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氏家訓》是我國曆史上第一部內容豐富、體係宏大的家訓,也是一部學術史名著,作者為南北朝至隋初的門閥士族顏之推。
顏之推(530—約591年),祖籍琅琊臨沂(今山東臨沂),琅琊顏氏是魏晉南北朝時期的高門士族。他的九世祖顏含生活於兩晉時期,以孝而聞名於世,仕宦顯達,位至東晉國子祭酒、散騎常侍、光祿勳。祖父顏見遠生活於齊梁之際,官至禦史中丞。顏之推的父親顏協一生則遊於諸王蕃府。顏之推本人的仕宦經曆頗為坎坷,最初擔任梁湘東王國左常侍、鎮西墨曹參軍。侯景之亂時被囚送建鄴(今南京布),又當過蕭繹散騎侍郎、奏舍人事。北周攻破江陵(今湖北江陵),之推全家被擄,北周大將軍李顯慶推薦他去掌管其兄陽平公李遠書翰,顏之推不願前往,攜全家逃奔北齊,在北齊曆任奉朝請、中書舍人、趙州功曹參軍、司徒錄事參軍、黃門侍郎、平原太守等職。隋朝開皇年間,被太子召為學士,並終於此職。
琅琊顏氏是魏晉南北朝時期沒有習染玄風而保持傳統經學的少數高門之一。為顏氏家族奠定後世發展基礎的顏含,“少有操行,以孝聞”。他反對門閥擅政,主張振興皇權。東晉初年,有人認為王導是皇帝(晉元帝)的師傅,百僚應為降禮。顏含反對說:“王公雖重,理無偏敬,降禮之言,或是諸君事宜。鄙人老矣,不識時務”(《晉書·顏含傳》)。這實際上是對當時“王與馬,共天下”政治格局的不滿。顏之推的祖父顏見遠繼承了這種家風,在梁武帝受禪時,憤而絕食,“數日而卒”(《南史·顏協傳》)。六朝無死節之臣,像顏見遠這樣為君死節、奮不顧身的大臣,確實罕見。顏之推的父親顏協為人風格嚴整,不求顯達,以人品高尚聞名於世。顏氏家族“世善《周官》、《左氏》”,是一個從學術到政治、社會行為都履行儒家傳統的家族。顏之推繼承了這一傳統,少年時就不慕玄學,討厭空談。他鑽研《禮》、《傳》,“博覽群書,無不該洽,詞情典麗”(《北齊書·顏之推傳》),在傳統經學方麵打下了深厚的功底。
顏之推生活的時代,正是門閥士族勢力由盛而衰的時期。這一時期戰亂頻繁,皇權振興、南北一統的趨勢日益明顯。門閥士族雖然在社會上仍有較強的影響,但昔日的輝煌已經失去,隻能憑藉門第、婚媾來標榜於世。皇室借助寒門勢力牢牢掌握著大權,士族門閥不但不可能再跟皇帝分享最高統治權,而且往往因小事而惹來殺身滅門之禍。同時,佛、道二教在南北朝時期廣泛傳播,成為士族精神依托的一個重要工具,這些因素對顏之推的思想也產生了重要影響。加上他本人經曆坎坷,一生曆梁、周、齊、隋四朝,三為亡國之人,“備荼苦而蓼辛,鳥焚林而铩翮,魚奪水而暴鱗,嗟宇宙之遼曠,愧無所而容身”(《觀我生賦》)。因此,在他的思想中,少欲知足、謙虛自損的處世哲學占據著重要地位。如他主張少言省事,認為多言多敗,多事多患;仕宦不可過二千石,婚姻勿貪勢家等等。他從曆史和現實中深刻地認識到,統治者如果政治腐敗、貪得無厭,就不可能維持統治。他從儒家的立場出發,主張為政要仁義與刑罰並施;選拔人才不能僅靠門第;在經濟上主張重農,主張士農工商各得其所,限製寺院僧尼不勞而獲等。顏之推還認為士大夫不可將“周孔之業棄之度外”而崇尚清談,必須“應世經務”,甚至要向下層人民學習,這些觀點都有進步意義。顏之推晚年思想受佛學影響較大,認為“內外兩教,本為一體”。他調和儒、佛,並且對靈魂不滅等觀念深信不疑,這是他坎坷一生的經曆在思想上的反映。
顏之推一生著述很多,其中以《顏氏家訓》最為著名。該書共20篇,集中反映了他的教育思想,對後世影響很大。縱觀全書,顏之推的教育理論和方法主要是圍繞下述三個方麵展開的。
一、以儒學為核心的基本教育思想
顏之推的教育思想以儒學為核心,他認為“古之學者為人,行道以利世也;今之學者為己,修身以求進也”(《勉學》)。“行道”、“修身”都是儒家思想的反映。他還說:“聖賢之書,教人誠孝”(《序致》),“吾觀禮經,聖人之教”(《風操》)。在儒家教育思想中,顏之推尤其重視家庭倫理的培養。在《兄弟》篇中,他將夫婦、父子、兄弟三親當作人倫之重,認為“不可不篤”。把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婦順作為治家的基本法則。總之,依照儒家的道德規範來培養人材,是顏之推教育思想的基本目的之一。
顏之推的教育思想也深受儒學人性論的影響。他認為“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教子》),給教育劃上了等級的標誌。帝王及其子孫自然屬於“上智”,從胎教到師保都有章法。廣大勞動人民屬於“下愚”,“雖教無益”。一般的士大夫均屬“中庸之人”,他們能否成材,要看後天的教育狀況。因此,顏之推對於士大夫這一階層的教育尤為關注,提出了不少獨到的見解,如不僅要重“德”,還要重“藝”;讀書不能死守章句,還要“施之世務”等等。
在教育基本理論上,顏之推還強調環境對人的成長的重要性,強調幼年教育對人一生的重大影響,強調個人立誌發憤是成材的重要因素。他把自己的教育理論與大量的社會實例結合起來,具有很強的說服力。如關於教育的作用,他告誡士大夫:“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田養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勉學》)。將知識作為政治和安身立命的資本,是魏晉南北朝門閥士族賴以衍續的一個重要原因,顏之推對此認識得非常清楚。
二、經世致用的士大夫教育思想
顏之推一生共曆四朝,又生活於士大夫中間,因此他對當時士大夫的生活十分熟悉,並且對士大夫的教育狀況表示了強烈不滿。他認為當時士大夫中存在著三大弊端:一是不學無術。“或因家世餘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為足,全忘修學。及有吉凶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雲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勉學》)。即使有點學問,也是“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勉學》)。其二是理論脫離實際。士大夫們手握麈尾,口尚清談,但“及有試用,多無所堪。居承平之世,不知有喪亂之禍;處廟堂之下,不知有戰陣之急;保俸祿之資,不知有耕稼之苦;肆吏民之上,不知有勞役之勤,故難可以應世經務也”(《涉務》)。三是毫無自身修養,敗壞世風。顏之推稱梁朝全盛時,“貴遊子弟,多無學術。至於諺雲:‘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書’。無不熏衣剃麵,傅粉施朱,駕長簷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於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勉學》)。這些人上不能治國,下不能保身,每臨戰亂,隻能轉死溝壑之間。侯景之亂時就證明了這一點。
顏之推對當時士大夫教育狀況的批判是深刻而準確的。從維護統治階級長遠利益出發,他提出了人材培養的目標:“一則朝廷之臣,取其鑒達治體,經倫博雅;二則文史之臣,取其著述憲章,不忘前古;三則軍旅之臣,取其斷決有謀,強幹習事;四則藩屏之臣,取其明練風俗,清白愛民;五則使命之臣,取其識變從宜,不辱君命;六則興造之臣,取其程功節費,開略有術”(《涉務》)。
如何培養出這些人材來呢?顏之推提出從“德”和“藝”兩方麵著手,也就是所謂“德藝周厚”。從“德”的方麵看,士大夫必須學習儒家的基本理論,“修身慎行”,從而達到“體道合德”的“上士”境界。士大夫的道德教育從幼年就要開始,“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勉學》)。隻有具備深厚的道德修養,士大夫才能立身行正。顏之推晚年信佛,他把佛教的“五禁”與儒家的“五常”相比附,認為“內典初門,設五種禁,外典仁義禮智信,皆與之符。仁者,不殺之禁也;義者,不盜之禁也;禮者,不邪之禁也;智者,不淫之禁也;信者,不妄之禁也”(《歸心》)。以儒家思想來教育士大夫,是與魏晉南北朝門閥地主的利益及教育思想相一致的,但在顏之推身上表現得尤為明顯。僅有“德”是不行的,顏之推認為“藝”的教育也十分重要。所謂“藝”就是要有真才實學,要有一技之長。顏之推在這方麵提出了許多理論和具體方法:首先要勤奮讀書。他說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因此,“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書,縱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為一藝,得以自資”,“使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勉學》)。這實際是對當時社會上“讀書無用論”的有力批判。其次,顏之推認為讀書人要務實,要學以致用。他認為讀書需得其要領,批評一些人雖然飽讀經書,滿腹經綸,卻隻能言之,“不能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勉學》),讓他去斷一個案也斷不清,去管一個縣也不知從何下手,造屋不知楣橫棁豎,種田不知稷早黍遲,這種人在社會上是被人看不起的。因此,他認為讀書人最起碼要寫得一手好字和文章。此外,算術、醫術、琴瑟、博弈、兵射、投壺這些學問也要懂一些,一則可以保健,二則可以娛心暢神,在實際生活和交際上是有用的。但這些東西隻能偶爾為之,不可作為立身之本。這也反映了他作為一個士族地主,從心底裏是看不起技藝的。第三,顏之推還主張士大夫應向下層人民學習,不能輕視勞動生產,這是他教育思想中閃光的一麵。他認為不僅古往聖賢值得學習和仿效,而且“農工商賈,廝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達,可為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於事也”(《勉學》)。
顏之推對士大夫的人品教育也很重視。他說“借人典籍,皆須愛護,先有缺壞,就為補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勉學》)。如果書案狼藉,任蟲蛀鼠咬、童幼亂畫、風雨毀傷,是一件不道德的事。他提出“凡有一言一行取於人者,皆顯稱之,不可竊人之美,以為己力;雖輕雖賤者,必歸功焉”(《慕賢》)。認為這是做人的起碼準則,不可忽略。針對當時一些士大夫“須求趨竟,不顧羞慚,比較才能,斟量功伐,厲色揚聲,東怨西怒”的醜惡現狀,要求他們“守道崇德,蓄價待時”(《省事》)。這些對糾正被門閥士族敗壞的士風也是有積極意義的。
三、求實的家庭教育思想
由於官學的衰微,魏晉南北朝時期家庭、家族教育十分興盛。特別是門閥士族為維持門第不衰,對此尤為注重。因而關於家庭教育的思想,在這一時期頗為豐富。顏之推的家教思想在這方麵很具有代表性。
顏之推認為家庭教育應及早進行,也就是在兒童剛能分辨外界事物的時候,就要加以誘導。為什麼家教要及早進行呢?顏之推認為:“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後,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勉學》)。人在幼年時期,童心未泯,天性純真,可塑性極大,對新事物也特別容易接受,抓住這一時期進行教育,不僅是教育的最佳時期,而且可為一生事業奠定良好基礎。這些與現代教育理論也是相吻合的。
家庭教育的關鍵是父母,因此父母的行為和教育方法對子女的成長影響很大。父母必須把愛子和教子結合起來,“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矣”(《教子》)。切忌“無教而有愛”,過分溺愛和放縱孩子。必須從小樹立孩子的是非觀,該嚴則嚴。要愛得其所,愛得有方。
顏之推認為,為了教育好孩子,訓督乃至體罰是需要的。他把嚴教和治病相比,認為:“當以疾病為愈,安得不用湯藥針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訓者,可願苛虐骨肉乎?誠不得已也!”(《教子》)如果不用體罰,則“笞怒廢於家,豎子之過立見。”(《治家》)當然,這種以體罰形式來教育孩子的做法,是父權家長製的產物,是封建教育思想中的糟粕,應予摒棄。
顏之推認為環境對家庭教育也有影響。環境影響包括兩方麵:一是周圍環境,顏之推說:“人在年少,神情未定,所與款狎,熏漬陶染,言笑舉動,無心於學,潛移暗化,自然似之;何況操履藝能,較明易習者也?是以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也;與惡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自臭”。二是長輩的風範,“夫風化者,自上而行下者也,自先而行後者也”,長輩的言行舉止可以直接影響到晚輩。良好的家庭和社會環境有利於人的成長,這也是符合現代教育理論的。
顏之推還非常注重家庭教育中對子女技藝的教育,認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勉學》)。士農工商兵皆為一業,不可以隨便輕視。甚至對語言教育顏之推也很重視,認為教育子女學會正確、通用的語言和語音是父母的責任。隻有這樣,才能使子女在社會上立足和生存。
最後,顏之推還提出要教育子女有遠大誌向,要勤奮努力(《治家》)。隻有樹立遠大誌向,才能經得起磨難,成就大器。而“無履立者,自茲墮慢,便為凡人”(《勉學》)。人的學習猶如春華秋實,隻有經過艱苦的勞動,才能有收獲。
顏之推本人一生雖未介入具體的教育活動,但他仍不失為我國6世紀末一位傑出的教育思想家。他以切身的體驗和感受所總結出來的教育思想和教育方法有許多是符合教育基本規律的。他的教育思想是我國古代家庭教育思想史的一個重要裏程碑,對後世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全文及大意
序致第一
夫聖賢之書,教人誠孝,慎言檢跡,立身揚名,亦已備矣。魏晉已來,所著諸子,理重事複,遞相模敩,猶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吾今所以複為此者,非敢軌物範世也,業以整齊門內,提撕子孫。夫同言而信,信其所親;同合命而行,行其所服。禁童子之暴謔,則師友之誡,不如傅婢之指揮;止凡人之鬥鬩,則堯舜之道,不如寡妻之誨諭。吾望此書為汝曹之所信,猶賢於傅婢寡妻耳。
吾家風教,素為整密。昔在齠齔,便蒙誘誨。每從兩兄,曉夕溫凊,規行矩步,安辭定色,鏘鏘翼翼,若朝嚴君焉。賜以優言,問所好尚,勵短引長,莫不懇篤。年始九歲,便丁荼蓼,家塗離散,百口索然。慈兄鞠養,苦辛備至;有仁無威,導示不切。雖讀《禮傳》,微愛屬文,頗為凡人之所陶染,肆欲輕言,不修邊幅。年十八九,少知砥礪,習若自然,卒難洗。二十已後,大過稀焉;每常心共口敵,性與情競,夜覺曉非,今悔昨失,自憐無教,以至於斯。追思平昔之指,銘肌鏤骨,非徒古書之誡,經目過耳也。故留此二十篇,以為汝曹後車耳。
“大意”
《序致》相當於《自序》。作者開宗明義地指出,撰述本書的意義和目的是將自己一生的經驗和感受總結出來,傳授給自己的後代。
教子第二
上智不教而成,下愚雖教無益,中庸之人,不教不知也。古者,聖王有胎教之法:懷子三月,出居別宮,目不邪視,耳不妄聽,音聲滋味,以禮節之。書之玉版,藏諸金匱。生子咳,師保固明孝仁禮義,導習之矣。凡庶縱不能爾,當及嬰稚,識人顏色,知人喜怒,便加教誨,使為則為,使止則止。比及數歲,可省笞罰。父母威嚴而有慈,則子女畏慎而生孝矣。吾見世間,無教而有愛,每不能然;飲食運為,恣其所欲,宜誡翻獎,應訶反笑,至有識知,謂法當爾。驕慢已習,方複製之,捶撻至死而無威,忿怒日隆而增怨。逮於成長,終為敗德。孔子雲“少成若天性,習慣如自然”是也。俗諺曰:“教婦初來,教兒嬰孩。”誠哉斯語!
凡人不能教子女者,亦非欲陷其罪惡,但重於訶怒。傷其顏色,不忍楚撻慘其肌膚耳。當以疾病為諭,安得不用湯藥針艾救之哉?又宜思勤督訓者,可願苛虐於骨肉乎?誠不得已也。
王大司馬母魏夫人,性甚嚴正。王在湓城時,為三千人將,年逾四十,少不如意,猶捶撻之,故能成其勳業。梁元帝時,有一學士,聰敏有才,為父所寵,失於教義:一言之是,遍於行路,終年譽之;一行之非,掩藏文飾,冀其自改。年登婚宦,暴慢日滋,竟以言語不擇,為周逖抽腸釁鼓雲。
父子之嚴,不可以狎;骨肉之愛,不可以簡。簡則慈孝不接,狎則怠慢生焉。由命士以上,父子異宮,此不狎之道也;抑搔癢痛,懸衾篋枕,此不簡之教也。或問曰:“陳亢喜聞君子之遠其子,何謂也?”對曰:“有是也。蓋君子之不親教其子也,《詩》有諷刺之辭,《禮》有嫌疑之誡,《書》有悖亂之事,《春秋》有衺僻之譏,《易》有備物之象: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親授耳。”
齊武成帝子琅邪王,太子母弟也,生而聰慧,帝及後並篤愛之,衣服飲食,與東宮相準。帝每麵稱之曰:“此黠兒也,當有所成。”及太子即位,王居別宮,禮數優僭,不與諸王等;太後猶謂不足,常以為言。年十許歲,驕恣無節,器服玩好,必擬乘輿;嚐朝南殿,見典禦進新冰,鉤盾獻早李,還索不得,遂大怒,訽曰:“至尊已有,我何意無?”不知分齊,率皆如此。識者多有叔段、州籲之譏。後嫌宰相,遂矯詔斬之,又懼有救,乃勒麾下軍士,防守殿門;既無反心,受勞而罷,後竟坐此幽薨。
人之愛子,罕亦能均,自古及今,此弊多矣。賢俊者自可賞愛,頑魯者亦當矜憐,有偏寵者,雖欲以厚之,更所以禍之。共叔之死,母實為之;趙王之戮,父實使之。劉表之傾宗覆族,袁紹之地裂兵亡,可為靈龜明鑒也。
齊朝有一士大夫嚐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自致卿相,亦不願汝曹為之。
“大意”
本篇主要闡述對士大夫子弟的教育問題。作者認為,兒童的早期教育如胎教、幼教等十分重要。必須處理好教育和愛護的關係,父母對孩子的過分溺愛是有害的。教育孩子時一定要有正確的立場,首先要重視品德教育。如果像北齊的一位士大夫以教兒學鮮卑語、彈琵琶來取悅公卿、換取富貴,那就悖離了教育的根本目的。
兄弟第三
夫有人民而後有夫婦,有夫婦而後有父子,有父子而後有兄弟:一家之親,此三而已矣。自茲以往,至於九族,皆本於三親焉,故於人倫為重者也,不可不篤。
兄弟者,分形連氣之人也。方其幼也,父母左提右挈,前襟後裾,食則同案,衣則傳服,學則連業,遊則共方,雖有悖亂之人,不能不相愛也。及其壯也,各妻其妻,各子其子,雖有篤厚之人,不能不少衰也。娣姒之比兄弟,則疏薄矣;今使疏薄之人,而節量親厚之恩,猶方底而圓蓋,必不合矣。唯友悌深至,不為旁人之所移者,免夫!
二親既歿,兄弟相顧,當如形之與影,聲之與響;愛先人之遺體,惜己身之分氣,非兄弟何念哉?兄弟之際,異於他人,望深則易怨,地親則易弭。譬猶居室,一穴則塞之,一隙則塗之,則無頹毀之慮;如雀鼠之不恤,風雨之不防,壁陷楹淪,無可救矣。仆妾之為雀鼠,妻子之為風雨,甚哉!
兄弟不睦,則子侄不愛;子侄不愛,則群從疏薄;群從疏薄,則僮仆為仇敵矣。如此,則行路皆踖其麵而蹈其心,誰救之哉?人或交天下之士,皆有歡愛,而失敬於兄者,何其能多而不能少也!人或將數萬之師,得其死力,而失恩於弟者,何其能疏而不能親也!娣姒者,多爭之地也。使骨肉居之,亦不若各歸四海,感霜露而相思,佇日月之相望也。況以行路之人,處多爭之地,能無間者,鮮矣。所以然者,以其當公務而執私情,處重責而懷薄義也;若能恕己而行,換子而撫,則此患不生矣。
人之事兄,不可同於事父,何怨愛弟不及愛子乎?是反照而不明也。沛國劉璡嚐與兄連棟隔壁,呼之數聲不應,良久方答;怪問之,乃曰:“向來未著衣帽故也。”以此事兄,可以免矣。
江陵王玄紹,弟孝英、子敏,兄弟三人,特相愛友,所得甘旨新異,非共聚食,必不先嚐,孜孜色貌,相見如不足者。及西台陷沒,玄紹以形體魁梧,為兵所圍。二弟爭共抱持,各求代死,終不得解,遂並命爾。
“大意”
作者認為,兄弟之情是除父母、子女之外最為深厚的一種感情,兄弟之間的相敬相愛對於治家是十分重要的。文中還論述了可能影響兄弟友誼的一些因素和防範辦法。
後娶第四
吉甫,賢父也,伯奇,孝子也,以賢父禦孝子,合得終於天性,而後妻間之,伯奇遂放。曾參婦死,謂其子曰:“吾不及吉甫,汝不及伯奇。”王駿喪妻,亦謂人曰:“我不及曾參,子不如華、元。”並終身不娶,此等足以為誡。其後,假繼慘虐孤遺,離間骨肉,傷心斷腸者,何可勝數。慎之哉!慎之哉!
江左不諱庶孽,喪室之後,多以妾媵終家事;疥癬蚊虻,或未能免,限以大分,故稀鬥鬩之恥。河北鄙於側出,不預人流,是以必須重娶,至於三四,母年有少於子者。後母之弟,與前婦之兄,衣服飲食,爰及婚宦,至於士庶貴賤之隔,俗以為常。身沒之後,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子誣母為妾,弟黜兄為傭,播揚先人之辭跡,暴露祖考之長短,以求直己者,往往而有。悲夫!自古奸臣佞妾,以一言陷人者眾矣!況夫婦之義,曉夕移之,婢仆求容,助相說引,積年累月,安有孝子乎?此不可不畏。
凡庸之性,後夫多寵前夫之孤,後妻必虐前妻之子;非唯婦人懷嫉妒之情,丈夫有沈惑之僻,亦事勢使之然也。前夫之孤,不敢與我子爭家,提攜鞠養,積習生愛,故寵之;前妻之子,每居己生之上,宦學婚嫁,莫不為防焉,故虐之。異姓寵則父母被怨,繼親虐則兄弟為仇,家有此者,皆門戶之禍也。
思魯等從舅殷外臣,博達之士也。有子基、諶,皆已成立,而再娶王氏。基每拜見後母,感慕嗚咽,不能自持,家人莫忍仰視。王亦淒愴,不知所容,旬月求退,便以禮遣,此亦悔事也。
《後漢書》曰:“安帝時,汝南薛包孟嚐,好學篤行,喪母,以至孝聞。及父娶後妻而憎包,分出之。包日夜號泣,不能去,至被毆杖。不得已,廬於舍外,旦入而灑掃。父怒,又逐之,乃廬於裏門,昏晨不廢。積歲餘,父母慚而還之。後行六年服,喪過乎哀。既而弟子求分財異居,包不能止,乃中分其財:奴婢引其老者,曰:‘與我共事久,若不能使也。’田廬取其荒頓者,曰:‘吾少時所理,意所戀也。’器物取其朽敗者,曰:‘我素所服食,身口所安也。’弟子數破其產,還複賑給。建光中,公車特征,至拜侍中。包性恬虛,稱疾不起,以死自乞。有詔賜告歸也。”
“大意”
在本篇中,作者引用了大量事例,說明對待妻子死後續弦之事一定要慎重。後娶之妻往往與前妻之子產生矛盾,導致骨肉離散、家庭破碎的悲劇,對此應當引以為戒。文中還反映了當時南北社會在續弦上的不同習俗。
治家第五
夫風化者,自上而行於下者也,自先而施於後者也。是以父不慈則子不孝,兄不友則弟不恭,夫不義則婦不順矣。父慈而子逆,兄友而弟傲,夫義而婦陵,則天之凶民,乃刑戮之所攝,非訓導之所移也。
笞怒廢於家,則豎子之過立見;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治家之寬猛,亦猶國焉。
孔子曰:“奢則不孫,儉則固;與其不孫也,寧固。”又雲:“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然則可儉而不可吝已。儉者,省約為禮之謂也;吝者,窮急不恤之謂也。今有施則奢,儉則吝;如能施而不奢,儉而不吝,可矣。
生民之本,要當稼穡而食,桑麻以衣。蔬果之畜,園場之所產;雞豚之善,塒圈之所生。愛及棟宇器械,樵蘇脂燭,莫非種殖之物也。至能守其業者,閉門而為生之具以足,但家無鹽井耳。今北土風俗,率能躬儉節用,以贍衣食;江南奢侈,多不逮焉。
梁孝元世,有中書舍人,治家失度,而過嚴刻,妻妾遂共貨刺客,伺醉而殺之。
世間名士,但務寬仁;至於飲食饋,僮仆減損,施惠然諾,妻子節量,狎侮賓客,侵耗鄉黨:此亦為家之巨蠹矣。
齊吏部侍郎房文烈,未嚐嗔怒。經霖雨絕糧,遣婢糴米,因爾逃竄,三四許日,方複擒之。房徐曰:“舉家無食,汝何處來?”竟無捶撻。嚐寄人宅,奴婢徹屋為薪略盡,聞之顰蹙,卒無一言。
裴子野有疏親故屬饑寒不能自濟者,皆收養之;家素清貧,時逢水旱,二石米為薄粥,僅得遍焉,躬自同之,常無厭色。鄴下有一領軍,貪積已甚,家童八百,誓滿一千;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錢為率,遇有客旅,更無以兼。後坐事伏法,籍其家產,麻鞋一屋,弊衣數庫,其餘財寶,不可勝言。南陽有人,為生奧博,性殊儉吝,冬至後女婿謁之,乃設一銅甌酒,數臠獐肉。婿恨其單率,一舉盡之。主人愕然,俛仰命益,如此者再。退而責其女曰:“某郎好酒,故汝常貧。”及其死後,諸子爭財,兄遂殺弟。
婦主中饋,惟事酒食衣服之禮耳,國不可使預政,家不可使幹蠱;如有聰明才智,識達古今,正當輔佐君子,助其不足,必無牝雞晨鳴,以致禍也。
江東婦女,略無交遊,其婚姻之家,或十數年間,未相識者,惟以信命贈遺,致殷勤耳。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戶,爭訟曲直,造請逢迎,車乘填街衢,綺羅盈府寺,代子求官,為夫訴屈。此乃恒、代之遺風乎?南間貧素,皆事外飾,車乘衣服,必貴齊整;家人妻子,不免饑寒。河北人事,多由內政,綺羅金翠,不可廢闕,羸馬顇奴,僅充而已;倡和之禮,或爾汝之。
河北婦人,織絍組紃之事,黼黻錦繡羅綺之工,大優於江東也。
太公曰:“養女太多,一費也。”陳蕃曰:“盜不過五女之門。”女之為累,亦以深矣。然天生蒸民,先人傳體,其如之何?世人多不舉女,賊行骨肉,豈當如此,而望福於天乎?吾有疏親,家饒妓媵,誕育將及,便遣閽豎守之。體有不安,窺窗倚戶,若生女者,輒持將去,母隨號泣,使人不忍聞也。
婦人之性,率寵子婿而虐兒婦。寵婿,則兄弟之怨生焉;虐婦,則姊妹之讒行焉。然則女之行留,皆得罪於其家者,母實為之。至有諺雲:“落索阿姑餐。”此其相報也。家之常弊,可不誡哉!
婚姻素對,靖侯成規。近世嫁娶,遂有賣女納財,買婦輸絹,比量父祖,計較錙銖,責多還少,市井無異。或猥婿在門,或傲婦擅室,貪榮求利,反招羞恥,可不慎歟?
借人典籍,皆須愛護,先有缺壞,就為補治,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濟陽江祿,讀書未竟,雖有急速,必待卷束整齊,然後得起,故無損敗,人不厭其求假焉。或有狼籍幾案,分散部帙,多為童幼婢妾之所點汙,風雨蟲鼠之所毀傷,實為累德。吾每讀聖人之書,未嚐不肅敬對之;其故紙有《五經》詞義,及賢達姓名,不敢穢用也。
吾家巫覡禱請,絕於言議,符書章醮,亦無祈焉,並汝曹所見也。勿為妖妄之費。
“大意”
本篇探討和總結了治家的一些基本理論和方法。作者認為治家必須自上而下,即要求子女做到的事,父母必須首先做到。治家要勤儉,寬嚴要適度,要有仁厚之風。對待子女的婚嫁必須有正確態度,不可貪榮求利。作者特別強調,治家要從點滴小事做起,不容稍有懈怠。
風操第六
吾觀《禮經》,聖人之教:箕帚匕箸,咳唾唯諾,執燭沃盥,皆有節文,亦為至矣。但既殘缺,非複全書;其有所不載,及世事變改者,學達君子,自為節度,相承行之,故世號士大夫風操。而家門頗有不同,所見互稱長短;然其阡陌,亦自可知。昔在江南,目能視而見之,耳能聽而聞之;蓬生麻中,不勞翰墨。汝曹生於戎馬之閑,視聽之所不曉,故聊記錄,以傳示子孫。
《禮》雲:“見似目瞿,聞名心瞿。”有所感觸,惻愴心眼;若在從容平常之地,幸須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當忍之;猶如伯叔兄弟,酷類先人,可得終身腸斷,與之絕耶?又:“臨文不諱,廟中不諱,君所無私諱。”益知聞名,須有消息,不必期於顛沛而走也。梁世謝舉,甚有聲譽,聞諱必哭,為世所譏。又有臧逢世,臧嚴之子也,篤學修行,不墜門風;孝元經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縣民庶,競修箋書,朝夕輻輳,幾案盈積,書有稱“嚴寒”者,必對之流涕,不省取記,多廢公事,物情怨駭,意以不辦而退。此並過事也。
近在揚都,有一士人諱審,而與沈氏交結周厚,沈與其書,名而不姓,此非人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