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一次聽媽媽說她念過私塾時,簡直嚇了一跳,以為至少她古文比我讀得好。接著才明白了,她什麼書也念不進,手掌被老師打得盡是血泡,於是哭著喊著再也不肯上學。外公巴不得省錢,何況那時我舅舅們車水馬龍似的出生,正需要幫手。就這樣,我媽媽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文盲。
文盲總是熱愛知識熱愛文化的,焚書坑儒的時候都不會例外。當大沈橋的李媒婆提到爸爸是一個肄業的中專生時,媽媽果斷拒絕了金塔街上有一定家產的菜農青年,撲進了我爸爸的懷抱——這真是一出拙劣的戲劇。
發育後,我也曾經勸過爸爸:“你們一天到晚的吵,活得有什麼勁?趕快離婚算了。”
他趾高氣揚地說:“我早就提過,是她不肯啦。早在你妹妹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就提過。”
這勾起了我溫馨的童年回憶,記得很小的時候,有一天小姨用沉痛的語氣對我說:“你爸爸要跟你媽媽離婚耶,你跟哪個哦?”我當時心裏一沉,隨即心裏一喜。為什麼呢?畢竟我還是正常的孩子,父母離婚,總不是一件喜事;但我又確實不喜歡爸爸,如果沒有他,恐怕更幸福。因為我也搞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他就變得非常暴躁,對我非打即罵,非常討厭。
然而媽媽就不像我這麼想了,她看著爸爸,用一種道德標本的語氣說:“離婚?我的臉皮沒那麼厚,老棺材,一大把年紀,還離婚,不要臉。”她這話說得過了,爸爸那時雙親健在,還沒那麼老。在南昌,享譽“老棺材”這種稱呼,起碼得上六十吧?
爸爸於是哀歎:“我真是瞎了眼,不知道找了個扇頭(傻瓜)、夾沙糕。這就叫命,隨便找一個,也比你強。”
如果媽媽心情好,這話也就聽在耳裏,不放在心上;若心情不好,兩人的衝突就越演越烈,年紀小的時候,我除了驚恐毫無辦法;後來長大了,有一天實在受不了,破口大罵起來:“吵你們娘的,一年到頭都是吵呀吵。要離婚早點子離,兩個神經病。”這時我已經長到一米七以上,爸爸一般不願跟我打,隻好哀歎:“我早就提過,是她不肯啦……”
我就順勢喝問:“那你當初為什麼要找她?”
他終於被我逼出原形,提到了嚴峻的戶口問題:“還不是看她金塔街戶口,希望對你們好,要知道,子女戶口都是隨娘的。”
我肅然起敬,一切的犧牲,原來都是為了我們,敬愛的爸爸,寫到這裏,我似乎應該泣不成聲,可又覺得一切實在有點蠅營狗苟,敬不起來。不是因為他太功利,功利是對的,可是把一切都說成為了我們,顯得太不誠實了。我敢說,嚐到過吃商品糧甜頭的爸爸,肯定覺得,找一個金塔街的女人結婚,或許有助於自己進城,畢竟媽媽是菜農,住在城裏,發糧票,發油票。他覺得有一朝一日,也能提攜自己一下。況且我們國家的政策,生了孩子戶口隨媽媽,世襲菜農,總比世襲稻農要高級。可是事實並不如他所想。因為媽媽所在的金順村很重男輕女,男的娶了新婦(南昌俗語,指兒媳婦)女的原先的戶口在鄉下,也可以遷過來。但是女的嫁了人,老公不能帶過來,沒把你趕到鄉下,就算是萬幸。這導致了爸爸的痛苦,他還經常哀歎的一句話是:“早知道,就找了那個六百工分的,屋裏什麼事也不用我操心。”
我敏感地發覺這句話有典故,經過媽媽解釋,我才明白出自一部朝鮮電影《鮮花盛開的村莊》,裏麵有個強壯的農村婦女,一年能掙六百工分,比男勞力不遑多讓。這確實對一直想發家致富的爸爸很有誘惑力,不過有一次他又不小心暴露了心扉:“那個六百工分的,主要還是長得太胖,難看了點。”原來如此。原來這家夥還有點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