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骨折(二題)(2 / 3)

又一次,是老人站了出來。老人看了看自己的老伴,又掃了一眼自己的四個兒子,隨後就說了一句話。老人說,她可是你們的母親。老人說完,就背過身去,再沒發一言。他的四個兒子於是放棄了他們的計劃,將他們的母親留在了醫院。他們惟一的要求,就是不再等咳嗽好了手術。老人同意了,因為他壓根就不知道,如果再一味地堅持,結果是否能如他所願——老伴的咳嗽在短時間內痊愈,並且成功地耐受手術——像一場賭博,老人掂出了其中的不可預知性所占的巨大分量,老人選擇了放棄。

事實上,這樣的選擇從一開始就存在了。手術或者非手術,這幾乎是所有骨折都可選用的兩種方法,它們之間至少有兩點根本區別:治療需要的花費和住院的時間。對於她的大腿骨折而言,手術是當然的首選,它可以最大限度地縮短老人臥床的時間,也就是減少並發症發生的時間和空間,但其花費卻起碼是非手術治療的五到十倍。這實在是一種兩難,像我們再熟悉不過的“魚和熊掌”。老人選擇了經濟上的節省,就必須要接受比手術長得多的住院時間:至少兩個月。

老人說,那沒問題,我們有的是時間。於是跟著自己的老伴從三樓轉到了一樓。

然後我就看到了老人的沉默寡言,和他似乎很大的煙癮。在那棵高大的楠木樹的陰影裏,在每個陽光熾熱的下午,老人一個人坐在那裏,安安靜靜地抽煙。

老人和他的老伴終於被他們的兒子帶回家,是在老人轉入我管理的病區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和剛剛轉入時一樣,老人的四個兒子都來了,依然開著那輛麵包車。但這次,老人沒再說什麼,隻在兒子們為老伴辦理手續又抬著老伴上車的時候,默默地走出病房,坐在楠木樹下的陰影裏,抽完了在這裏的最後一口煙。

那天的陽光似乎比任何一天都要熱烈。看著老伴被兒子們七手八腳地抬上車,老人蜷縮著身子坐在楠木樹下的花台上,吧嗒著嘴裏的葉子煙卷,一陣陣濃密的煙霧籠罩在他的頭頂。這時候似乎起了風,那煙霧刹那間便消散得了無蹤影。

此後每天,當我從楠木樹旁邊的路上經過,總是止不住要扭過頭去,打量那片寬大而幽深的陰影,和楠木樹高大茂盛的枝幹,恍惚覺得老人還坐在那裏,吧嗒吧嗒地抽煙。現在我知道了,老人坐在那裏,並不單單是為了抽煙和享受楠木樹製造的清涼。

如夢

電話鈴聲急促響起的時候,我正在酣睡。我的睡眠深入,我記得也沒有夢,如果沒有這個電話,這次睡眠將和以往大多數一樣,十分完美。因為這個電話,使得這個夜晚和以往所有夜晚發生了根本的區別。我在很深的睡眠裏醒來,嘴裏嘀咕著,迷迷糊糊地抓起聽筒。電話是值班的年輕同事打來的。同事說,二十一床出事了,他沒法處理,要我馬上去一下。我猛一下驚醒。放下聽筒的時候,我看了看電話上顯示的時間:淩晨兩點。

二十一床旁邊的過道裏密密麻麻地圍滿了人,無一例外的睡眼惺忪的模樣。站在二十一床不遠的過道上,他們已經清楚響動來自哪裏,但他們不知道響動為什麼會發出,他們想弄個究竟。有人在人群中低聲宣布了我的到來,一雙雙眼睛於是紛紛投向我,像一朵朵在這個夜晚特意為我綻放的花。人群開始無聲地向後退,瞬間便在二十一床外的過道上亮出一條道,像在歡迎一位難得一見的尊貴賓客。我不記得是否衝人群微笑過,但房間內傳出的那濃烈的酒精味和嘔吐物的腐敗氣味,以及大便和尿液相互混合的刺鼻味道,都叫人過鼻難忘。我剛靠近門口,那幾種氣味相互混合的複雜氣味形成一股強烈的氣流便帷幕一般向我迎麵撲來。我的頭霎時有些暈,腳步卻沒敢停下。我受到了足夠高的禮遇,我理應也必須做出與之相稱的回應。

我的頭先於腳步進入。循著那股特殊氣味傳來的方向,我的目光將房間內的一切悉數攝獲:二十一床沒在床上,而是蜷縮在床外由嘔吐物、尿液和大便相互摻和鋪就的地毯上,卻把自己的床留給了汙濁不堪的排泄物——另外幾堆混合著濃烈酒精味的嘔吐物和大便;我的年輕同事滿頭大汗地在一旁麵無表情地笑著,不時搖著頭,雜亂的頭發因他不斷地搖頭,明確地宣布了他的無可奈何——我的年輕同事是個認真的人,平常他的頭發總是梳理得很規範而且正式;不斷有嗯嗯啊啊的呻吟聲從二十一床的嘴裏發出,間或還夾雜著他媽呀媽呀地念叨——一個年近四十的漢子,在淩晨兩點念叨自己已故的母親,如果換個時間和地點,如果這個人不是醉得不省人事,我一定會感動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