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忽然開口,佟國維驚得一哆嗦。
皇上居然叫他,舅舅。
他已經很久沒這麼稱呼過自己了。
佟國維不禁想到二十多年前,那時皇上初初登基,還是個乳臭未幹的孩子。
那時他也不是朝中重臣,旁人提起他,還隻是他父親佟圖賴的兒子。
他每次隨父親進宮,皇上總會親熱地喊他,舅舅。
奶聲奶氣的孩子,一眨眼,就變成頂天立地的天下之君了。
時光過得太快。
他上前兩步,朝著皇上指的方向看去,入眼是大片的枯黃,連綿不絕地延伸到天盡頭。
“舅舅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曾率過大軍,踏過草原,看過這塞外的大好河山?”
佟國維的思緒一下子飛到了從前,他曾經也是南征北戰,立下過赫赫軍功……
就像如今的陳文義那樣。
後來……
他不禁蹙起眉頭。
再後來,他繼承了自己父親的衣缽,在朝中成為一方重臣。
大清江山穩固,偶有戰事,也都足有勝算擺平。
他開始不再帶軍征戰,開始在朝中汲汲營營,開始結黨營私爭權奪利……
皇上目光炯炯地朝他看來,他忽然明白了皇上的意思。
“老臣有罪!”
他跪地叩首,以額貼地。
皇上看著他俯在地上的頭顱,辮子已不再粗壯,發間白發夾雜,格外刺眼。
佟國維,畢竟也老了。
他淡淡道:“起身吧,朕今日不是在以皇上的身份,同舅舅說話。”
“想當年,舅舅也曾意氣風發,征戰四海,何等風光。為何在朝堂之上迷失了方向,選擇了爭權奪利?朕這一生最恨於此,舅舅不是不知道。”
知道,當然知道。
鼇拜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佟國維不敢起身,“皇上把臣禁在營帳之中時,臣便知道,臣同索額圖那些伎倆,皇上是都知道了。臣糊塗,臣知罪!”
“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舅舅在這裏,索額圖在京裏,納蘭明珠,陳希亥……都在京裏。”
皇上幽幽道:“朕知道,舅舅一直心懷不忿,認為朕寵信陳家,寵信漢人,是不是?”
佟國維低頭不語。
“好,這回朕就讓你看看,滿洲大臣在謀權篡位的時候,你所輕視的那些漢人大臣,在做什麼!”
佟國維忽然抬起頭來。
“皇上,老臣的罪自然無從辯解,索額圖更是罪證確鑿。但皇上就這麼相信陳希亥他們嗎?難道陳希亥就一點也不會為皇貴妃考慮?還是皇上的儲君人選……”
“儲君人選不是皇貴妃的孩子,並且,朕的密詔之中還有一道冊封皇貴妃為皇後的旨意。”
佟國維冷笑道:“皇上,這回您恐怕要失望了。皇貴妃這下名正言順地成為皇後,她就更不會讓別的阿哥成為儲君了!”
哪個女子坐在那個位置上,會不心動?
京中眾臣皆以為皇上瀕死,皇後便是最高的掌權之人,豈會眼睜睜看著別的嬪妃的兒子,坐上皇位?
“皇上這麼多年不肯立後,不就是怕後宮的權力幹擾到朝政嗎?後位能讓人變得有野心,不管是皇後本人還是皇後的母族,皇貴妃不例外,陳希亥也不例外。”
他說的篤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曆經先帝到當今皇上兩朝,佟國維的某些判斷,自然有他的道理。
皇上卻輕笑一聲。
“既然如此,舅舅便同朕打一個賭吧。”
皇上伸出手來,將佟國維從地上拉起。
“皇上想怎麼賭?”
“如果皇貴妃篡改了密詔,或是不尊密詔迎立別的皇子,那朕就不追究你和索額圖的罪名。如果皇貴妃或是陳希亥有任何異動……那便是朕輸了。”
佟國維恢複了些許信心,朝皇上躬身一拜,“老臣,多謝皇上恩典。”
說的一副他贏定了的模樣。
皇上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要是你輸了,到時候就別怪朕公事公辦,按罪論處。”
公事公辦,按罪論處,原就是佟國維應得的懲罰。
他早就有所準備了。
“是,老臣絕不敢怨懟皇上,該當如何責罰,便如何責罰。”
至少,他還有一線生機。
諷刺的是,這回他的生機不是係在索額圖和二貝勒身上,而是係在陳希亥身上。
陳希亥啊陳希亥,你要真是個滔天富貴當前而不為所動的忠臣……
那我佟國維,願賭服輸。
士兵帶著佟國維離開之後,皇上不禁喃喃自語。
要是佟國維知道,他病愈的消息早就告訴陳文心了,不知道會不會氣得當場吐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