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不著玉女本色居塞北,聽把那伏氏姑侄表一場。從那日逼走夢鸞高小姐,到次日合府的家丁撇個光。男婦老幼齊逃走,隻剩他主仆姑侄人兩雙。狂生伏準羞又氣,夫人含怒淚淋裳。少不得雇幾個長工與村婦,叫了任婆內裏幫。到了四月二十八,藥王廟演戲年年大會場。諸般買賣全都有,蘆棚結連數裏長。進香男女如蟻,扶老攜幼鬧嚷嚷。伏生假說去還願,為的是招風惹草看紅妝。打的鮮衣花帽財主樣,手擎團扇慢搖涼。隻揀那婦女群中來回走,風流賣俏弄輕狂。請了分紙馬朝裏擠,單與紅裙同降香。磕頭已畢回身轉,猛抬頭,從外來了一位美姑娘。則見他滿頭金珠銀首飾,大桃垂腰二尺長。身穿著錦繡花衣飛五彩,湘裙百褶戲鴛鴦。玉腕拿把檀香扇,畫的是張生跳過粉皮牆。俏笑輕盈說好熱,金鐲四個響叮當。金蓮窄小難移步,一對丫環站兩旁。正與狂生離不遠,隻聞得陣陣撲人脂粉香。狂生一見直了眼,睜圓二目看端詳。隻見他走至殿內當中站,使女連忙替上香。他那裏花枝招展深深拜,嫩語嬌聲叫藥王:“保佑弟子身無病,歲歲年年叩法堂。”使女連忙攙扶起,猛瞧見五百年前冤孽郎。他二人,歡喜冤家初見麵,由不得靈犀一點兩牽腸。
俗語說的好:風月子弟、及時裙釵,比乾柴近烈火。兩情四目,不必細表。正在留戀之際,隻見一個胖大老翁,年約五旬之外,身穿寶藍色夾紗道袍,魚白單紗襯衣,涼巾朱履,員外打扮,走進殿中。看著女子說:“姑娘燒了香怎麼還不看戲去?這是整本的《繡鞋記》,熱鬧的很哪!”女子說:“車上怪熱的,這裏還涼快些兒。”老者說:“要看也是你,不看也是你,少時可就要歇台了。”女子使性兒道:“我偏不去,歇了台罷!”老者笑道:“不去也罷去也罷,我先看去。”說畢,回身去了。又遲了一回,這其間他二人的形景也無工夫說他,隻見又來了一個家丁,說:“員外叫請小姐上車,少時歇了台,人亂就難走了。”女子被催不過,隻得轉身移步。把一雙秋波看著伏準,笑了一笑,用扇兒遮了粉麵,丫環攙扶,一步一步走出殿外。這就叫做意索情繩,把個狂生不用繩綁,一直牽到戲台底下去了。那女子上了車兒,車門上掛著簾,兩邊紗窗看的明白。伏生站在近處,兩個人動了麻衣神相,彼此仔仔細細對看了一回。不多時歇了台,人都散動,那員外車在前,女子車兒在後,望東南上趕去。
伏士仁心中不舍隨車趕,緊緊而行後麵跟。那管烈日天炎熱,隻走的氣喘籲籲汗滿身。暗暗自己叫:“伏準,可恨當初錯認人!夢鸞雖然容貌美,全無情趣似瘟神。花木瓜兒空好看,枉叫區區黃盡心。怎麼似這位多矯知好歹,憐才愛貌喜斯文。一見留情芳意許,這般才是美佳人。但願冤家未受聘,我必要央媒搬娶這釵裙。我們倆郎才女貌真佳偶,你恩我愛到終身。可笑那無福的丫頭夢鸞女,這樣才郎他不親。拋家失業如逃難,飄流去作外喪魂。這而今我也奇遇多嬌女,不久成就美良姻。有朝一旦重相見,也叫你見一見這對才子與佳人。”這狂生胡思亂想跟車後,緊走急行腳步勤。一氣跑了七八裏,合和堡不遠麵前存。車兒趕進西門去,伏準答應後麵跟。進了堡門一箭遠,一座宅舍在大街心。高樓瓦舍多齊整,白粉牆高黑大門。兩輪車兒朝裏趕,那女子,隔著紗窗把手伸。望著伏準朝北指,秋波送媚麵含春。狂生會意將頭點,滿麵含春笑吟吟。隻見那迎麵來了兩個人。
一個老者帶著一個幼童,也是從廟上回來,小童手內提著一串角黍、一把香草,剛要望對門內走,伏生向前打了一躬:“請問老丈,這一家姓甚名誰?是個什麼人家?”老者還禮道:“相公問這一家麼?是個剛下鍋的。”伏生道:“怎麼講?”老者道:“才煮麼。姓毛,祖上買賣出身,綢緞大賈,到了毛二這一輩子上,發了大財,他又會百般取利,這幾年陡然大富,買賣也不作,在家充員外了。”伏生道:“他家幾口人?”老者道:“美中不足,無有令郎,隻有一個丫頭,慣了個……”剛說至此,那小童拉著老者說:“爺爺走波,走波!”遂往對門去了。
伏生順著西牆往北走了一箭多遠,繞至毛家宅後,隻見偏東有個小角門,關著未開,裏邊樹木森森,花香馥馥。伏生在牆外走來走去,忽聽嬌聲嫋娜,咳嗽了一聲,伏生抬頭一看,隻見樓窗高起,那女子站在窗下,探著身子正望下看。狂生一見,歡喜非常,連忙轉身,向上深深作了一揖。女子斜抄雙袖,還了一福,把手中的扇子笑吟吟望狂生丟了下來。伏生急忙扯起衣衿來接,偏偏掉在頭上,溜在地下。忙忙拾起,捧在手中,用口吹那扇上的土,連忙打躬致謝。女子見了,把那一雙衫袖掩在口上,笑個不住,回身躲向一邊去了。狂生正在著迷,隻聽角門開放,走出一個丫環來,這也是廟上見過麵的,走至麵前,說:“借問相公一聲,我們小姐一把扇子失手墜於樓下,相公若是揀著,乞賜見還。”伏準道:“小生可倒揀著一把扇兒,隻是這樣貴重之物,怎肯輕易奉還?”丫環說:“一柄紙扇能值幾何,有什麼貴處?”伏生說:“物雖不貴,出自天仙之手,就是萬兩黃金也換不了去。若要歸趙,除非天仙親來取討,許我個謝意,方肯奉還。”丫環笑道:“既然討謝,須說個名姓,我好替你回複,不然看你拐了去。”伏生笑道:“小生就死也是不離此地的。若問姓名,正要相告,小生姓伏,名準,表字士仁,去世丹徒縣令乃仡是先祖,鎮國王高千歲的夫人是我的嫡親姑母。小生前歲入泮,今年虛度二十,隻為胸懷大誌,欲覓才貌佳人,不肯草草就婚,所以未曾成室。再要說了生日時辰,便是《西廂記》上的套話,惹的小娘嫌煩。隻此數言,替小生轉達便了。”使女聽畢,含笑而去。去不多時,回來說道:“我家小姐說,扇雖不貴,乃閨門之物,不敢輕棄。相公既然索謝,好歹晚間送來,我家小姐一定麵謝。千萬不要失信。”說畢,關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