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相逢(1 / 3)

初冬的天,有種洗落鉛華的素淨。沈蘭亭走在人群中,腳步徐徐,像是踩在楊柳岸、曉風殘月的調子裏。可是忽然風起的時候,他總會不期然地側身。不遠處的烏雲開始遊移,沈蘭亭覺得隱藏在那其中的山雨欲來之意,就以大江東去浪淘盡的勢頭張揚而起。

沈蘭亭抬頭,眼前就是開封了。聽說在這座古城裏,隻要有夜雨芭蕉杯中酒、柳蔭蘭舟蘇柳詞的情懷,就能重溫那些零落成泥的遠年繁華,反芻前宋時的舊夢長情。可是他初次到來,首先觸動他的,卻是掛在城門口的那兩顆首級。

被風吹動的首級,現出了正麵。沈蘭亭認得他們,沐澤和張開顏,與他同是萬曆二年的進士。枉死城內赦的時候,他們曾經同座共飲,也算是舊識了。

沐張二人都是蜀中人物,素有俠名。沈蘭亭凝望著他們,他知道附近必有西岐軍的耳目,不敢盡致禮數惹人生疑,隻是在心中喟歎:“赳赳壯士,天地難泯!”

明朝萬曆四年,沈蘭亭初到開封。將要走進城門的時候,他回首遠望。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沈蘭亭望的,當然不是盛唐時的都城,而是大明帝國的“長安”。雲垂廣翼,阻斷了他的視線,但他恍然聽到了北京城裏的長風呼嘯,看見那些在風沙中與他命運交錯的人影。其中便有當朝首輔在內。

沈蘭亭知道張居正是位好官,或許好官這個稱謂不足以形容大明朝最傑出的首輔的功績,但對於江湖漢子來說,這已經是極高的讚譽了。他們對那個行當的稱呼,通常都是貪官、昏官、狗官。不過,沈蘭亭還是覺得首輔大人有件事做錯了,而且錯得十分厲害。

隨著人流進了城,沈蘭亭心中沉吟,到底該不該去找那個人呢?他並不認識那個人,但那人的行跡出眾,他方才在街邊的小攤邊已打聽明白,那人去了夫子街的百家茶館。

正沒做理會處,他忽覺背心像是被蚊蟲所蜇,有些刺痛且癢的感覺。沈蘭亭心中凜然,城樓上有高手隱伏,正窺視於他!難怪在這山雨欲來的當口,城門居然不設關卡,原來是轉入暗處了。途中聽說春寒料峭已經去了江南,短期內不會西來,那就無妨了。兩年的困居,已經使他破繭成蝶,來的便是七將中的人物,他也夷然無懼。

走進夫子街的時候,沈蘭亭的腳步還是遲疑的。可是踱入百家茶館,見到了那人後,他立時覺得不虛此行。

那人雖然坐著,但依然能看出他身量頗高。舊舊的青衫,清古的麵容。

沈蘭亭雖是尋跡而來,但他其實並不認得那人,隻是他認得那人衣襟上的那副猛虎出山圖。

其時李成梁統兵於北,戚繼光巡視東南,合稱帝國雙壁。因李家虎將迭出,而東南臨海,故有人戲稱兩處為虎穴、龍潭。龍潭的人自是神龍見首不見尾,而虎穴的人行走江湖,都會在衣襟上刺繡著虎出山野的圖,以自白身份。

而那幅圖中,有著沈蘭亭太多的寄情。

三年前的淮餘渡口,解羈的蘭舟上,那個少女驀然回首——“沈蘭亭”,她叫著他剛告訴她的名字,聲音清亮,笑意靜靜。此後雖然天涯相隔,不曾相逢,但那次邂逅卻沉澱成了沈蘭亭心中最深永的思念。每當想起她,不知為何,莫名地就有種溫逸如紅袖添香的感覺。沈蘭亭沒敢唐突詢問她的名字,可是卻記住了她衣襟上的那幅圖。

北荒邊關,兵甲戰亂之中,竟然有……沈蘭亭雖然也讀過些詩書,卻不知道該如何著詞去形容那少女。他生年二十有三,正是qing動的年紀,於行途中所遇到的姣好女子,未始沒有綺年,可是對那少女卻始終執心清純,不染塵埃。

雖然相見無期,但借由那猛虎圖,沈蘭亭覺得仿佛拉近了他與那少女的距離,也算是望梅止渴吧。

百家茶館並不僅止於賣茶,也兼有酒肉的。那青衫客的桌上,就放著大盤的豬頭肉和酒漿。沈蘭亭坐了,端了茶,叫了半斤的泡雞爪。他似乎還想要酒,但忍了忍,終於沒有開口。

慢慢嚼著雞爪,沈蘭亭向那青衫客看去,才發現他雖然是獨酌,麵前卻放了四隻酒杯。兩人對酌山花開,虛置三杯,卻是借典何處?他先不解,細想時卻猛然醒悟。

據說李成梁的長子李如鬆,曾遣使高手匠人鑄造了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四刀,贈與了麾下四名高手,此四人合稱四大名刀。有人遠引昔年典故,便稱四人是西施昭君、貂蟬貴妃。其實四人當然是另有名字的,而且張舊時、柳懷遠、陸橋、蕭顏四人中,也隻有蕭顏是女子。

沈蘭亭看了青衫客所置的酒杯,又看他坐在座中的次位,便猜到他多半是四刀中的老二柳懷遠。那青衫客似已察覺到沈蘭亭在留意他,眉峰微沉。但他並不發作,仍是靜靜地飲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