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青梅(1 / 3)

第一次見到阿秀,許鵬才五歲,阿秀與他同年。

那一年,父親為許鵬請了一位教席,老師卻不肯住在家裏,堅持在府外的長幹裏村附近租了一間舊屋,和女兒阿秀住在一起。

阿秀姓芳,單名一個秀字。她的父親芳德是個很有氣節的讀書人。性子頗為高傲,即使家貧也不願寄人籬下。阿秀從小就被教育成一副莊敬自強的模樣,沒有一般女孩子的懦弱拘謹。她的詩文都比許鵬出色,許老爺常說,可惜她是一個女孩子,否則將來一定比阿鵬有出息。

許老爺很喜歡阿秀,經常叫她到府上來玩,有時候還叫她考許鵬的功課,她那一本正經的小老師模樣,使許鵬總忍不住想欺負她。

她雖然和許鵬同年,卻遠比許鵬懂事,一直都是笑微微的麵對他的惡作劇,日子久了,他們倒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有一天,老家人阿福開玩笑的對阿秀說:“小阿秀,不如長大後嫁給我家小少爺做夫人吧?你看小少爺這麼喜歡你。”

阿秀很有誌氣的說:“那可不一定,如果鵬少爺以後可以中狀元郎的話,我就嫁他。我以後是要當一品誥命夫人的呢。”

為了這句話,阿秀一直被人取笑,可是許老爺聽了以後卻更加喜歡阿秀了,每次方老師來家裏,許老爺總把阿秀叫到後花園去吃點心,還要求家人們對阿秀有禮些。

許鵬的哥哥許明不怎麼喜歡阿秀,不過他對人一直都冷冰冰的,阿秀也不見怪,每次見了他就淡淡的行個禮,算是招呼了。他那樣的性子可能跟他是家中長子,壓力比較大有關,他比許鵬大八歲,許鵬認識阿秀的時候,他已經經常跟父親出去談生意,有時候還去獨自去外地進貨,父親很得意他的精明能幹。在穩重老成的哥哥眼裏,經常一起捉迷藏的許鵬和阿秀就象兩個永遠長不大的小把戲吧。

許家的兩個孩子中,許老爺還是比較看重幼子,古聖人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許老爺認為如果許鵬讀書有成,能在朝中謀個一官半職,那才算真正的光耀門楣。經商之類不過是末流。

可惜許鵬對那些八股仕途文章一點都不感興趣,就算看書,也偏愛春秋戰國時期的謀略典籍,有時候躲起來看《三國演義》和《水滸》之類的禁書,遇見父親和老師進屋來查看,都是阿秀幫他打掩護,他真的很喜歡聰慧可愛的阿秀。

阿秀時時來許家走動,主要是看中了許家的藏書,她頗愛看書,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本事。寫起文章來也就旁征博引,縱橫開闔,很有氣勢。她的詩也做得好,豪邁有之,婉約有之,有許多清靈的句子許鵬看了都讚歎驚訝,甚至有些沮喪,阿秀在這些方麵的天分遠比他高。

阿秀自幼喪母,家境貧寒,身世堪憐,難得的是心高誌遠,才華橫溢,為人處事又有別樣聰明,謙和有禮,進退得當。天生的性情溫柔,加上相貌又特別的秀美可愛。大家都很喜歡她。(除了許鵬那冰塊哥哥許明,他看誰都不順眼)。

許鵬對阿秀憐惜兼敬重,從小又一起長大,情誼自然不比尋常。

許明坐在書房裏核對帳目,忽然覺得氣悶,就打開了窗。然後,他看見一道淡青色的人影慢慢地從花園拱門那裏走進來。

他知道那是誰,鵬弟教席的女兒芳秀,她一定是來找鵬弟的,可惜他昨天才行了成人禮,今天一大早就和幾個表親出去騎馬瘋玩去了,一轉眼,鵬弟也已經已經14歲了,而自己在14歲的時候已經單獨跑過很多趟生意了。

一塵不染的舊棉布青衣,烏黑的頭發上別著她自製的月白色蝴蝶形珠飾,一看就知道很廉價,不可否認的是做工很精致,設計也很特別。

許明記得她送過鵬弟一個鯉魚掛佩,也是她自己做的,收集的不值錢的碎玉鑲嵌而成,鵬弟把它當寶貝一樣天天帶著。窮人家的女孩子也隻能琢磨這些小把戲。

阿秀不知道在想什麼,低著頭慢慢的走過來,一抬頭就和窗前的許明打了個照麵。顯然是吃了一驚,馬上賠笑道:“許大哥,好久不見。”

許明不喜歡這個女孩子,明明有股遮掩不住的傲氣,卻要裝得親切和藹,對了誰都是一副討喜的樣子,生怕別人對她輕蔑,總是小心翼翼的不去給別人討厭她的理由,可是她越小心,他就越討厭她。這是個不一般的女人,聰明而有心計。他很想撕開她虛偽的麵紗,看看她的真性情到底是什麼樣的。

許明淡淡的點了個頭,就不去理她了。繼續看自己的東西。

許明其實也不喜歡鵬弟經常和她廝混在一起,會吟詩做對有什麼了不起,舞文弄墨的東西他確實不擅長,他認為讀書識字就是方便使用的,學任何東西都是為了用,讀書識字可以看懂帳簿和書信也就足夠,要那麼些文才風liu做什麼。說什麼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難道讀書人就不需要吃穿用度?他看很多讀書人讀書都讀傻了,才會一輩子窮困潦倒,比如芳秀她爹。就算讀書有成,日後求取了功名,古話常說,伴君如伴虎。那些被誅了九族的往往都是讀書人,靠當官可以富貴上三代的古來罕有。還不如靠經商積累錢財。永遠有銀子可使,才是安居樂業的根本。

許明看她站在那裏不做聲,欲言又止。沒理她,她也沒走。

忽然,他想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原來她今天來不是找鵬弟,而是特意來找我的啊。我怎麼忘記了今天是發月錢的日子了呢。許明微微一笑,計上心來。

許明看不慣阿秀身上永遠清高安詳的做派,不就是一個窮教席的女兒嗎?有什麼好傲的,人人誇她是才女,誇她的乖巧討喜,連父親都很喜歡她,不會以後真的讓她進許家門吧?如果她真做了我弟媳,那就可以解釋她為什麼那麼巴結討好許家了,也不顧女兒家的羞恥,經常往男人家中跑,真是個有心機的女人。

每個月的今天,她都會到帳房來找許明支錢,平時許明也就按慣例給了她就打發了,今天他有些帳目要查,沒呆在帳房,所以阿秀便找來了這裏。看來清高也是當不了飯吃的,他在心裏冷笑兩聲,正好今天我心情不好,就拿你來開涮吧。

許明假笑道:“阿秀你有什麼事?我這邊廂忙著呢,你就到別處玩去吧。”

阿秀見他突然說話,吃了一驚,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直說:“許大哥,我是來取爹爹這個月的月錢的,麻煩你記個帳,我就去管家那裏領。”

他注意到她說話的聲音很清冷柔和,因為有點緊張,她的手也互握在一起,手指很長很白,“指若削蔥根”他不知怎麼想起了這樣一句詩來。

他懶懶地道:“哦,這個嘛,我給你寫個條,你馬上可以去管家那領。”

她聽了這句話,知道任務完成,如釋重負,連忙點點頭,微笑了一下:“謝謝許大哥,我這就告辭了,不耽誤你做事了。”

他喊住她:“等等,告訴你一件事,你爹爹這個月的月錢,我準備長他一兩銀子。”

她停住了,卻並沒有露出喜悅的神色,許明想,果然是不一般的女人。她有點遲疑的問:“有什麼特別的緣故嗎?”

他冷笑道:“那倒沒有。隻是方教席的教資本來就比一般的私塾老師高出了不少,那是我家老爺特別看重他的緣故。”他故意頓了一頓:“如果他能夠安安靜靜的做他的本分,而不是調唆女兒的非分之想,那每月再長一兩銀子也不算多,隻要——隻要你離我家阿鵬稍微的遠一些便成。”

他相信,他說的話一定是阿秀有生以來所遭遇的最大的侮辱。

看到她血色迅速流失的臉,許明心裏湧起了殘忍的滿足,如果能夠讓她知難而退,那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阿秀臉色蒼白,卻彎腰向他施了個禮:“多謝許大哥指教,阿秀知道錯了,都是我不好,致使老父蒙羞。但是許大哥的欲加之罪,阿秀愧不敢受,日後大哥一定會明白我是什麼的人。”

她後來果然很少來許家,除了許老爺特意吩咐,或者是某些節日或是詩會才會來,就是來了也很拘謹,很少做聲和走動。

許老爺稱讚阿秀越發有大家閨秀的風範,又說她出落得美麗動人,不知道以後誰家有福氣取了去做媳婦。父親說這話的時候,許明也在場,他看向阿秀的時候,她也正好看著他,偏偏阿鵬那傻小子不知道人家心裏的煎熬,還一個勁的說:“阿秀從小就是我的,誰敢和我搶,我和他拚命去。”

有一陣子阿鵬向哥哥抱怨,說阿秀現在很是冷淡他,又說她在村子裏辦了個私塾,收很少的教資,教一些年紀小的窮人家孩子讀書識字,都沒有時間來家裏玩。

幾年後,阿秀的父親病逝,阿秀就更加不來許家走動,看來她早就想好了謀生之道,要與許家劃清關係。

許明知道自己傷害阿秀頗深,心裏也不是完全沒有愧疚的。

他總是記得那一天,她轉身離開的身影。在開得驚天動地般絢麗的紫藤花下,那轉身離開的青色身影是那麼的寂寞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