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咽咽」,「咚隆」,
每壓彎一片樹葉,枝幹間就會跑出一個音符,叮叮當當的,這種鳴響聲好像僧侶用手搖動法鈴一樣。而且隨著個體的不同,每株『三雪螢』發出的聲音都有著細微的分別,因此『三雪螢』又有『鈴草』這一個別名。
它的珍奇之處還不止這一點。
腳丫子踏上去,觸感像是踩在冰渣子一樣,涼涼的很舒服,足踝的中心處卻傳來一股熱力,溫暖得令人感到腳底酥麻。人類的孩子們把它當成是玩具,年老的妖怪卻視之為調節溫度的自然手段,珍重非常。
在前方不遠處,一個男人佇立於『三雪螢』之中。
騎著獨眼的青色巨牛,帶上畫有奇異符號的白色布製麵具,一個體型魁梧的青年男子。他的氣質神韻,仿佛是從天而降的謫仙人。
男人身上的襜褕*5是濃厚大氣的深墨色,卻平滑得足以反射『三雪螢』所放出的微光。雖然是全無花紋的素麵布,但在衣裾處濃烈的酒紅滾邊襯托下,衣服非但不顯單調,反而更因為色調的強烈對比效果,而顯得莊重肅穆。
他的妖氣像沉睡的龍,熟透的柑橘,平靜水麵下的湧流,卻不會令人覺得討厭,或者被壓迫得喘不過氣。
雖然從來沒有人能夠清楚說出『蘇』的相貌,但我有一種直覺:站在這叢『三雪螢』中的這一隻妖怪,就是我一直尋找、夢想遇見的百鬼之王。
「......請問你就是『蘇』嗎?」
天知道當時的我是從哪兒擠出來的勇氣。與其說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不如說是自己被勝利感和興奮感衝昏了頭腦。
也不好好想想,萬一惹火了『蘇』,他隻消伸一伸指頭,自己即刻就可以跟這個世界揮手笑說再見了。他可是連上等妖怪也能輕鬆輾壓的妖怪之王啊!對付一個區區弱小人類有何難度!
流動的微風吹拂男人的布麵具,我卻無法看清楚他的表情。
此時除了『三雪螢』因為微風吹動而緩慢搖擺、在互相碰觸後所發出的清脆微響外,森林裏隻聽見我粗糙的呼吸聲和急速的心跳。
完了,很緊張。
在來到這裏之前,我從未考慮過自己在遇見『蘇』之後要做什麼。請他題個字留念?與他泡壺茶聊天?或者是應該遠遠一瞧,然後轉身立即逃走──噫,現在思考逃跑方案的還來得及嗎?
「汝為何人?」
很好,被叫住了,這下子插翅難逃。
倒是『蘇』的聲音比想像中低沉。嘛,這也正常,畢竟是活了好幾千年的妖怪了。
「小、小人蒲鬆齡……!」
青牛的蹄狠狠踏地一下。噫!有理無理,先跪再說。世上沒有跪下去解決不到的事,有的話,多跪兩次就好。「男兒膝下有黃金」,但在要緊關頭,膝蓋就是黃金。
我想『蘇』既然是妖怪之王,智商情商應該都比一般妖怪高,大概不會像某些狂怒暴躁分子般一言不合就開打,所以這時最有效的方法莫非認慫作孫子,以期望對方高抬貴手。
之後他會問我什麼問題呢?假如『蘇』問我怎找出這地方,我應該如實告訴他嗎?老師的書房還有那些妖怪,會不會因此受連累遭殃──
仿佛間,耳邊聽到四蹄踏地發出的聲響。糟糕!他很生氣嗎?我抬起頭,發現彼此的距離依然遙不可及,騎著青牛的他,仿如木雕泥塑一樣。
『蘇』……難道在思考?是想著要把我油煎、拆骨、還是丟入火爐裏烘烤──
「人類,」良久、良久之後,他說。
「這裏不是你應該出現的地方。」
「來」字的讀音才剛落下,一股令人掙不開眼的大風從四方八麵吹撲上身,吱喳的鈴音變成鬧耳的噪音,無數綠玉色的『三雪螢』被吹至連根拔起。
『蘇』的身影,就隱藏在花幔葉帳之後。
「前進去新世界吧!」
腳下忽然一空,我和飛翔的草葉一同跌入萬丈深淵。
「在那裏,你將迎接──」
站在洞口邊緣的『蘇』所說的話,最後因為我的急速下墜而無法聽見了。
*1白澤圖:根據道教典籍《雲笈七簽》內引的《軒轅本紀》所載,黃帝巡狩東方領土的時候遇到神獸『白澤』,在它的指示下紀錄一千五百二十種妖怪,並且製成圖錄,世稱《白澤圖》
*2螢草:依附幹淨水源生長的妖怪植物。在夏季會發出淡淡的螢光,經曆三個冬天之後葉子會掉落,轉變成普通的螢火蟲
*3冠禮:中國古代男子成人禮。正式舉行冠禮的年紀是二十,但考慮到實際情況,大多數在十五歲左右就會舉行冠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