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鏡頭

專欄

作者:舒婷

舒婷:原名龔佩瑜,中國當代女詩人,朦朧詩派的代表人物。主要著作有詩集《雙桅船》《會唱歌的鳶尾花》《始祖鳥》,散文集《心煙》等,其作品《致橡樹》是朦朧詩潮的代表作之一。

和所有女人一樣,從前上學,而後上班,乃至現在買菜,都是多年的固定路線。我住在鼓浪嶼島中心,輻射到海邊的小路有無數條,我習慣地從體育場伊始,經港仔後浴場,順著新建的環島路,直奔渡口,大約60分鍾,從不覺得枯燥與單調。石頭、樹木、建築物,每天都在增加或刪減細節給我看,若是聽任自己流連忘返,恐怕書桌旁索稿的電話就要催命似的響個沒完。

最先吸引我的總是植物日新月異的表情和層出不窮的花招。

扶桑雖然粗枝大葉,單瓣的傘狀花冠卻開得細嫩如絹;複瓣的扶桑則沉沉垂下,不勝隔夜的露珠之重。變葉木嶄新著精神,燈籠花永遠喜氣洋洋,美人蕉害臊地從半掩的水袖裏,悄悄吐露芬芳。

攀籬翻牆的喇叭花,廣播的是小草小花小道消息。

菠蘿蜜把肥嘟嘟果實掖在胳肢窩裏,像一隻隻刺蝟抱附在巨大的樹幹上。

晶瑩飽滿的蓮霧努著紅唇,得不到接吻就熟透了,一地都是破碎的淋漓的心。我聽見小販們向遊客兜售時,說它們是人參果,不知道有什麼根據?廈門的蓮霧叫黑珍珠,脆甜爽口,是世界上一切美味水果的極品。

石坡上高踞著一所歐式舊宅,寬敞的長廊環繞,屋頂卻四處見光。爬山虎穿門入戶,蘆葦耀武揚威招搖在窗欞間。荒園深處,野鷓鴣的啼聲顫悠悠地曳過檸檬桉銀色的枝條,彈出抑揚頓挫的尾聲。

唯昂然屹立的花崗岩石柱,與時光抗衡,毫不退讓,猶保持昔日榮光。

有一天發現這所房子的屋頂修繕好了,紅色的磚牆恢複了嬌豔的膚色;再一天就看到窗簾在重新刷白的百葉窗後麵溫柔地低垂。圍牆缺口已規劃成典雅氣派的大理石門廊。沿著石坡,三角梅、扶桑、一品紅正當令。尤其正樓兩側的花甬裏,忽然金燦燦開出一片陽光三分野趣,喲,是都市人闊別好幾輩子的油菜花。

眼看著一棟破敗的大房子,一天天抖擻豐滿而且充滿人情味,便即興編排出一些聊齋情節瓊瑤故事來自娛自樂。

早晨的時候,沿海那些小吃攤尚在睡夢之中,白色桌椅倒扣,四足朝天,如果能掙紮著躍起,它們會絕塵而去嗎?

傍晚了,遊客們散盡,一天的油水十分豐厚。一群群偷嘴的小麻雀從洗碗槽“刷”地飛起,見我並無譴責嗬斥之意,遂又拉幫結夥回到泔水桶討食。它們想必忘記了收割後,陽光曬得熱騰騰的泥香撲鼻的大田,以及田中央孤零零的、憨態可掬的稻草人。

一個扛著書包的小男孩,手上捋著一枝狗尾巴草,眼睛東張西望,像他那樣一路淘著腳,怎能不遲到!臨近春節,有關打劫、拐賣、綁架的新聞叫人草木皆兵,經我想象,這條偏僻小巷即刻危機四伏,我於是旋身回頭,悄悄護送他半程。

桄榔樹下一對老兩口相偕坐在石椅上看日落,小蟛蜞般的笑模兒在他們的臉上閃忽。滿潮的浪花偶爾嬉濺到老漢的胡子上,旁邊老妻就伸出袖管幫他揩一下。默想自己若老了,可有與丈夫互相扶持來這兒閑度時光的福分?趕緊把旁邊一張空椅的落葉掃了掃,拇指在椅背摁一虛印,為10年後訂座。

走過老兩口身邊,見他們的笑紋加深,大有讚賞之意,不覺把步子提得更加輕捷雄壯,心中配以進行曲。走到路的盡頭,從鼓浪別墅傳達室裏,走出一名年輕的保安人員,像是護著我,以防我得意過頭,直退到防波堤外。當我如此貪得無厭,將風景一一攫入心扉,敢情我自己也成了他人眼中的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