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夢醒何處(1 / 3)

他赤腳奔跑在荒原上,無邊無際的荒原上。在追什麼,不是很清楚。追著追著,風突然就刮起來,呼嘯而來,灌滿了荒原與天空之間的所有空隙,仿佛要吞噬一切。他挪不開步,隻得站定,閉眼,抿緊嘴巴。頓時,呼啦啦的風聲變成淩厲的槍聲,廝殺聲,灌滿他的雙耳,他費力地睜開眼睛,但見前方似有千軍萬馬在一片黑雲中奔突。更讓他驚奇的是,他手中還多了把短槍,他稀罕,握緊它,目光繼續追尋著前方,奔跑起來。跑著跑著,就見大風卷起的烏雲和塵土消散了,天地一片澄明。前方出現了海市蜃樓,當中的一幢建築金光閃閃,他不知道是自己已經靠近了它,還是那古堡一般金碧輝煌的建築移動到他跟前。他清清楚楚看見一扇窗戶微微開啟,一個人走至窗前,柔和光線包裹著此人的身體,如剪影一般。定睛一看,是個少女,曲線優美的少女。他納悶,近了,更近了,他看到,少女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目光盯住他。四目相對,他突然間昏厥了,少女美得讓他無言形容。她白衣飄動,秀發飄逸,她唇紅齒白,麵貌俏麗,她眼光銳利,嘴角含笑,那笑靨似笑非笑,讓他捉摸不透。他心跳加速,腳底發軟,他神情呆滯,不知所措。這時,那美麗少女對他招手。突然間,他腦力活泛,步伐輕盈。天地之間隻有他和她,他快步奔向她,到了跟前,卻找不到門進去,他急切難耐,手腳無措。

此刻,他聽到一聲甜美的喊聲,“嗨,美男,別走岔了。”是少女在喊他。他環視四下,還是看不到路,可身體好像被一種力量牽引著,腳步機械地挪動。走著走著,感覺離她越來越遠了,少女霎時不見,但見身前身後一片雜草,遮天蔽日。

一陣劇烈的疼痛,夢境突然被中斷,廖承東醒過來。他慢慢睜開眼睛,腦子裏一片混沌,依稀記得有人喊,四下看看,身陷草叢,有隻黑影從身邊竄開。他坐起來,拍了拍腦袋,揉了揉朦朧的雙眼,腦子漸漸清醒起來。他將食指伸到眼前,隻見鮮血淋漓,牙印赫然,什麼小動物如此嗜血?他將手指放到嘴裏吮吸著。

再看前麵,是看不見底的溝壑,身子坐在一塊岩石上,周圍是比人高的雜草,頭頂還橫出幾枝鬆枝椏。到這時,他才想起來,他們的車隊遭到了日本飛機的轟炸,他被甩出了公路。

冷,風好像鑽進了骨髓,他顫抖了一下。抬頭看天,枝椏間透進來黃黃的日光。他本能地摸摸頭臉,還好,是完整的,手臂有點疼感,卻沒大傷。他將另一隻手伸到口袋裏,幹糧硬硬的還在。他是個心細的人,別的同伴都將幹糧放在車裏,他卻放在隨身的小包裏。他掏出硬得像石頭一樣的餅幹咬了一口,咀嚼起來。

他得上去,去找同伴。

站起身來,定神一看,公路就在頭頂,他一躍而上,竟然輕輕鬆鬆上了公路。回頭一看,萬丈深淵,深不見底,那塊石頭似乎再也看不見了,滿眼都是從懸崖上橫生出去的樅樹和雜草,他心裏一震,自己居然活了下來。再看眼前,那慘狀更讓他驚呆了:一輛卡車趴在公路上,車頭幾乎被炸得支離破碎,駕駛室損毀嚴重。他立即想起來沈河生,這輛車就是沈河生駕駛的,沈河生怎麼樣?他忙上前查看,駕駛室沒有人,車廂倒沒散架,上去一瞧,車廂裏隻有些木箱,絲絲縷縷還冒著黑煙。他暗喜,從現場看,路上隻有一輛車,而這輛車車廂裏原本就沒坐人。他跳下車,高聲喊:“郭隊長,沈河生——”

無人應答,一片出奇的靜。

後怕和無助突然彌漫在他心間。他記得當時他們的車隊正行進在盤山公路上,速度很慢。不一會,就聽到飛機的轟鳴聲。這時,行在前麵隊長的車突然停了下來,接著,一輛接一輛車都停下來。他跳下了車,飛機的轟鳴聲越來越大,好像就在頭頂。他還聽到郭隊長站在公路上聲嘶力竭的喊聲,“快下車臥倒!”

他還沒來得及臥倒,感覺一股巨浪衝過來,隨後他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繼續在公路兩邊尋找沈河生,路上除了一灘血跡,並沒看到沈河生。走到路邊沿,看看溝壑,深不見底。他聲嘶力竭地喊著沈河生的名字,這一次,驚飛了幾隻鳥兒。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心亂如麻。

歇了一會,他決定沿著公路追趕隊伍。這時,他聽到了汽車的馬達聲,回頭一看,過來一輛車,他滿心歡喜,以為是自己的隊友找他來了。車近了,停了下來,他才發現,不是他們的車。這時,從車裏跳下兩個人,一個青年一個中年,他們在被炸的車繞了一圈,然後走近他。

中年人衝他說:“遭鬼子炸了,就你一個人?”

他點點頭。

青年人說:“我幫你看看車。”就去檢查車。

中年說:“打的是上海紅十字會的旗子,還帶著袖章,上海被鬼子占了,是從上海逃出來的吧。”

他還是點頭。

“看沒看見一個女孩?”中年人問。

他搖頭。

這時,青年人過來了,對他說:“車算廢了,零件拉回去吧。”

中年人罵道:“拉什麼拉,天都快黑了,找人要緊。”

青年人隻得點頭,臨走時問廖承東:“我好像在哪見過你,你要去哪?”

“徽州。有沒看到我們的車隊?幾十輛車呢。”他問。

青年人搖搖頭,“山上夜間有浪,先跟我走再說吧。”

他沒搭理他。

青年人熱情不減,悄聲跟他說:“過幾天我要去徽州一趟,我們一起走吧。”

上了車的中年人不耐煩了,對年青人嚷道:“廢什麼話,找不到人,你我怎麼跟老大交待?”

青年人隻好跳上車,目光停留在他臉上好一會,見他沒表示,也就駕車走了。

他沿著公路繼續往前走,走得極慢。這時,他想起了那個夢,夢境越發清晰起來,他奇怪怎麼做了那樣的夢,對他有什麼啟示嗎?他不明白。天漸漸黑下去了,他身心疲憊,但他必須走。沒走幾步,就聽到一聲響動,回頭一看,被炸的車旁,一個人正從地上爬起,一邊拍打著衣服,一邊對他怯生生地看著。剛才查看車廂裏沒人,怎麼突然跳下一個人來?沒準這人就是剛才那兩個男子要找的人,他想。

那人快步朝他走過來,近了,他才發現是個女孩。雖然大半個臉被被弄得黑漆漆的,但依舊看得出是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她穿著村姑的衣裳,半舊的滿襟小花夾襖顯然小了,緊緊綁在上身,勾勒出她少女的線條。

女孩站在離他隻有十幾步的距離,卻不走了,盯著他看。

廖承東腦子裏忽然靈光一現,莫非她就是**********?

他也看她。

女孩見他盯著她臉後忽的浮出一絲不易發覺的笑意,才意識到自己臉上有東西,她忙抬手在臉上抹著,依舊盯著他。

他發現她十指纖纖,顯然不是粗手大腳的村姑。

他說:“找你的人往前走了。”就不再理她,回頭走了。

女孩追上來,乞求道:“好哥哥,帶我一起走吧。”

他沒看她,問:“他們幹嘛追你?”

女孩說:“逃婚。”聲音脆脆的。

他沒吱聲,繼續大步趕路。

女孩小跑著跟上他,和他並肩走,低下眉眼說:“你去哪我去哪。”

他說:“我幫不了你。”

女孩說:“對了,你從上海來,不熟悉去徽州的路,我帶你走小路。”

他心裏笑了一下,這女孩真奇怪,又想,郭隊長他們一定走遠了,自己真的不熟悉路,看來隻能如此了,他微微點頭,表示默許。

女孩走在他前頭,麵向著他,邊走邊退,笑容滿麵說:“我叫俞春紅。”

他沒搭腔。

女孩又說:“我認識你。”

廖承東覺得奇怪,這個地方他是第一次來,沒人認識他的,他隨口說:“知道了還幹嘛問。”

女孩笑吟吟地說:“人家就是想確認一下嘛。”

廖承東更覺得這女孩怪怪的,但他此刻沒調情的心情。

女孩情緒高漲,一路小跑,領他進了山。

天色已暗。他們走的不是路,而是在山間疏林草叢間小心穿行,摸索著走了好一時,終於才走下山。

這時,雲霞收攏,月亮出來了,風也大起來。

廖承東感覺又冷又餓。

俞春紅看出來了,從口袋裏拿出一塊白白的米粑遞給他,“吃吧。”她憐惜地看著他,“你們都是好人,鬼子太沒長眼了,連紅十字會的車都不放過。”

米粑軟軟甜甜的,廖承東狼吞虎咽起來,吃完了說:“真好吃,謝謝你。”

俞春紅大膽地看著他,目光直勾勾的,月光下,那大大的眼睛裏完全沒有一點陌生,相反,卻充滿著信任和一絲愛戀。

這時,山上傳來幾聲狼嚎聲。

俞春紅嚇得靠到廖承東身上。

廖承東說:“都下山了,還怕什麼。”

俞春紅笑道:“你在發抖,你也怕。”

廖承東說:“我不怕,我有點冷。”

俞春紅忙貼緊他,說:“可惜你人高馬大穿不了我的衣服,不然,我的夾襖脫給你。”

他不讓她靠近自己,加快了腳步。

女孩跟上他,說:“前麵不遠就有人家了。”

月亮清冷,掛在山間,將清冷的光輝灑在兩個年輕人身上,山上鬆濤陣陣。俞春紅的歡笑和著鬆濤聲,使得這落寞的夜空有了幾分生氣。

廖承東一路隻聽俞春紅說話,自己並不搭腔。他沒問她誰逼婚,她主動說,一戶有錢人家公子看上她了,可恨的是兩家上人都同意,她不答應。可是,兩家人串通好,她家人找個借口將她關起來,逼她第二天成婚。可巧,趕上鬼子飛機來轟炸,大家都慌亂逃命去了,她才逃了出來。這故事本身有點吸引力,隻是廖承東此刻沒有聽故事的心情。

見廖承東聽了沒反應,俞春紅有點生氣地說:“你這人太冷漠了,對你家姐妹也是這樣?”

廖承東說:“我沒姐妹。”

俞春紅說:“那就是你不相信人,我可是好人。”

廖承東說:“我沒說你是壞人。”

俞春紅更氣了,站住說:“要不是夜深了,我才不願跟你一起走呢。”

廖承東說:“那你自個走吧。”

俞春紅撅起嘴說:“我就是不走,看你敢對我怎麼樣。”

廖承東說:“我不敢對你怎麼樣。”

俞春紅妥協了,問:“你們為什麼要去徽州而不是別的地方?”

“一開始我們的任務是運送上海的傷員,如今上海被鬼子占了,隊長就帶我們來到這裏,我們去徽州是有更重要的任務。”廖承東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要去徽州,他淡淡地說著,心裏還想著沈河生,憤怒和悲傷一時襲上心來。原本他就是個不善搭訕的人,尤其在熱情奔放的俞春紅麵前,他做不到應付自如。

走著走著,一條河橫在他們跟前,月光如銀,灑落河麵,波光粼粼。

廖承東回頭看了女孩一眼,意思是要不要過河。

俞春紅說:“過河吧,汛期沒到,河水還不深,過了河就進了平沙洲,橫穿過去再翻一座山,再過一條河,走一段就到目的地了。今晚我們就在平沙洲歇下吧,明早再走。”

“你就不怕被人追來?”廖承東問。

“他們肯定想不到我會來這,放心吧。”俞春紅說。

流水潺潺,清波泠泠。俞春紅哪敢涉水,在岸上磨蹭好久,她想讓他背她過河,但廖承東就是不開口。沒情調,俞春紅在心裏罵道,她直接說:“我不會水。”廖承東隻好無言地蹲下身軀,俞春紅躍上他背,廖承東手不敢觸她屁股和腿,俞春紅連喊,要掉了要掉了,快托住我。廖承東隻得雙手抓住她的雙腿,先踩著河中的亂石,然後下水,慢慢過了河。

到了對岸,廖承東放下俞春紅,舉目一望,眼前一馬平川,遠處略高的地上,樹木掩映間露出幾幢房屋的屋頂,另處,有幾處散落的茅草屋,沒幾家有亮光,除了流水聲,風吹樹木沙沙響,死一般的寂靜。

俞春紅告訴他,這裏是一片被河水衝積成的沙洲。原來是沒人住的,最多也就是漁民搭棚子落腳之處。聽人說,很早有一個官員,他帶領民眾將河堤壩抬高加固,從此水患少了,就有人在沙洲上種起棉花,慢慢就有人住下來了,人們都叫它平沙洲。

廖承東看了她一眼,心想她還知道的還真不少。

俞春紅說:“這地方我常來。”

兩個人往洲中心走,走了一段路,看到了有亮光的人家,就朝那家走去。到了門前,敲了幾下門,出來一位大娘,他們還沒開口,大娘就說:“是跑反的吧。”

大娘將他們領進屋,看到廖承東衣褲濕透,忙找來他兒子的衣服讓他進裏屋換上。

見廖承東進了裏屋,大娘對俞春紅笑說:“是你男人吧,你們這麼嫩生,能跑多遠?”

俞春紅得意地笑著,說:“大娘,家裏怎麼就你一個人,是不是也跑了?”

大娘說:“可不是嗎?這些日子,鬼子飛機像鬼一樣愣不時就在頭頂飛,兒子兒媳婦都跑山裏親戚家躲去了。都說這東洋鬼子就要打過來,唉,這世道還讓不讓人活呀。我啊,哪裏也不去,要死這把老骨頭也不想扔在外頭。”

老大娘接著還給他們弄些吃的,雖是粗糧,但廖承東吃得很香。俞春紅說她不餓,隻隨意吃了點。過後,大娘就讓他們去兒子兒媳婦房裏睡覺。

從饑寒疲憊緩過來的廖承東想對大娘解釋,俞春紅忙說:“大娘,我就跟你睡,陪你說說話吧。”大娘看了一眼廖承東,廖承東笑著點頭。

俞春紅對廖承東說:“你先睡吧,我把你衣服洗淨烤幹再睡。”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廖承東就起了床。先給老大娘家水缸挑滿水,又給屋子打掃打掃。完了,就坐在門檻上想:一定要找到隊伍,可帶著俞春紅歸隊,郭隊長會怎麼想,隊友會怎麼看他?還是一個人走,把俞春紅留給大娘吧。隨即決定一個人走,他換了衣服就走,剛走到屋前一口小水塘埂上,就見在後麵俞春紅喊著追上來,他隻好站住。

俞春紅氣咻咻地說:“沒良心的,丟開我一個人溜啊,我說過的,你去哪我去哪。”

廖承東隻得又回去,跟大娘道別,帶著俞春紅繼續上路。邊走邊打聽,走了一整天才到徽州地界,在一個村莊祠堂裏,他們終於找到了郭國進隊長。

郭隊長把他們看得一愣一愣的,隨後一把緊緊抱住他,說:“我就說,你肯定死不了。”郭隊長問他到底怎麼回事,廖承東說他掉到山溝裏去了。郭隊長說:“那就怪了,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就是找不到你。”

郭隊長鬆開他,站開幾步,愛惜地看著眼前這個身材修長,眉目俊朗,不愛說話的廖承東,好像他已經不是以前的他似的,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小子一定跟別人不一樣,會有一番作為的。瞧瞧你,哪裏是向死而生的人。”

廖承東也笑了,“郭隊長真會開玩笑。”

“郭隊長,我完整的回來了。”廖承東站直了,向隊長獻個軍禮,完了問:“沈河生呢?”

郭隊長難過地說:“他……死了,那炸彈像長了眼睛,正好……”

廖承東心一沉,腦子裏轟隆一聲。沈河生是跟著自己出來的,他們情同手足。他死了,該怎樣跟他父親和姐姐交待啊,他頓時隻覺一點力氣也沒有,蹲下身去,在心裏哭喊:沈河生啊,我們不是約好,一起戰鬥,一起去爭取屬於我們的一片天地嗎?你怎麼不守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