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講述的曆史與難以講述的現實(1 / 3)

講述的曆史與難以講述的現實

當代小說四季評

作者:張豔梅 等

講述的曆史與難以講述的現實

張豔梅

每一個春天,都有花香彌漫,也都有小鳥在窗前唱著我們聽不懂的歌。那些回黃轉綠的過程,帶給我們生命的節奏和氣息。有些午後,坐在圖書館翻閱小說,視線常常被窗外的明媚春光吸引,而忘記手中翻開的書頁,長時間默默地看著眼前這一切,寂靜也好,喧囂也罷,春天,總歸是自顧自向前去了。就像曆史,還有生活,一個在我們背後,一個在我們身邊,麵對那麼廣闊的世界和這個如此擁擠的時代,寫作者或是遊刃有餘,或是如履薄冰,或是身心俱在,或是冷眼旁觀。那些文字,有的生動飽滿,有的簡約骨感,有的迅捷犀利,有的從容恍惚。曆史深處的悵惘與歎息,現實社會的批判與反省,都在細碎的生活描畫中一一放大,似乎潛流湧動,轉瞬仍舊波平如鏡。

一、那些過去的故事

林白《某年的槍聲》,《作家》2013年第2期。

這是一個算不上遙遠的故事。2010年,道良回家鄉。想起半個世紀前的往事。1945年的縣城,整條街上都是那些雜貨店,綢緞莊,文具紙店,麻餅酥餅,各式糕點,米鋪,藥店,瓷器,等等,自是有著俗世生活的庸常熱鬧。半個世紀過去,物是人非。道良想起柏樹園的蔡同學,這個出身大戶人家的同學,在日記裏寫下了自己出國留學的理想。解放後,貧管會的人讓他交出日記,他不肯,說:你又不識字。小說接下來波瀾不驚地寫道:他又不識字,但是槍響了。槍就響了。這個因為日記被槍斃了的年輕人,是林白要寫的重點,也是這篇小說的核心。某一年的槍聲,因為不識字這一句話而響。手裏有槍,才有說話的權力,即使拿槍的人一字不識;或者說,槍有時候可以讓一些人失去說話的權力,即使你滿腹經綸。小說很短,很簡約,蔡同學驚鴻一現,在曆史的空白處,那一聲槍響,餘音繞梁。

艾瑪《陶父吟》,《作品》2013年第2期。

這也是一個借古喻今的故事。棚場街是澧州城最窄小的街,屬於貧民區,住戶們做些小生意,孩子一窩一窩生。那些打鐵賣鍋的,剃頭刮臉的,都是幾代祖傳的手藝。日子過得沒什麼起色,倒也悠閑。故事是講給外來者聽的。說的是乾隆年間的事。陶成達是米行老板,家業殷實。這一年大雨連綿,發了洪水,官府河水改道,淹了陶家莊。陶家莊是陶家幾代人的祖產,少爺陶安攔轎喊冤,被抓進大牢,慘遭毒打,傷病而亡。後來官府強行攤派修堤錢款,連死人也未能幸免,陶成達無力負擔,最終選擇告狀,一路告進京城。官司贏了,陶成達卻被砍頭示眾。死因是鄉鄰們對官員的畏懼討好,自我保全。這個小說主旨不僅在於官員貪贓枉法,為害鄉裏,更在於陶成達之死。魯迅曾表達過對民眾的不信任,曆史證明,國民性中的劣根性,始終都在。作者的雙重批判立場都很鮮明,知識分子寫作,於廟堂和江湖之間,不畏威權不媚大眾,殊為難得。

石舒清《古今》,《十月》2013年第2期。

石舒清的文字裏,總是有著綿長的生活滋味。這篇小說講了三個民間傳說。有勸人向善的故事,也有因果報應的故事。《黑頭頭阿拉胡》,是外爺講的關於信仰的故事。外爺自身經曆就富有傳奇色彩。不僅是一位非常出色的皮匠,而且似乎還是懂得巫術的醫生。外爺講了一個阿訇和牧羊人的故事。聰明智慧的阿訇最終去了地獄,而老實誠懇的牧羊人進了天堂。《夜明珠》是母親講的一個關於孝道的故事。寡婦拉扯孩子長大,兒子娶了媳婦忘了娘,直到把娘遺棄在荒野深穀。一條老看家狗保護這位受盡折磨的母親。後來被人搭救,撿到夜明珠,皇上賞賜榮華富貴,兒子心生悔意,想接回母親,遭到老天懲罰,被狗吃了。《馬蹄金》是母親講的一個關於寬容的故事。縣長讓幾個民工給他打胡基,縣長老婆來送飯,民工把她留在泥土上的小腳印圍起來,被縣長老婆發現,縣長非常生氣,但並沒有懲罰民工。後來那裏麵爬出來的青蛙被民工半夜扔到縣長家取樂,縣長夫婦醒來,發現滿屋子金元寶。小說不是單純講這三個故事,是把這些故事和社會生活結合起來,既有小說人物對生活的感受理解,也有作者對世事和人生的理性思考。

阿成《救贖》,《北方文學》2013年第2期。

這篇小說很短,多年前的恩怨一筆帶過,重點是如今故地重遊的見聞和感慨。小說從皇後村五月的春天寫起,黑龍江的春天來得晚,不過自有其獨特的美。山林,河流,小鳥,月光,晚風,薄霧,野鴨,茅屋,渡船……如詩如畫。一個人孤獨赴十幾年前的約。然後寫到殺豬的田一刀,他的妻子和一個盜墓的有了感情,生下孩子,就是當年的小豬倌,如今的馬夫。還寫了一個小女孩小繩,一群盜墓的。小說結尾是在田一刀墓前,“我”問馬夫想如何了結恩怨。民間生活、邊地風俗和自然風光,有機融合,當年約定,如今了結,飛雲流水的行程裏,有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小說因而具有了審美張力。

二、那些成長和感情的磨礪

方方《塗自強的個人悲傷》,《十月》2013年第2期。

塗自強出生在一個很普通很清貧的山裏人家。村子裏都窮,沒有有錢人。考上大學,村裏人拿出一些零碎票子,湊足了塗自強的路費和學費。至於生活費,那要他到學校以後自己去掙。感情很好的女同學采藥,落榜,分別時給塗自強留下一首詩,最後兩句是:不必責怪命運,這隻是我的個人悲傷。告別山村,從村長到鄉鄰,所有人的叮囑都是:念大學,出息了,當大官,讓村裏過上好日子。哪怕隻是修條路。塗自強一路步行前往武漢。路上給工地運過水泥,在餐館打過工,洗過車,幹了各種雜活,經曆了各種陌生人的敬意和溫暖,終於來到學校。大學四年,在食堂打工,做家教,一分鍾不敢虛度,一分錢不敢浪費。即將考研,父親去世。父親去世,是因為修路挖了祖墳,父親一氣之下大病不起,終於不治。畢業後,塗自強租住在髒亂差的城中村。找不到合適的工作,被騙,欠薪,一分錢一分錢的算計,勉強支撐。後來老屋塌了,母親傷了腿。出院後,跟隨塗自強來到武漢。母親去餐館洗過碗,做過家政,看過倉庫,掃過大街,同樣為活下去受盡折磨。最終,塗自強積勞成疾,去醫院檢查已經肺癌晚期。他把母親送去蓮溪寺, 自己在回老家的路上,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手指《曹胖子,咱們就此別過》,《山西文學》2013年第2期。

手指的縣城故事,總有種獨特的味道在裏麵;有生活的煙火氣,又有種不經意的遊離。這篇小說算是一個成長故事,又不簡單是青春主題。“我”和曹胖子,兩個人從少年同學到走上社會,時遠時近,若即若離。“我”是個優秀生,曹胖子曾是個混子。這種組合小說中常見,生活中也偶爾有,一個好學生往往願意和一個差生混在一起。“我”上了大學,曹胖子進了工廠。再後來,“我”大學畢業工作了,處境並不如意。曹胖子倒是順風順水,黑白兩道混得明白。二人中間還有個女同學叫李小染。兩個人都喜歡李小染,“我”個性懦弱,不敢表白,曹胖子一度與之談婚論嫁,李小染家境優越,其父對曹胖子不屑一顧。這對曹胖子也算是個挫折,卻不會對他的人生產生決定性影響。現實生活談不上殘酷,雖然多少有些無奈。結尾處,父親從鄉下送來很多土豆白菜,“我”想讓曹胖子幫忙搬運,遭到拒絕。兩個一道成長的哥們,就此別過。小說無關宏旨,隻是在日常生活軌跡中,氤氳出青春的迷茫和人生的況味。

女真《七扭八歪的快樂營地》,《長江文藝》2013年第2期。

綽號七扭八歪的兩個男生是一對同學,關係不錯。八歪父親經營礦石開采企業,他因此算是有錢人家子弟,現在澳大利亞讀研究生;七扭父母在鄉下過簡單日子,大學畢業找了家培訓學校當老師,養活自己還行,談戀愛費勁。兩個人商量搞一個快樂營地。七扭負責踩點,八歪策劃指揮。兩個人在網上聊天,不斷規劃完善這個快樂營地計劃。小說分為兩部分,由兩個人各自講述。七扭講述的重點是尋找快樂營地的合適營址,以及回鄉探望生病的母親。母親並非患上什麼疾病,隻是不快樂,一心想出家為尼,不過母親走了,父親就會不快樂,七扭找不到解決問題的辦法。八歪講述的重點是自己的留學生活和感情經曆。他和小倩在異國他鄉相識相愛,然後回國,八歪炒股,小倩高考。至於快樂營地,不過是他心血來潮的一個玩笑。小倩考上天津的大學,八歪準備離開沈陽,去天津生活。和七扭在網上告別。小說呈現的是當代年輕人的生存方式和麵對的壓力。父輩的生活,他們無法真正理解,雖然血肉相連的親情也有,但是終究隔著各種障礙,沒有力量真正走進彼此的世界。大家都談不上有多麼快樂,至於那個充滿快樂的營地,大約也隻能是網上的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