際行動感謝黨和政府的恩典。自從那時起,母親每天起床比麻雀出窩早,回家比麻雀歸巢遲,從早到晚工作在驅趕麻雀的田野裏。不料,在一次驅趕麻雀時一隻腳掉進了老鼠洞,把腳脖子崴得又青又紫,腫的比腿肚子還粗。由於母親受到了意外傷害,躲藏在在胎胞中剛剛七個月的蘇永強便提前出生了。母親含辛茹苦地把他養到一周歲多,剛剛會開口吃飯卻遇到了三年自然災害,再加上蘇聯“老大哥”與我們反目成仇,全中國人民勒緊褲帶還他們強加在頭上的高利貸。為了響應國家號召,全民在吃飯上實行“瓜、菜、代(代食麵)”,由於各級領導的浮誇假報,“瓜、菜”就不提了,主要推廣“食品增量法”、“代食”法。於是,麥秸粉、豆、薯秧子成了人們的主食。由於糧食的缺乏,很多的老人、孩子都患了“營養不良症”,一個個浮腫得臉色又青又綠又光亮。尤其是吃了那秸稈製成的“代食品”,大人孩子都無法正常排除大便,每天排便時,家人隻好用一隻削扁了頭的木棍子互相挖。隔壁曹爺爺老伴去世早,兒子又到外地煉鋼鐵,家中隻有兒媳和不滿周歲的小孫子,倔強的老人每次堅決地拒絕兒媳婦為他幫忙,結果活活地被憋死了。這些事蘇永強都是零零總總地從父母那裏聽說來的。但是,自上學以後的事自己卻記得十分清楚了。剛剛上學,無產階級*就開始了,新發的教科書被校長馬上收了回去,並在校會上宣布說課本裏有“流毒”,“小貓釣魚”、“老山羊種白菜”、“烏鴉喝水”等課文都成了毒草。自那以後,在伴隨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祝*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的口號聲中以“老三篇”(愚公移山、紀念白求恩、為人民服務)、“反對自由主義”和*詩詞為主要教材完成了由小學到中學的學業。一九七一年,那位被祝願“身體健康、永遠健康”的家夥摔死在外蒙的溫都爾汗,不知為什麼卻和兩千年以前的孔夫子扯到了一塊,一同被批來批去。所以,“*”又成了學校的主要任務,每天寫大批判文章自然也就成了主要學業,確切地說是抄批判文章。(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陰謀叛逃的途中飛機失事,摔死在外蒙的溫都爾汗,據說,之所以和孔夫子一起批判,他們的主要錯誤都是“克己複禮”)。蘇永強升到高中,由於富有“反潮流精神”的“白卷先生”黃帥、張鐵生之流的出現,在學校很少學到與文字有關的東西。但是,種莊稼、養綿羊、放牧驢騾,到亞麻廠軋麻的東西卻學了不少。當校長宣布這批學生已經畢業,可以奔向“大有作為的農村”去的當年,中國大陸發生了幾件震撼世界的大事————在億萬人們心中享有崇高不敗地位的*總理、*委員長、*主席相繼逝世,華北重工業城市唐山發生了毀滅性的大地震,不可一世的*、*、*、*被定為“*反黨集團”,並且被批倒批臭,曆史上可以稱為“黨內第十次路線鬥爭的偉大勝利”。
這些事件的發生,有的令人揪心,有的令人肝腸寸斷,有的令人歡欣鼓舞。
高考恢複了,學校秩序正規了,貧下中農管校代表不再是學校的合法管理者了,大字不認識“一鬥”的“工農兵教員”把神聖的教鞭交還給從“牛棚”釋放回來的資深老師手中。但是,蘇永強卻永遠錯過了繼續讀書的機會——他離校參軍了。在部隊老老實實當兵,勤勤懇懇為人民服務,在對越南反擊作戰的戰場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一心想提個一官半職,換個比金子還珍貴的商品糧戶口。不料想,“對越”反擊作戰結束後,部隊不直接提幹了,凡是提幹,必須報考部隊院校,眼瞅提幹無望,隻好懷揣四塊兒三等功勳章複員回家。蘇永強想到這裏無奈地搖搖了頭,這都是命吧?認了!這一代人,這些不順心的事咋都趕上了呢?看來這就是天時!這時機、機會對誰都一樣,確實是一把金鑰匙,可是,這哪一步的機會是自己能夠把握的呢?到底是人改造客觀世界還是曆史在捉弄人,誰能夠說得清楚呢?
看來,還是*他老人家說得對:任何事物都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正當蘇永強在胡思亂想之際,一個聲音在他耳邊炸響:“說你呐,穿黃大衣的!都說幾遍了,把窗戶關上,看看這一車廂的塵土,隻管自己舒服,也要講點公德吧,凍壞了老人和孩子你負責的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