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鄉愁
小說新銳
作者:秋泥
母親晚年,一直飽受類風濕的折磨。繼四肢關節變形喪失行走能力後,又因累及心肺而臥床,力所能及的挪挪蹭蹭,也僅限於那張鐵床之上。這對勤勞一生的母親來講,真是莫大的打擊。但是,母親很快就接受了現實,不再抱怨,言語間娓娓道來的,卻常是一些過往的人與事。
記憶中,母親曽多次提及她的表妹——淑華二姨。淑華二姨是我四舅姥爺的女兒,小名叫:二胖。淑華二姨我是見過的,那時我們家還住在鐵西區的一座七十年代修建的老樓房裏。如今,那座房子已經拆遷了,取而代之的是以地鐵為中心,頗具規模的大型購物建築群落。但我仍然能在霓虹燈的光影下分辨出從前的路徑,淑華二姨常踩著那條塵土紛揚的小路來看母親。
二姨高高瘦瘦,走路端著雙肩,一副不拘言笑的樣子。我望著她,心裏總有一種淒然的感受,或許是因為母親曾說過:按算命先生的說法,二姨是天生的短命相吧。
二姨有著農村婦女特有的勤勞,她非常能幹。印象中她總是抱著一個巨大的洗衣盆,挽著兩隻幹瘦的手臂,幫著母親洗衣服。她們一邊幹活,一邊說著話,講的無非是老家的一些人和事,諸如:誰誰家的閨女養了孩子,誰誰家不久前死了老人,誰誰蓋了新房子,誰誰家的誰誰,嫁給了誰誰家的誰誰……
那些鄉村物事,那些故去的人,總是能情不自禁地柔軟和濕潤母親和二姨的心,她們的表情會因此而變得生動起來。有時說到一些趣事,姐妹倆還會開懷大笑。那一刻,母親似乎忘記了自己關節的疼痛,二姨也忘記了自己命運的坎坷。
二姨的不幸源自於不能生養。這在舊時鄉下,幾乎是不可寬恕的缺陷。按鄙鄉舊俗,沒有生下男丁的人家,被稱作絕戶人家,絕戶人家死後不得進祖墳,不得入土,隻能丘墳。所謂丘墳,即:將棺槨單擺浮擱於亂墳崗或地夾隔,外敷秸稈黃泥。這樣的墳塋是經不得風雨的,過不了多久就會破敗不堪。
這般荒涼的身後事,是絕戶人家最深的恐懼。二姨是個有先天隱疾的女人,莫說男丁,恐怕連貓貓狗狗也生不出吧。這在圍繞著傳宗接代主題而建立的鄉村家庭倫理秩序中,真是莫大的罪過。所以,“舊照”貌似描寫個人隱痛,實際映出的是舊日鄉村女性命運的共性縮影。擦去歲月塵埃,那些“二姨”們,在命運的桎梏裏,隨著四季的長風默默遁逝。於個體的疼痛,牽扯著社會的經脈。
二姨嫁過人,又被休回娘家;二姨也醫治過,喝了許多年湯藥。盡管她自己知道她的病是醫不好的,她照喝不誤,一年又一年。
二姨究竟是如何來到城裏的,隨著母親的離世好像也沒人能說得清了。但她在城裏又嫁了人我是知道的,因為她曾領著那位二姨夫來過我們家。那個男人生著很高的個子,人老實的近乎窩囊。聽說,那個男人也是離婚的,而離婚的原因好像也是因為身患隱疾,男人的隱疾。
母親說,這就是命。好在他們感情很好。
我忽發奇想:二姨可能是逃到城裏來的。她怕死後被人“丘”在亂墳崗子地夾隔。
二姨如願以償了,八十年代的一個夏天她被坍塌的塔吊砸死在下班的路上,她終於成了城裏的鬼。母親也從此做下了新的病根:夜裏聽到電話響就身體發抖,驚恐不已。
好像還有“老八奶奶”和二姨高考的橋段,但這些究竟和二姨有關係嗎?好像有,也好像沒有。因為小說就是小說,此二姨並非彼二姨。這些,好像也不重要了。
母親晚年的敘述裏,藏著她永遠回不去故鄉的悲涼。那是母親的鄉愁。我曾試圖讓母親乘著我的文字魂歸故裏,這些必定會成為我未來寫作的組成部分。母親的鄉愁今生都會在我的血液裏流淌,這是注定的。
2013年端午節前,母親因病入膏肓猝然離世。如今,母親已安眠在沈城東部的臥龍山脈裏。按舊風俗的說法,死去的人便具備了超能力,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於天地之間。隻是我們陰陽相隔,相互看不見而已。如此,掙脫了塵世束縛的魂靈應該是極快樂的。
彼鄉,彼俗,是否也會有清風明月?也會有端午和中秋?也會於佳節會聚一處,結伴遨遊,俯瞰故裏的山山水水?
某日,我於春雨中獨行,那些淅淅瀝瀝飄灑在臉上的,是隨風輕舞的花瓣呢,還是母親和姨娘們一涴思鄉的清淚……
(責任編輯/劉亞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