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地而起
編者語
謝有順是我的朋友。認識他是因為其他的一些朋友,而他又讓我認識了另外的一些朋友。這話說起來很繞,但與他們的關係一點也不繞,尤其是與有順。有時候很晚,我臨時想到什麼事情,就直接給他打電話。我總是能夠很輕鬆地在他的麵前展示我的急切、焦慮、欣喜、熱烈,而不必擔心他會有什麼拒絕,有什麼芥蒂。不過,麵對我的人格不穩定,他一般是靜聽,然後以極慢的語速,回複我所說的,再然後,很多事情不久就幫我解決了。
照理說像我這樣的文學愛好者,跟他這樣的文學導師在一起,該多談點文學,事實上這樣的情形發生得極少。大部分時候,我們談論的是其他的一些事物,那些事物有關工作,有關吃喝,有關會友,或者有關公共,文學似乎在這裏變成了一個極度私人、用不著擺到桌子上來討論的隱私。我沒有見麵就與人討論這些隱私的習慣,這可以理解為對自己隱私的保護,也可以理解為對他人的尊重。當然,另一個隱秘的潛意識是,我不想在他的麵前露怯,露出自己那些幼稚的想法。我記得隻有幾次,在我們同行回來極度疲憊的深夜,或在聚會用過餐胃有點積食的下午,我開車送他回家的路上,他坐在副駕駛位置,我們才會有一搭沒一搭地談到他的本業、我的副業—文學。
文學是隱私,但我又極為認同他在某次訪談中所說的,在我們這個時代“談論身體、欲望早已不是隱私,談論靈魂才是”的尷尬,“你在任何場合大膽地談論身體、表達欲望,沒有人會覺得奇怪,但你在這些場合談論靈魂,很多人就覺得奇怪了。靈魂在我們這個時代反而成了難以啟齒的隱私,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哀。”為此有一回,在他給人題詞、寫招牌的時候,我讓他幫我寫了“靈魂赤裸”這四個字。這四個字本來在去年我們幾個去賈平凹老師書房,賈老師幫作家東西寫“解衣磅礴”時我就即刻想到的,但我沒有張嘴,而是讓寫了其他的詞兒。—相對於賈老師這樣可敬的長者,我更願意讓有順知道我的想法:寫作雖然不值得在公共的場域中言說,但在私底下卻應該是一個神聖地必須敞開自我的過程。
作家麥家算是促成我結識謝有順的一個最重要的人。有一次他說他最喜歡與謝有順一起出行,因為有順總能夠很周到地應對一些場麵,而可以讓他很放鬆,並且說凡大事他都願意找有順商量,因為有順聰明而有判斷,“遇事可決”。麥家所言不虛,謝有順確實是一個大場麵敢露崢嶸,小處亦心思周全之人。他唯一的缺點是說話或沉默的時候喜歡半仰著頭,那可能讓初次見麵的人誤以為他傲氣。
他確實可以傲氣。年少成名、才華橫溢,我在大學時就常常在專業的文學研究刊物上看他的長篇論述。他大不了我幾歲,卻仿佛是我的上一輩人,他的文章氣度、風範,讓人心儀、仰慕。
跟有順在一起久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談及鄉村孩子的命運時,使用的兩個詞“拔地而起”、“破土而出”。他說農村的孩子成才的幾率不是很高,但一旦成才就有可能是“大才”,他們的天地不是很廣,但假以時日卻有可能直接指向天空。他說這話時的語態配合著他半仰著頭的樣子,讓我想到了另外的四個字:“挺立精神”。
他就是那個拔地而起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