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圓飯
我討厭我娘說我爹沒出息,我問我爺爺,娘為什麼總說他,我爺爺也說我爹沒出息。後來,我就不就再為爹打抱不平了。因為我爹教育我說,要聽爺爺的話,可爺爺說他沒出息,那我爹就是真沒出息。
爺爺不止一次對我爹說,你要是像王新民、像李池城、像餘則遠那樣的話,誰還會說你沒出息呢?我爺爺說的這三個人是我們金灘村家喻戶曉的人物。他們的歲數跟我爹差不多,他們四個從小學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學。高考之後,他們三個全部都鯉魚躍龍門離開了金灘村,個個都有了出息。隻有我爹高考考得特別差,連個職校都沒考上,沒辦法隻好回金灘村種田。
對於那時候的金灘村人來說,什麼都缺就是田多,發家隴上千畝的稻田最近幾年荒蕪的特別厲害,基本上有一半養了野草。如今在農村,光靠種田是過不上好日子的,我爹也沒種上多少田,家裏的十幾畝的稻田也荒涼了好幾畝。為了是生活過的好一點,我爹就從城裏販了些小商品到村裏買,比如家用的剪刀啊、針線啊,還有一些小吃,麻辣啊、雪餅啊之類。之前村裏也有好幾家雜貨鋪,但是由於屋場太大太散,大家夥都往城裏跑,生意就不好做了。自從我爹開了這個雜貨鋪後,我爹就想了送貨上門的法子,卻不收要價錢,生意自然要比其他雜貨鋪要好些,加上我爹平時為人還行,也就賺點小錢補給家用了。在金灘村,開雜貨鋪這種事情說起來也是女人的活兒,隻有沒出息的男人才幹這種女人們幹的事情。我爹剛開鋪子的時候,我爺爺就用嘲諷的口氣對我爹說,看來你真是沒出息啊。
王新民毫無疑問是我們村最有出息的人。我爹上學上到縣裏的中學就沒根了,人家王新民卻硬是上到美國去了。王新民高中一畢業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四年讀下來又得了公費去了美國留學。那幾年,王新民爹娘是沒日沒夜的幹活,東湊西借才給王新民補齊了生活費,自個兒住的房子還是祖上傳下來的土坯房,外麵一下大雨家裏也跟著下小雨。雖然生活苦不堪言,可老兩口心裏高興啊,兒子有出息了,自己不是臉上有光了嘛。再過幾年,王家二老可就更高興了——王新民娶了美國媳婦要回國看爹媽了!自從接到這個消息之後,王大爺天天到村口盼望新民能夠馬上回來。可半個月過去了,我爹看著花甲之年的王大爺天天走上走下心裏頭就不舒服了。對王大爺說,大叔啊,我家就在村口,我幫你看著,省得你天天跑,怪累的,新民那天回來了,我就叫你。王大爺起先還不同意,堅持要自己來,二來也怕麻煩我爹。還是我爺爺給那了主意,就讓他看著吧,這個沒出息的兔崽子也就隻能幫你們做些這個,這點事還什麼麻煩不麻煩的。於是,我爹就這麼承擔了這個任務。
又是半個多月過去了,在一天早上,我爹終於成功地把王新民給盼望回來了,
這天早上我爹出門準備去喂豬,一抬眼就看見西裝革履的王新民挽著一個女子向村裏來。王新民胖了,可我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再看新民媳婦可真像是電視裏走出來的啊,藍色的大眼睛水汪汪的,金色的頭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我爹被王新民兩口子散發出來的光彩搞的一片眩暈,都忘了手裏的豬食。我娘見了,衝我爹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罵,王八蛋,看的眼珠子都掉下來了。我爹這才回過神來,馬上吩咐我去王新民家報信。
王新民這才認出我爹來,衝我爹叫,二牛!二牛是我爹的小名,村裏人都這麼叫他。我發蒙讀書的那年,老師問我家長姓名的時候,我脫口而出,王二牛。班上同學立刻發出了一片嘩聲。回家我問我娘我爹到底叫啥,我才知道我爹大名不叫王二牛,而是王漢青。後來,老師問起來我就說王漢青,對村裏人照樣叫二牛,因為,村裏人隻認二牛,而從不認王漢青。這一點,我覺得我爹確實沒出息,連自己的名字都保不住,讓人給叫沒了。王新民叫我爹幹啥呢?原來是王新民的美國媳婦穿的高跟鞋走起路來太累了,王新民叫我爹拿椅子來抬呢。我爹趕緊找了一把竹椅和兩根棒子,叫上隔壁的二叔。美國媳婦從來沒見過更沒坐過這東西,好奇和興奮全部都寫在了她那紅撲撲的臉蛋兒上。衝著我爹和我二叔一頓嘰裏呱啦,可我爹從始至終隻聽懂了一句,那就是“三克油”,我爹趕緊衝我二叔叫喚,她在跟我們說謝謝呢,二叔這才反應過來,陪上了笑臉。這說明我二叔連這句洋文都沒有聽懂。
王奶奶很激動,像熱鍋上的螞蟻悶著頭轉來轉去,出門迎也不是,在屋裏頭等也不是。我看著王奶奶憋紅的臉像個豬腰子,我很想笑,但後來我還是憋回去了,沒笑出來。憋得我的臉和王奶奶的臉成了一個色,但我覺得我紅的比她要好看,我如初春清早的日出一樣鮮亮,可王奶奶看起來更像是晚秋裏快要下山的夕陽一樣渾濁。最後,王奶奶還是決定出門迎一迎兒子和兒媳婦,可這時候,我爹他們卻已經到門口了,老兩口笑的合不攏嘴,客客氣氣的迎進了屋。王新民當然不會讓我爹和我二叔白幹,當場抽出幾張老人頭給我爹。我爹起先當然也不想要,可勸了幾來回,王新民有點不耐煩的硬塞給我爹,我爹就沒敢再推回去。
王新民隻在家裏呆了一個禮拜就回美國了,連著幾天村裏人都去王家看隻有電視裏才看得到的金發碧眼的洋媳婦,大家都說新民有出息。我爺爺始終沒去,可他也說,瞧人家王新民多有出息。
李池城雖說沒王新民本事大,可成就也不小。在杭州上過大學之後考上了公務員,聽說現在都坐上了市委秘書長的位置了。在城裏娶了媳婦,還給李家傳來後,生了個大胖小子。李池城他爹李爾木做了大半輩子的石匠,誰家砌新屋打地基總得叫他做工。可至從兒子有了出息,李石匠就不再做這個行當了,在家享起了清福。而李石匠的媳婦也就是李池城他娘可就沒等到這一天,早在池城剛上高中的時候就駕鶴西去。往後王池城讀書的日子就全靠李石匠一錘子一錘子敲出來的,現在李池城有出息了,該他享福也是合情合理。有年中秋節,有兩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來到了李石匠的家裏,送來了滿滿一車的洋煙洋酒和各式水果。臨走還把一個鼓鼓的皮包塞到了李石匠的手裏,我爺爺剛好遛彎兒經過李石匠的家門口,李石匠在接過皮包的時候還對我爺爺得意地笑了一下。遛彎回家後,爺爺就給我爹講了這個事情,他一邊講一邊對我爹說,瞧讓人家李池城多有出息。
餘則遠也不賴,他讀書雖沒有前兩個厲害,可相比我爹卻要強上百倍,好歹上了個大專。畢業後,七扯八拐找了點關係,也留在了市裏麵的機關裏。可上了幾年班之後,餘則遠就下海從商,再後來就開了公司,成了大老板。在我們村餘則遠的名氣雖沒有王新民和李池城那麼大,可人家卻是最有錢的。前年夏天,餘則遠從城裏派人來把餘家的老房子推到,不出兩個月就在原處豎起來一棟小洋樓。以前餘家的房子和我家的差不多,全都是用黃泥土磚砌的,蓋的是黑黑的炭灰瓦片,簷塬上長滿了狗尾巴草。餘則遠發財後給餘家返修的小洋樓不僅使餘大爺兩口子精神了不少,甚至連金灘村都亮堂了不少。做進屋酒那天,我爹和我爺爺也被餘家請過去吃酒,我爺爺在餘家呆了一會兒就呆不下去,中午飯都沒吃就回來了,可我爹倒是喝了個伶仃大醉。我娘要給我爹泡一壺濃茶醒酒,我爺爺不肯,瞧他那熊樣,看人家餘則遠多有出息。最後,我娘出去幹活的時候,我爺爺卻吩咐我去泡茶。
我爺爺經常擠兌我爹,我爹一開始還生氣,可後來想想他們三個的爹娘由於兒子有了出息,他們臉上多光彩啊,而我爺爺呢,就因為我爹沒出息,所以感覺比別人低了一等,在村裏村外都抬不起頭。這麼一想,我爹就覺得確實對不住我爺爺和我娘。我爹倒是沒覺得對不住我,因為他在我的小夥伴們來買個什麼幾毛錢的小零食的時候,總是給他們便宜,給他們點甜頭,這使得我在圈子裏很有麵子。所以,我倒是覺得我爹對我挺好。
轉眼間,小年夜就要到了。出門的打工的男男女女都開始往家裏趕。昨天對麵的三姑回來了,今天又聽說後麵張家的小兒子今年要帶女朋友回家過年了。到處洋溢著快要過年的喜慶和熱鬧,每年的這個時候,我們這些小孩子也能撈到不少好處,和著幾個小夥伴整天竄東家走西家。總能收獲不少各式各樣的糖果,花花綠綠的真好看,當然也特別好吃,這在金灘村是買不到的。好些人家都在殺年豬、熏臘肉,準備過年的下酒菜。王會生早幾天就擺出了他那套家什,開始給人家寫春聯了。王會生的字確實寫得不錯,我很奇怪像棉花糖那樣軟的筆尖在他的手裏怎麼就這麼聽話,王會生持著它在紙上一溜過,便留下一個個粗細均勻、端端正正的正楷。墨汁的香味彌漫在冬天的空氣中,讓人覺得暖暖的感覺。因此我很佩服王會生,還動過拜他為師的念頭,可最終因為我得幫我爹送貨而作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