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大漠中的航標
就宗教來說,莫高窟並非聖地,這個位於塔克拉瑪幹大沙漠邊緣的沙丘並不是佛教聖地,釋迦牟尼沒有在此誕生、成道、法輪初轉、涅槃;也沒有釋氏絲毫的遺跡、行蹤,更沒藏著他的舍利子。這種由於信徒們的幻覺而興起的供奉佛教偶像的洞窟,滿世界都是。敦煌不過是塔克拉瑪幹大沙漠中的一處航標,供奉著保佑旅人平安的神龕。宗教狂熱曾經一次次拍打過這片熱沙,但都一波波退去了,最近的時代,從亂世趨向唯物主義、科學主義的盛世,敦煌幾成廢墟,隨時有天不怕地不怕者進去糟蹋。
敦煌,幹得隻剩下天空和粉末。沙是幹的,宗教也是幹的。隻有洞窟中的那些塑像、壁畫、經書不幹,隻有朝聖者的隊伍不幹。本來,世界傳統的朝聖並不包括敦煌,朝聖者的隊伍是在最近一個世紀中悄悄地壯大起來的。上世紀還隻有由少數先知組成零星小隊,到如今,朝聖者已經洪流般滾滾不絕了,前往敦煌旅遊的人已超過百萬。他們大多數並非佛教徒,來客也不一定都與宗教信仰有關。此地也並非塞外江南、避暑勝地。也不是風水寶地,就風水來說,這地方可說是風水不轉,既不依山也不靠水,凝固成丘陵的沙、塊狀的沙,飛沙……沙,隻有沙。雖說勉強有一條小河,大部分時間還是幹的,風一猛就走石飛沙,天空黑成一團。
他們來敦煌幹什麼,燒香嗎?敦煌研究院是禁止燒香的。敦煌的佛爺如今也沒有香火旺盛、有求必應的名聲,在20世紀的中國,宗教聲名狼藉,大多數人將它視為迷信。但一聽到“敦煌”這個名詞,就蒙召似地來了。這個聖地究竟聖在哪裏?
跨進一個與眾不同的唐
莫高窟極不顯眼,沒高出世界一寸,深陷於大地的黑暗中。要不是人流滾滾,粗心的旅行者大部分都會漠視它。幾排參差不齊的洞穴藏在土黃色的砂岩上,猶如原始人的寓所。砂岩前麵立著一座簡樸的木質牌坊,穿過這座牌坊,就進入了莫高窟。它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被瞻仰的聖地,它其實從來也沒有被作為紀念碑或者祭壇來建造。人們創造它,隻是出於樸素虔誠的信仰甚至迷信。
莫高窟起源於一個傳說,說是有位僧人曾在此地見到金光在砂岩上一閃,這就是佛陀的指示。佛陀的指示來自佛經,也來自大地,而且通常來自大地,一棵樹,一處水源,一塊石頭。為什麼指示在此地出現而不是在別處呢,原因或許都差不多吧,不僅僅是因為神,也是因為人。流沙滾滾,營造著團聚的假象,其實永遠在稀釋、潰敗、散離、流失,忽然間,千萬顆沙粒凝固起來,金剛般堅固地團結了,成了沙海中一處可以停靠的岸,出現了可以避暑的陰影。是什麼力量,什麼膠水將它們黏合起來?隻有佛陀知道。更現實的理由恐怕還是那條神秘河,它帶來了水,生命才得以存在。如果沒有水,這地球便會寸草不生,更不會有什麼宗教了。
砂岩被混凝土加固了,每個洞窟前麵都安裝了鋁合金門。我們跟著講解員,一位姑娘,她似乎與過去在洞窟裏麵忙活的匠人有某種親緣關係,我們似乎是趁著那些隋末或晚唐的大匠們休息的空當,溜進他們的工作室。她隻要將一把鑰匙插進鎖孔向右一擰,我們即刻就跨進唐去。這個唐與書本上的唐不同,與博物館裏的唐不同,這個唐是唐的作坊、工作室,不朽之作得以誕生的原址、搖籃、產床。匠人們就在這裏麵調色、捏泥巴、舔筆、調顏料,累了喝口水,靠著牆打個盹。姑娘拿出一把鑰匙,“嘩啦”一聲,鎖開了。光線先進去,洞窟隱晦地明起來,閃出一股老茶才有的苦澀味。光線跪到地上,又朦朦朧朧地反射到壁間,隱約看見一神端坐正中,微笑著欠身道: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