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讓人成為人
書屋講壇
作者:吳靖
當今時代,科學技術的發展一日千裏,但要給“閱讀”下一個有說服力的定義,或者說,要想準確揭示“閱讀的本質”,仍然是一項極度困難的工作。竊以為,探究閱讀之謎,是為了在如今這個信息和欲望交織的數字時代,我們能更好地學會閱讀、理解閱讀、熱愛閱讀,將閱讀作為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文明人的基本修養,一種靈魂深處的需要。一句話,閱讀,讓人成為人。
閱讀是一種孤獨的對話
加拿大哲學家菲利普·科克認為,孤獨是一種完全沒有別人涉入的狀態,可以是人多時,更容易是在一個人的時候。當然,完全的孤獨是很難的,即便是獨處一室的獄囚。他補充道:有局部涉入的孤獨仍不失為一種孤獨,無論是感官、認知、情緒或行動上。閱讀時常常呈現這樣一種狀態:我們一邊看著文字,沉浸其中;一邊又會產生反思、聯想甚至幻想,思緒飄遠,神遊象外。交會與孤獨就這樣在時間的光影中微妙的轉換,構成了大腦中的奇妙圖像。
人生終究是孤獨的,閱讀時的孤獨豈不恰恰印證了人生的孤獨?孤獨是人生的底色,也是閱讀的底景。真正的閱讀,可以發生在喧囂的人海,也可以在冷峻的荒漠;可以在燈紅酒綠的鬧市,也可以在月影婆娑的孤島。無論周圍有多少雙眼睛,無論聲音有多麼嘈雜,真正的閱讀注定孤獨。
在一種深沉的孤獨感中,我們經由文本與作者進行各種對話。這種對話可能是平和的,也可能是激烈的;可能是幸福的,也可能是疲憊的;可能是深深的欣賞和信服,也可能是強烈的質疑和蔑視。正如作家、心理谘詢師畢淑敏在《閱讀是一種孤獨》中所寫:“當合上書的時候,你一下子蒼老又頓時年輕。菲薄的紙頁和人所共知的文字隻是由於排列的不同,就使人的靈魂和它發生共振……閱讀的時候,我們不斷同書的作者爭辯。我們極力想尋出破綻,作者則千方百計把讀者柔軟的思緒納入他的模具。在這種智力的角鬥中,我們往往敗下陣來。但思維的力度卻在爭執中強硬了翅膀。”
作者在努力塑造著讀者的涵養和品味,而讀者也在試圖給出自己的理解和闡釋,甚至對其中的觀點進行質疑和反駁。無論怎樣,隻要基於自由和理性,都不會影響對話的品質。當然,對話並不意味著排斥學習,而是一種帶著省思的學習。正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閱讀中的對話不是隨聲附和,亦不是無病呻吟,而是雙方知識和文化的碰撞,閱曆與修養的交鋒。
作為愛書人,散文大家周作人可謂閱讀的個中高手,在其雜文集《風雨談》的小引中,他記述了這樣的閱讀體驗:“我取這《風雨》三章,特別愛其意境,卻也不敢冒風雨樓的牌號,故隻談談而已,以名吾雜文。或曰,是與《雨天的書》相像。然而不然。《雨天的書》恐怕有點兒憂鬱,現在固然未必不憂鬱,但我想應該稍有不同,如複育之化為知了也。風雨淒淒以至如晦,這個意境我都喜歡,論理這自然是無聊苦寂,或積憂成病,可是也‘雲胡不喜’呢?不佞故人不多,又各忙碌,相見的時候頗少,若是書冊上的故人則又殊不少,此隨時可晤對也。”
在此,周作人與各位作者的對話閑淡恬愉,卻又深情款款,可謂神聊,並在不經意間道破了閱讀的一大妙處:那就是這種孤獨的對話可以擺脫時空的羈絆,橫行無阻,穿越古今,貫通中西。你可以和柏拉圖共同構建理想國,和莎士比亞相約欣賞悲劇,和愛因斯坦一道研究相對論,和納蘭性德結伴學作古典詩詞……
閱讀作為一種孤獨的對話,極大地拓展了個體在塵世有限的生命經驗,讓過去、現在和未來得以交會,讓世界各民族的偉大思想得以交鋒,讓無數的曆史片段、宇宙真理、人性善惡、世間百態經由我們的雙眼一一呈現,並提供了多種理解和闡釋的可能。
閱讀是一種意義的建構
當我們閱讀時,我們的認知、情感、意誌、品味、經驗等會與文本的段落、章句產生奇妙的聯結,並在這一複雜的生理-心理過程中為文本建構出屬己的意義。無論是詩歌、曆史、小說,還是哲學、科學、經濟,任何文本的閱讀都不例外。千萬不要以為嚴謹的科學文本的閱讀不存在意義的建構。否則,當愛因斯坦讀到牛頓爵士的大作《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時,就應該懷著焚香頂禮的心情,亦步亦趨地追隨與歌頌。但事實並非如此,愛翁以他的相對時空觀推翻了牛頓的機械時空觀,發現了相對論,開啟了人類文明的新紀元。不得不承認,愛因斯坦閱讀科學文本有著極大的批判性和再創造性。當然,作為一種再創造,誰都不必懷疑,文學閱讀最具代表性,因為文學即人學——人性中包含的無限豐富性經由(多義性的)語言的載體傳遞給千差萬別的讀者時,其中具有的可闡釋性就呈現多元化傾向,無論是小說、戲劇還是詩歌。
在此,不得不提德國美學家、接受美學的創立者H·R·姚斯。他關鍵性地區分了文學文本和文學作品這兩個不同性質的概念:文本是指作家創造的同讀者發生關係之前的作品本身的自在狀態;作品是指與讀者構成對象性關係的東西,它已經突破了孤立的存在,融會了讀者即審美主體的經驗、情感和藝術趣味的審美對象。並開創性地指出:文學作品之所以可以引起讀者的再創造,是因為其存在“召喚結構”,它使讀者並不是被動地消極地接受作品和作品中的藝術形象,而是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形象記憶和情緒記憶,對作品和作品中的藝術形象總有自己的加工、改造、補充和拓展。在此基礎上,姚斯提出了他著名的論點:“一個作品,即使印成書,讀者沒有閱讀之前,也隻是半成品。”
循著姚斯這種接受美學的觀點,我們就不難理解那句著名的格言: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數百年來,哈姆雷特這一人物形象在不同讀者的眼中千差萬別:或自我中心,或神秘無常,或思想深邃,或優柔寡斷,或單純魯莽,或狂放不羈……人性的複雜與深刻在他身上體現地淋漓盡致,難怪法國作家阿納托爾·法郎士這樣感歎:哈姆雷特是屬於一切時代、一切國家的。可以說,讀者、作者和文本共同參與塑造了這一具有永恒意義的不朽角色。這種多義性,同樣體現在魯迅對《紅樓夢》的經典評論:“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