組織

中篇選粹

作者:綠笙

二十八歲的林立清是一位老實而能幹的青年,經營著三元縣最有名的鄧家豆腐店和南坑林記酒肆。林立清並不是三元縣本地人,老家是在離三元縣城還有三十裏山路的南坑。當年,十四歲的林立清經親戚介紹到鄧家豆腐店當夥計,豆腐店的老板鄧長平見長得眉清目秀的林立清幹活賣力作風樸實,就一直把他留在了店裏。林立清在南坑的老家有兩個哥哥,家裏窮得叮當響,能在三元縣城裏謀到一份差事,吃飽飯穿暖衣,對他而言也就沒有其他的想法,一心一意地聽老板吩咐做事。他沒有別的想法,可老板見到老實能幹的林立清卻有了別的想法。

有民謠雲:小小三元縣,三家豆腐店,城內打鑼鼓,城外聽得見。這說的是沙溪河邊的三元縣之小和豆腐的出名,鄧家豆腐店正是最著名的三家豆腐店之一。鄧長平也是個本分老實的人,守著祖上傳下的這點做豆腐的手藝經營著小本生意,日子不算太富足可在人前人後也有些臉麵。鄧長平對經營生意沒有大的企圖,沒有大的誌向人就容易滿足,讓他不滿足的是膝下隻有一個女兒。傳宗接代曆來是所有中國人的頭等大事,看林立清能幹實在,鄧長平就有了要林立清入贅的想法,當他把這想法和南坑的老林家一說,窮得叮當響的老林家正為幾位兒子討老婆發愁,當下一拍即合。

林立清對托付終身的老板千金一直嗬護有加,生的第一個兒子也果然姓了鄧,而就在他巴望著第二個將姓林的兒子誕生時,鄧家豆腐店老板千金的肚子卻沒了動靜,這一沉靜就是漫長的八年。八年間,鄧家豆腐店的老板鄧長平撒手歸西,臨終時囑咐小兩口要將祖上的基業傳下去,鄧家豆腐店的招牌不能改姓。林立清果然信守了諾言,雖然他早已是實際上的老板。但同樣本分的林立清的想法顯然比鄧長平遠得多,一年後,就在鄧家豆腐店的邊上買下了又一處店麵,開起了南坑林記酒肆,專售傳統的品質優良的南坑老酒。

這時已經是民國34年(1945年)了,原本為沙縣第二區署所在地的三元鎮,隨著福建省省會內遷永安,三元鎮搖身一變成為三元縣,而且駐紮了不少省政府的部門,三元縣這個原本沙溪河重要的水陸碼頭也變得越加熱鬧起來。然而,隨著街市的熱鬧生意更加紅火的林立清內心裏頗為寂寞,妻子遲遲沒能為他生出姓林的血脈,這讓已經二十八歲的林立清很是苦惱。這天夜裏,喝了兩杯南坑老酒的林立清照例來到沙溪河邊排解鬱悶。穿過一條雜草叢生的小道就彎彎曲曲地到了沙溪河灘上,走著走著腳下卻絆到一個物件,借著遠處微弱的燈光,就看清了原是一個人。正值亂世之秋,什麼國民黨啊共產黨啊各種消息在縣城傳播,每次路過三元羈押所聽到裏頭傳來駭人的叫聲,老實本分的生意人林立清都會加快腳步。做生意就認真做生意,盡管省政府遷到了永安,三元縣也進駐了好多機關,林立清該做豆腐還是做豆腐,該賣酒還是賣酒。但是,在林立清轉身要逃走時,那個人動了一下,伸手拉住了他的褲腳,林立清這才看清這人原來是他認得的莘口小學教書的王先生。

看到教書先生褲管裏滲出的血跡,林立清其實什麼都明白了。但是,在猶豫片刻之後,善良就把心中的怯弱擊退了。夜深人靜,他將王先生攙扶起來,悄悄安頓在以前放貨的現在已沒用的挨著沙溪河邊的一間空屋子裏,悄悄到藥店買來了藥品。想了想,提著小馬燈又跑到河灘上用沙石把來路的血跡抹去了。回屋看王先生咬著牙自個包紮著傷口,聽著遠處傳來的三兩聲狗叫,林立清的臉比王先生失血後的臉還要蒼白。

王先生忽然就咧嘴笑了,說,害怕了吧?

我……我……半晌,林立清也沒“我”出什麼來。

王先生看著他手上的小馬燈點點頭,你很聰明,做得對。

林立清不知怎的說道,我給你弄些酒和豆腐幹來吧,還有熱的豆腐仔。

王先生把腿包紮好了,脫下了被血浸過的褲子,換上了林立清順便帶來的褲子,忽然說,謝謝你救了我。你一定知道我是什麼人。見林立清點點頭,他似乎想了一下,才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用油布包好的東西,說,你還得替我做件事。

若幹年後,林立清一直後悔當初沒有把油紙包打開,看看裏頭輕飄飄的到底是什麼物件,因為,後來組織上的人在驗證他這段講述時就要他明確表明替王先生做的是件什麼事。當然,不久後林立清就知道他替王先生傳遞的是一份情報,而情報是保密的,他沒有偷看,這讓王先生對他很信任,也最終當了他的組織。

王先生在沙溪河邊的小屋裏悄悄呆了兩天,等待風聲過後才走了,臨走時他似乎很認真地考慮了一下說,不知道我說的你聽不聽得明白,我是共產黨,他們是國民黨,國民黨不抗日還打自己人,遲早要完蛋的。你明白嗎?林立清沒聽得太明白,但自從省政府內遷永安後,三元一下子也湧進了那麼多省城裏的人,原來的區署還變成了縣,在做生意之餘,從顧客們的議論中他也知道了共產黨要抗日國民黨要打共產黨,顯然這國民黨就有些不是玩意了。王先生走後,林立清悄悄打聽,才知道是三元的地下黨解救了關在三元羈押所裏的一位新四軍戰士,而王先生必定和這個解救有關。由此可見,國民黨在抗日的時候關押新四軍,果然比共產黨壞。這麼想了,心懷著一個巨大秘密的林立清就很想再見到王先生了。

一個月後,當王先生走進鄧家豆腐店時,林立清並沒有太感驚訝。這一個月裏,林立清學會了天天看報,他要從報上找到王先生和他同夥的消息。林立清把王先生請進了店麵後自家的一個小廳堂,讓好奇的老婆端來了熏豆幹和南坑老酒。王先生看著林立清說,林老板,謝謝你。你那天幫我送去的情報,挽救了我們一位同誌的生命。林立清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說,王先生,這世道我也看明白了,將來這天下一定是共產黨的。王先生認真地直視林立清的眼睛道,林老板真的這麼認為?林立清說,我天天在這店麵裏看的人多了,你們共產黨都是像你這樣的好人。

林立清就這麼開始了他的革命生涯。當然,他也是後來才知道做些這樣的事就叫革命。又依照王先生的吩咐送了兩次情報後的這天,王先生對他說,這兩次情報都是空的,目的是考驗他,現在他經受住了組織的考驗,正式成為我們三元地下黨的同誌了。說著,王先生熱烈地握住了林立清的手說,同誌,組織歡迎你參加革命!

這兩次情報還是送到第一次送的地方,離縣城不遠的文筆山飛鳳閣邊一棵歪脖子樹的樹洞裏。送情報時按照王先生交代的,林立清事先做了巧妙的偽裝,裝成到文筆山登山遊玩的人,在多次確信沒有人注意後才將油布包快速塞進了樹洞裏。現在聽說送的都是假情報,林立清自尊心多少有些受到傷害,但是兩個第一次和他發生關係的新詞一下就將他的不快一掃而光。同誌?這當然是比老板更好的稱呼,就是自己人了,而組織又是什麼呢?是一個比王先生更大的人物嗎?林立清想到就問,王先生,組織是誰?能不能讓我認識一下?王先生就對林立清說,組織不是一個人,是一個代表,代表了所有的人。這讓林立清感到有些迷茫,覺得組織是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王先生似乎看出了林立清的猶豫,就伸出手說,可以這麼說吧,你的組織就是我,我就代表組織,你現在已經是組織裏的人了,明白嗎?不明白也不要緊,你隻要做好我要你做的事,慢慢地你就會明白了。

林立清當然沒有完全明白,但他依然用力地握住了組織伸過來的手,說,我明白了。

王先生說林立清本地資深老板的身份是一個最好的掩護,為了安全和保密,今後林立清隻跟他一個人聯係,其他的任何人,包括同床共枕的妻子也不能透露半個字,不能說王先生是他的同誌,更不能暴露組織。

任務很快就來了,這次的任務是要林立清雇一條船把一位重要的同誌安全送到沙縣,隻要船到沙縣沙溪河碼頭他要掉頭就走,什麼都不要說也不要見任何人,理由依然是為了保證他的安全,他隻能和王先生單線聯係,少說話或不說話也就最安全。

三元到沙縣的水路林立清很熟,黃昏啟程,雇的船工也是知根知底的往常給店裏運貨的本地人。按事先的約定,裝扮成外地筍商模樣的人上船後和林立清說著不關痛癢的生意話。而林立清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和一位很確定的同誌麵對麵,眼神不免有些發亮,如果不是王組織一再叮囑不能暴露他的身份,林立清是一定要和這位看起來很資深的同誌好好攀談攀談的。對了,王組織,林立清私下裏就這麼稱呼教書的王先生,因為,既然王先生說組織不是某一個人,但王先生又說他就是他的組織,那麼,這組織就應當是姓王吧。王先生私下裏沒再反對林立清叫他王組織,說,林立清同誌,這麼叫也可以,你時刻要記住,組織永遠都是你的組織,時刻都會記住每一位為它工作的同誌!如果不是王組織一直叮囑除了和他不能和別的什麼代表組織的人聯係,這是鐵的紀律,那麼,從沒見過組織上人的林立清此次一定會破壞這鐵的紀律。閩西北是福建八大幹之一閩筍的出產地,以永安貢川筍幫公棧為首的筍商幫會集合了沙溪河一帶的筍商,而外地的筍商也經常出沒於沙縣三元永安,讓這位同誌扮成筍商顯然是王組織經過充分的考慮,看起來這位滿口生意經的同誌也的確像是位筍商,聽這位同誌那麼熟練地談論今年閩筍的行情,林立清都有些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是一位筍商了。

沒有什麼驚險,但船還沒出三元縣城過尾曆正順廟時卻有了一個小小的虛驚。這時供奉三元白水村謝佑的正順廟早已不是一座廟,而成了國民黨的梅列訓導營,經常會傳出一些和三元羈押所裏一樣淒慘的叫聲。船過正順廟時,就見沙溪河灘上有幾位國民黨兵向著行在沙溪河中間的船大呼小叫,林立清當下臉就變色了,讓船工別理這些兵哥,他們上不了船又能怎麼樣。筍商的臉卻沒有任何表情,示意林立清讓船工把木帆船靠過去。船靠過去,沒想到其中有個兵卻認得鄧家豆腐店的林老板,先就問有沒有剛打上的魚,有位弟兄過生日想找下酒菜。這位三角眼的士兵叼著一根牙簽罵道,他娘的,把老子打發到這個鬼地方,肚子都寡淡出鳥來了。當林立清讓船工把準備中午吃的半隻熏鴨隔水扔過去時,這些如獲至寶的兵們根本沒在意船上坐了什麼人,那位三角眼還裝腔作勢地向林老板拱手說謝謝。林立清沒想到國民黨兵也是有些禮貌的,林立清這麼自言自語著,卻看到了筍商同誌射過來一束嚴厲的目光。此後,直到下船,這位筍商同誌沒再和林立清說一句話。林立清當然明白,一定是自己當時那慌亂的表情,讓組織的同誌看不起了。林立清就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臨危不懼。

林立清後來才知道,這天他送的這位同誌在若幹年後會成為幾乎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當他向組織表白他是王組織裏的人,舉例說明唯一的這次有人證有一點驚險的革命工作時,才得知這位能讓他敬佩和慚愧不已的麵對國民黨民能臨危不懼的筍商同誌在沙縣轉道南平時被叛徒出賣而犧牲了,更要命的是那位嫌疑最大的叛徒也在亂戰中死了。因此,這個人證不僅證明不了他的革命曆史,而且差點讓他以叛徒的身份被槍決。當然,林立清將筍商同誌送上沙縣碼頭時沒有聽從王組織叮囑掉頭就走,還是忍不住悄悄從船艙裏掀開簾布看了來接應的同誌,因為這個人顯然和他一樣都在從事著組織交代的同一樣工作。盡管天色已昏暗,林立清還是記住了來接應的人是他以前見過的沙縣一家米店的絡腮胡夥計。

組織上料不到林立清也想不到自己很適合這樣的革命工作,僅僅一年後,他就成了王先生和組織之間最安全可靠的一根鏈條。老實本分的生意人林立清在樸實的外表掩蓋下天生有一副機警細致的頭腦,在傳遞情報中幾乎沒有碰到什麼波瀾,這也是後來林立清看那些把地下工作搞得波瀾壯闊的諜戰片時很是不以為然的,他總要對人家說,組織不是這麼熱鬧的,很平常。而這正是讓人不相信他是組織中人的一個理由。你比方說,傳遞情報吧,總有什麼特務跟蹤,驚險萬狀,最終一次次化險為夷的經曆吧,他林立清呢,什麼也沒有,就是拿著情報像郵遞員投信那樣,按著門牌號碼就投進去了,完了,還唱幾句小曲,喝二兩小酒。這太不像地下黨了!

林立清當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那些發生在其他地下黨身上的驚險故事為什麼到了他林立清這裏就完全變了樣呢?因此,在若幹年後苦苦等待組織的日子裏,林立清慢慢地也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為黨工作了。

如果說林立清就這麼波瀾不驚平淡無奇地為組織工作直到解放,那對林立清來說一定是一個皆大歡喜的事。然而,事情在1948年這個年份,讓林立清的革命生涯發生了一個重大的轉變,並使此後他的人生開始走腔走板。

1948年的秋天,從各種渠道傳到地處閩西北山區沙溪河邊的山區小縣三元的消息都在表明一個事實,共產黨得天下的日子似乎不遠了。這些消息,讓一直與王組織單線聯係的林立清興奮不已,王組織臉上也時時溢出掩飾不住的喜悅。這麼幾年下來,林立清和莘口小學教書的王先生早已是三元市麵上公開走動的朋友,一位有錢的商家請一位老師時不時到家指點一下兒子的學業,這是無可厚非的。而王先生也真有兩下子,不僅寫得一手好毛筆字,而且還教林家的小子拉得一手好二胡。這樣的關係,使林立清與王先生的交往變得自然而安全。當然,私底下裏,林立清固執地稱王先生為王組織。就在這麼一個秋高氣爽的日子,王組織從莘口而來,相邀林老板一起登文筆山。王組織站在店門口抬頭看天說,秋高氣爽,林老板能不能陪我登山觀秋景啊。

林立清隱約從王組織過於輕鬆的表情裏感到了些什麼。一路無言,直走到了文筆山上的飛鳳閣,一座破敗的小廟供奉著五穀仙,並沒有多少人來此,偶有上山打柴的農民。林立清就想起第一次給王組織送情報到飛鳳閣的情形,就那一次他經受了組織的考驗。因此,每次看到飛鳳閣邊的那棵歪脖子楊梅樹,林立清都有些興奮,這次也不例外。而就在文筆山令人目不遐接的秋色之中,王組織原本偽裝的輕鬆像秋風掃落葉般一掃而光,代之以凝重而堅定的表情告訴林立清三元地下黨巧取稅款的事件。

和往常一樣,王組織在林立清麵前惜墨如金,他並沒有過多地講述事件的詳細經過。若幹年後,林立清偶然在一份黨史資料裏看到了整個事件的真相。原來,那天,閩贛邊地委的一位同誌帶給三元地下黨一個好消息,華東解放軍已解放了濟南,我軍還將發動一場大規模的戰役,就是後人所稱的淮海戰役。但是,現在三元的革命形式卻進入了一個關鍵時期,轉戰於閩西北山野的閩西北遊擊隊處境艱難,為了粉碎敵人的這次圍剿,組織上要求三元地下黨的同誌籌集一筆經費支援遊擊隊。為了完成這個艱巨的任務,三元地下黨通過周密的布署劫持了剛從莘口、岩前、鬆陽等地繳來的兩億元稅款。正是這次規模較大的行動,讓三元地下黨的好多同誌都暴露了。

王組織看著有些緊張而不解的林立清說,你也參與了這次行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王組織這麼一說,林立清才恍然大悟。就稽征處巨額稅款被劫的那天,林立清接受王組織的指示去送一份情報。那天,三元縣來了一家馬戲團,在陽巷頭的小山坡上搭起了戲台子,一時間可以說是萬人空巷爭相觀看。林立清也想去看,沒想到一大早王組織就要他將一份情報送到沙縣。地處山區僻靜之地的三元小縣難得有如此規模的馬戲團來,但為了組織上交給的革命工作也隻能忍痛割愛了。林立清路過臨時搭起的戲台子時駐足看了一小會,見一個精壯的漢子肩上頂著一根長長竹竿,一位十來歲的女孩在竿上撐開手腳如小鳥般靈巧地上下翻滾,讓他忍不住喝了一聲好。原本想著送完情報就趕回來看晚場的馬戲,沒想到情報順利地送到沙縣南門外城牆上一塊活動的城磚下後,在街上碰上了生意上一個熟識的同行,給硬拉著去喝了一回酒,醉後當晚就住在了沙縣。現在想來,地下黨的同誌們就是那個晚上利用大家都去看馬戲表演警戒鬆懈的情況下得手的,而他送到沙縣的情報就與此次行動有關。這麼一想,林立清就為能親自參與這麼一次重要的行動激動不已。

現在,神情嚴峻的王組織對林立清說,他這是最後一次見林立清,有幾位地下黨的同誌已暫時轉移到了沙縣,他也必須轉移。聽了王組織的話,林立清興奮之餘轉身環視飛鳳閣四周秋意盎然的景色,早已沒有任何詩情畫意,同時感到了一種恐懼在內心的某個隱秘處滋生。王組織看出了林立清的緊張,轉而用輕鬆的口氣說,放心吧,立清,組織隻是暫時的撤退,以前為了安全你一直和我單線聯絡,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你為黨工作。

林立清就為自己為了黨工作了這麼幾年還是無法做到臨危不懼而有些慚愧,不好意思地摸摸頭點了點。

王組織接著要林立清像平常一樣生活,等待組織的召喚,不要和任何人聯係,現敵我的關係非常複雜,有敵人打進了我們的內部,敵人的內部也有我們的人,為了他的安全,一定要遵守單線聯絡的鐵的紀律。同時,王組織還告訴林立清,因為他的暴露可能會招致敵人對與他交往過密的人懷疑,叫林立清可以利用他老婆堂哥在縣黨部的關係,打消敵人的懷疑。王組織再次強調說,除了他沒任何人知道林立清,林立清是安全的。王組織臨走時,交給了林立清半塊銀圓,告訴林立清如果他發生了意外,就會有拿著另半塊銀圓的同誌來找他,那人就代表組織。末了,他緊緊地握住林立清的手說:立清,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三元離解放的日子不會太遠了!

林立清牢牢記住了王組織的叮囑,懷揣半塊銀圓,悄悄而熱切地盼望著三元解放的日子。如王組織所料,王先生為鄧家豆腐店老板的兒子教琴識字沒有惹出太大的麻煩,當然這是因了妻子堂哥的周旋,林立清僅是到縣黨部在堂哥的陪同下寫下一份證明材料就完事了。事實上,這時候,前任的縣長因為稅款被三元地下黨劫持已被上峰解職,在人心惶惶中新上任的縣長也無意於為前任擦屁股,把幾個經辦的人員處理後也懶得再節外生枝了。是啊,民國的天空越來越灰暗了,誰知道共產黨什麼時候就會冷不丁地跑到三元大街上呢。沒有人知道看起來老實巴交的林老板心懷著這麼一個崇高得嚇死人的理想。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林立清變得格外小心翼翼起來,看著街上走過的熟悉或是陌生的麵孔,林立清知道裏頭可能有像他一樣為組織工作的同誌,也一定有陰險狡猾的敵人。

1949年10月1日,共產黨親手締造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北京成立,一個月後林立清才從一張發黃的舊報紙上看到了這個消息。自從王先生走後,妻子就不讓林立清讀報紙了,當然林立清還是偷偷地看報,他想看有沒有王組織要來找他的消息。得知這個消息的晚上,覺得一肚子話無處傾訴的林立清一個人拎著一錫壺南坑老酒,拿兩杯子悄悄來到了第一次救起王先生的地方。他給自己倒了一杯,也給對麵想象中的王組織倒了一杯,興奮地說,王組織,革命終於成功了,我們共祝一杯。說著,林立清就把酒一口幹了。就這麼王組織一杯他一杯,一錫壺老酒見了底,林立清有了六七分酒意,但興奮的情緒依然無法排遣,然後又覺得委屈,覺得自己就像是個沒娘的孩子。

1950年1月28日是三元解放的日子,林立清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按捺住自己邁進三元縣人民政府大門向組織報道的衝動。三元的天空變幻了色彩,人心也在這變幻之中沉浮,各種傳言在大街小巷流溢。

這個雨夜,鄧家豆腐店緊鄰沙溪河的後門被輕輕叩響了。叩門聲很輕,卻讓一直期待這種形式叩門聲的林立清在雨聲中一下就捕捉到了。三聲響後,正在這個雨夜裏與昔日豆腐店老板的千金在床上忙活的林立清馬上起身下床,不管妻子如何地嗔罵。沒想到推門而入的居然是解放前夕失蹤已久的妻子堂哥鄧八斤。當鄧八斤狼吞虎咽地吃著豆腐幹就老酒時,斷斷續續地也把自個的經曆講了。原來這鄧八斤現在投靠了三元、永安、明溪交界的土匪“銅菩薩”,成了沙溪河流域這股最有勢力的土匪的二當家,他這次是跟著大當家到縣城順便來看看堂妹的。鄧八斤說,共產黨得不了天下,國民黨遲早還會從台灣打回來,我們隻要堅持一年半載,這三元就還得是姓國。妹夫,你是個明白的生意人,可別和共產黨的人走得太近。要知道,這共產黨不會讓你們這些有錢人過好日子的,他們可是窮人的組織。

從妻子堂哥的嘴裏冒出“組織”這兩個字,險些讓悄悄把柴刀拿在手上的林立清將刀架到他脖子上。但林立清是個老實而講義氣的人,堂哥為人並不壞,好像在縣黨部時也沒聽誰說他幹過多少壞事,當初還真的出麵為他擔保不是和王組織一樣的共產黨,更何況堂舅哥眼下這副落魄的樣子,與當初風流倜儻的樣子判若兩人,這就讓林立清下不去手。而妻子早和堂哥將眼淚流到了一起,因為,堂哥的父親是地主,曾經逼死過一個丫環,命案在身,早被人民政府押到沙溪河灘上執行槍決了。林立清看這堂哥堂妹倆的眼淚流到一起,不知不覺地眼睛也紅了,紅了後又猛然警醒過來:呀,我這是不是就是王組織平常所說的喪失了階級立場了?林立清這麼在內心自責自己,但他終究還是幫著妻子讓堂哥帶走了一籃子豆腐幹、一隻熏鴨、一刀臘肉,還有一錫壺的南坑老酒。臨走時堂哥再次叮囑林立清夫婦說,如果共產黨對富人下手,你們日子過不下去了,就來找我,我們大當家的“銅菩薩”是有名的菩薩心腸,講義氣,一定不會虧待你們。然後,堂哥緊緊握住林立清的手說,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