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倪震
一
我趴在桌子上,聚精會神地研究著手中的鑰匙。
我見識過許多奇形怪狀的鑰匙,然而這把鑰匙,更像是一個隨手而為的工藝品。
匙身有十厘米長,不足半厘米寬,似乎稍微用力就可以掰斷。匙齒更像是糾結成團的金屬,一根彎成螺旋形的尖頭伸了出來,閃著寒光。
根據重量判斷,它的材質非鋁非銅,像是某種合金。我發現匙柄的末端有個很小的按鈕,輕輕按了一下,伴隨著清冷的金屬摩擦聲,匙齒居然全部縮進了匙身。再一按,它又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鑽了出來,像是條狡詐多疑的毒蛇。
我歎了口氣,把它放到一旁,視線轉移到旁邊的工具箱上。箱子裏裝著很多形狀同樣奇怪的工具,有的像筷子那麼長,有的短小如繡花針,都是祖父遺留下來的各種開鎖和製鎖的工具。除了得到這些常人幾乎一生都無緣得見的玩意外,我順便也繼承了鎖匠的名號。
父母去世得早,祖父三年前撒手人寰,我現在無牽無掛。
倘若不是該死的先天性心髒病,我應該快要大學畢業了。奈何任何強烈的刺激都可能要了我的命,因此我隻能呆在家中與鎖為伴。不過或許真的如祖父所說,我對這門手藝有著驚人的天賦,每當我的手指接觸到冰冷的鎖和鑰匙,人就會變得無比安詳。
然而麵前的這把鑰匙卻讓我感到了一絲焦躁。
按照杜依所說,七年前,她八歲的弟弟用這把鑰匙打開家門,走了進去,從此人間蒸發。
杜依是我的前女友,醫科大學三年級的學生。我們交往了兩年一個月零六天。我花了半年,才發現她名字中雖然有個小鳥依人的依字,可是卻姓杜絕的杜。杜絕依賴意味獨立自強,但往往也是頑固任性的同義詞。她對我忽冷忽熱的態度,令我感到相處實在太累,當她提出分手時,我甚至感到了一種輕鬆。
她消失了幾個月,再次出現在我的麵前時,給我帶來了一個難題:造出一把能用麵前的這把鑰匙打開的鎖。經曆了七年徒勞無功的尋找,她父親的身體垮了,病重入院。她開始相信神秘的力量:或許那是一把能夠開啟異度空間的鎖,或許由此能夠發現她弟弟的去向。
“家裏的陳設和弟弟失蹤時一模一樣,這麼做就是為了要提醒自己,必須找到弟弟。”
我理解她的心情,但對於她的想法,卻覺得未免偏執到了可笑的程度。
鎖匠是個擁有太多秘密的行業,畢生心血都凝結在狹窄的方圓間,最終表現形式則是零件的設計與組合。就算你創造出再得意的作品,能夠為之擊節叫好的聽眾寥寥無幾。
與別的工匠不同,向同行展示製造技術不等於胸襟博大,隻能起到降低作品安全性的效果,更有悖於職業道德,是千百年來的禁忌。正因為如此,鎖匠之間反而有種心領神會的默契,倘若在製鎖的過程中遇到什麼危險,很快便會流傳開來,互相引以為戒。
所謂的危險是指委托製鎖的人,而不是鎖本身。
我之所以答應陪著她胡鬧,唯一的原因是分手後想起她時,總有種莫名的愧疚。我認為沒準正是自己冷淡的個性讓她受到了傷害,但如今道歉未免太晚了。
房間裏很靜,靜得幾乎可以聽到心髒的雜音。我開始有些後悔,後悔為什麼沒有向杜依詢問她弟弟失蹤時更多的細節。
我重新拿起了那把鑰匙,眯縫著眼睛,扭動手腕,想象用它開啟一把無形的鎖。
陽光照在手上,很溫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空氣中的塵埃在做不規則的舞動。漸漸地,塵埃發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它們圍繞著鑰匙,組成了一個渦旋……
與此同時,屋門哢噠一聲開了。我轉過頭,愕然發現隻有一股怪異的風從走廊湧入。
二
將近中午,杜依不約而至。
我告訴她沒有任何進展。她若有所思地歪著腦袋端詳了一下我,然後舉起手中的塑料袋,裏邊裝著生日蛋糕,“今天是你二十歲的生日,我去做飯。”
和我交往的日子裏,她經常給忙於工作的我做些飯菜,手藝很好。
飯桌上我始終保持著沉默,直到她先開了口。我曾經幻想過把她稱為賢妻良母的情景,可惜都成了過眼雲煙。
“時間真快。”她說,“去年給你過生日的情景就像昨天發生的事。”
我有點尷尬,便岔開話題,“告訴我你弟弟失蹤時的詳細情況。”
“你終於相信了我的話嗎?”她幽幽地說,“我看得出來,你一直認為我在胡思亂想。”
“工作總歸是工作。”我不置可否,“快說吧,越詳細越好。”
杜依放下筷子,神色黯然的點了點頭,“那天我弟弟放學回家,發現他的鑰匙打不開家門,就去外邊的食雜店給爸爸打了電話,爸爸告訴弟弟不用著急,他很快就要下班了。等爸爸回家後,卻發現弟弟失蹤了。鄰居說,他看到弟弟打開門進了房間,可是屋子裏卻空空的。後來根據警察的勘察,屋子裏沒有外來者闖入的痕跡。”
“會不會是鄰居在撒謊?”
“看到弟弟在開門進屋的並不止一個人,那時是下班的高峰,他們不可能都在撒謊。其中有幾個人注意到了弟弟就是用這把形狀奇異的鑰匙打開了門。”
“它是在哪裏被發現的?”
“門口的墊子上。弟弟好像剛進屋就消失了,於是鑰匙就掉到了地麵上。上邊隻有他的指紋。警察調查了很久,還是找不到這把鑰匙的來曆,最後認為它和失蹤無關。”
“門鎖有沒有被撬過的痕跡?”
“沒有,但根據公安局鑒定科的人說,鎖芯曾經被拔出來,然後又被重新安裝了回去。”
我感到臉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你家是普通的防盜門?”
“對。”
“那麼就是最常見的彈子鎖。”我自言自語道,“那種鎖的鎖芯很短,怎麼可能吻合那把鑰匙的形狀?不,這完全有悖於理論,根本不可能。”
“我找了很多鎖匠,大部分以為我瘋了,剩下的和你現在一樣,反複強調不可能。但是弟弟的失蹤是千真萬確的事,這把鑰匙也是真真切切的存在,到底有什麼不可能?”杜依的麵頰浮起了潮紅,語氣急促起來,“拜托你,別輕言放棄!”
放棄?我當然不會放棄。或許從我出生的那天起,便被命運放棄了,因此我絕不會輕易撒開那些可以被自己掌握的東西。譬如我的手藝、我的驕傲。
一個嫻熟的鎖匠,趁樓道裏無人時,以最快的速度打開門鎖,然後換上他帶來的鎖芯。等待杜依的弟弟進門後,尋機再將鎖芯換回去,這並非不可可能。但除去那個神秘的鎖芯不談,那把鑰匙為什麼會掉在門口?
想到這我不禁苦笑起來,按照這條思路設想下去,就等於認同杜依的觀點:她的弟弟消失在異度空間。
我絕對無法相信這世界存在著什麼異度空間,但是如果想要推翻它,隻有一條路:按照杜依所說,造出能用那把鑰匙打開的鎖。
我來到工作台前,死死地盯著鑰匙,它泛著清冷的寒光。這是那個神秘人物留下來的唯一線索,他就像幽靈一樣存在於杜依弟弟的失蹤前後。沒有任何人可以確定他的存在,同樣,沒有任何人敢於否定他的存在。
“給我時間和耐心。”我取出紙和筆,“除非我主動聯係你,否則別來打擾我。”
“你一點沒變。”杜依冷冷地說,“還是這麼專橫跋扈。”
三
如今製鎖的廠商越來越狡猾,他們喜歡把鑰匙做成比較奇異的模樣,以此來讓顧客覺得安全性很高。但在專業的鎖匠眼中,都是無聊的花招。大部分十字花鎖甚至還不如老式掛鎖可靠,簡單不等於粗陋,複雜不等於精密。
那可以收縮的,亂麻一般的匙齒顯然是采用了有記憶效應的鎳鈦合金,而銀白色的匙身很可能是含鉻的特種鋼,隻有這種堅硬的金屬才能在中空的情況下,內藏複雜的伸縮機關。
我已經畫了幾十張草圖,涉及到的零件越來越多,多得幾乎令我暗暗心驚。鑰匙就像人體的骨骼,每一處都有其相應的作用,這已經不是彈子鎖能夠承受的範圍,甚至不是現有的金屬材料能夠製造出的鎖。
一陣尖銳的耳鳴打斷了逐漸混亂的思路,我疲憊的合上雙眼,用手指輕輕揉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每年冬天身體狀況都會很差,然而耳鳴卻是首次出現,這可是個不好的兆頭。醫生曾經叮囑過,如果發生了這種狀況,就要盡快去就診。
可惜我不甘心放下手頭的工作。我早已厭倦了整天小心翼翼的活著,與其苟延殘喘,倒不如坦然麵對死亡。
耳鳴愈發強烈,我去洗手間用冷水浸濕毛巾纏在頭上,以往用這種辦法來遏製頭疼,沒想到對耳鳴也有效果。大概是腦部血管開始收縮,我陡然清醒了許多。
這把鑰匙絕對不是一把萬能鑰匙,事實上,萬能鑰匙根本不具有通常鑰匙的形狀,它是很多部件的組合體。
由此判斷,能夠造出這種詭異鑰匙的人,特長肯定是製鎖而不是開鎖。即便如此,普通民居的防盜門對他而言,還是像一張可以輕易捅破的白紙。
我想到了祖父說過的一句話:“製鎖就像是出數學題。同樣是看上去很難的數學題,出題的思路卻可以分成兩種——深奧和詭詐。深奧雖然看上去更有技術含量,然而代價是成本更高;詭詐可以控製成本,可稍有偷懶,反倒會弄巧成拙。”
弄巧成拙?我打了個激靈,難道我被鑰匙的複雜表象所欺騙,實際上它的很多部件僅僅是起到迷惑同行的作用?
北風掠過,老舊的雙層木窗發出痛苦的呻吟。我下意識地看了眼窗外,隔壁煙囪裏冒出來的白煙從縫隙中鑽進些許,幻化成一個陰笑的幽靈。
我很清楚,自己麵臨的是一個沒有任何底限的可怕對手。
四
“陪我去你家看看。”第二天一早我給杜依打了電話,“你什麼時候能來?”
“今天不行。”她周圍的噪音很大,“上午和下午都要考試。”
“晚上也沒關係。”
“晚上我要去醫院照顧爸爸。”她頓了頓,“要進考場了,我關機了,中午再說。”
我思考片刻,用羽絨服和圍脖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然後出了門。
天氣很寒冷,長時間走路的感覺很陌生。上次我乘坐公共汽車還是秋風乍起的時候,一轉眼已經過去了三個多月。
杜依的父親是位警察,未曾謀麵。她的學校離我家很近,有一次她陪同學來配鑰匙,結識了我。她是個好奇心很強的姑娘,否則便不會因為感覺我和別的鎖匠有些不同,就時常找些借口來陪我聊天。
她率先提出要和我交往,我略作思考,答應了。她了解我的身體狀況,知道我是一個隨時隨地可能咽氣的病人,所以我認為這種感情更大程度上是天真的憐憫,而並非喜歡。如果這樣能讓她感覺良好,我又不排斥和討厭,為什麼不呢?
那的確是一種天真的憐憫。沒過多久,她就體會到了我的沉默與冷漠,並且非常不理解。其實這沒什麼奇怪:終日麵臨死亡陰影的人,要想不搞得神經崩潰,那是必備的特質。我想要活得久一點,就得學會情緒平穩,處變不驚。
更何況我還是一個必須具有相當邏輯思考能力的製鎖人。
杜依的家很快就到了,上一次來還是去年她生日的那天。我把她送到樓下,然後獨自離去。當時她邀請我去見她的父親一麵,我拒絕了。沒有任何父親願意自己的女兒和我這種人交往,比起構築虛幻的浪漫,我寧可麵對冷酷的現實。為了她的情感,為了我的生命。
我走進樓道門,正是上班時間,樓裏很安靜。來到二樓,我找到了杜依家的房門。這是一道墨綠色的防盜門,無論是油漆還是鎖,都很陳舊。
我俯下身觀察著門鎖,黃銅的金屬表麵氧化嚴重,灰蒙蒙的不見光芒。
“你找誰?”警惕的男低音在背後響起。
我回頭看去,一個身披草綠色軍大衣的中年男人虎視眈眈地盯著我,胳膊上帶著治安聯防的紅袖箍,想必是剛才在樓外注意到我的行蹤,跟了上來。
“我是杜依的同學。她今天考試,忘了點東西,叫我來幫她取。”我撒了個很常見的慌。
他沒吭聲,伸手做了個示意我開門的動作。
我掏出鑰匙,緩緩地插進鑰匙孔,轉動了兩圈,鎖開了。
中年男人臉上的表情輕鬆了,解釋似地說:“年底小偷比較多,我們得注意點。”
我報以微笑,見他轉身下樓,我輕輕地籲了口氣。剛才我取出來的是自家的鑰匙,憑借羽絨服肥大袖口的掩護,做了些假動作而已。鑰匙並沒有完全插進去,至於轉動的則是藏在鑰匙槽中的一根鐵絲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