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危險鄰居(1 / 3)

危險鄰居

中篇小說

作者:閻世德

閻世德,曾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出版長篇報告文學《崛起太空——媒體人眼中的中國航天》等三部。與馬克利合著的報告文學《5.12大地震在隴南》曾獲敦煌文藝獎。現供職於蘭州晨報社。

塔拉幾乎是撞開了木門,一頭倒在地上,砸得整個屋子晃了一下。

幸虧娃子在靠火爐的地方,沒被像山一樣的塔拉壓著。受到驚嚇的娃子一愣,沒哭,竟咿咿呀呀地爬到塔拉身邊,笑了。

倒是娜布其被嚇了一跳,手中的碗掉在地上,碎了。

一天沒刮風,蓄電瓶裏的電很弱。昏黃的燈光告訴娜布其是塔拉來了。娜布其一怔,又一笑,抱起了娃子,在肉墩墩的屁股上扇了一下:聞著你老子的氣味了嗎?

娃子咧嘴笑了一下。

塔拉那身子骨,娜布其知道分量。不做徒勞的拖拽,拿來一條毯子,鋪在地上,把塔拉滾到毯子上。塔拉已經發出了如雷的鼾聲。娃子小小的手怎麼抓他的臉也是徒勞。娜布其褪去塔拉的長靴子,一股早已習慣的惡臭撲了過來,娜布其很受用的樣子,又褪下塔拉的襪子,兩隻腳丫子腫得像吹脹的牛尿脬。

缺電的燈泡滅了。娜布其點燃了汽燈。屋子裏一下明亮了很多。娜布其撫著兩隻臭腳,心跳快了:你還知道回來呀?你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

這話,是她說給自己聽的。娜布其出嫁前曾去過山外,到過塔拉去過的地方。她知道,那地方放馬要跑一天,牛車要露宿一個夜晚,摩托車也要半天的工夫。看那腳,無疑是一步步走完了這老長的路。那腳,沒有去別的方向,因為別的方向沒有娜布其,沒有他的家。也隻有這個男人,在這封山的日子裏,能做到這樣的事。

娜布其把娃子放到炕上,往爐子裏扔進幾塊牛糞。寒冷的空氣呼呼啦啦吸食著火苗,吃得有滋有味。娜布其盛了熱水,仔細地燙過兩隻臭腳,找來一床被子,蓋在塔拉身上。

麻狼的吼叫又響了起來,一聲,又一聲,是兩隻狼在叫。莫非,它們也聞到了塔拉的味道嗎?再聽,明明就是麻狼對老婆說:塔拉來了。豁耳朵的母狼馬上應一聲:娜布其不孤獨了。

遠處的牛群、羊圈裏的羊兒輕微騷動了一下,一切又歸於寂靜。巡視了一圈的大黑和小白,顯然也聞到了塔拉的味道,很親熱地抓撓了一陣木門,塔拉的呼嚕聲又讓它們不甘心地嗚嗚幾聲,一切都被黑夜吮吸得安安靜靜了。

隻有風,知道黑夜是個影子,是種顏色,毫無顧忌地呼嘯而過。

塔拉還在睡。有他在,娃子就會乖很多,也不用綁在身後去幹活了。娜布其知道自己該做什麼,磨好刀子就直奔羊圈。早殺好的羊肉還有,但不新鮮了。塔拉需要新鮮的羊肉。

娜布其打馬直奔一個小時路程的草場。馬上就要到產羔期了,娜布其是費了很大的勁才把這些羯羊呀去年產的小羊呀體弱的羊呀聚攏在這裏,和待產的母羊分了群。她也隻能給塔拉吃一些羊肉了,犛牛體肥膘壯的時候,她纖弱的身子很難宰殺了它們。

露出頭的太陽灑下一地的冰渣子,成片的山雀子像在啄食這些光點,呼啦啦飛起,像一片雲,呼啦啦落下,無數的冰渣子就不見了。棗紅馬翻騰的蹄子,好像給了這些山雀子談論的話題,不時地飛起又落下,追著馬兒嘰嘰喳喳。一群野驢子(藏野驢)鑽進了冬窩子的草場,肚子吃得溜圓,正互相摟了小憩。呼出的氣息,在它們的胡須上凝結成霜,像粘上去的假胡須。一群白屁股(羚羊)小心地看著棗紅馬,一副隨時就要逃跑的架勢。金黃的草場懶洋洋的,很富足的模樣,蕩漾在草場的寒氣正隨著升起的太陽慢慢退卻。

麻狼知道娜布其要去幹什麼,兩口子不緊不慢跟了過去。但看到大黑和小白突然出現,隻好舔舔嘴唇,悻悻離去。不甘心,彼此看一眼,心照不宣但卻漫不經心地向那群白屁股顛去。

娜布其的心情和這個豔陽天一般美好。下了馬的娜布其知道哪隻羊肥,進了羊圈就直奔目標,很快拖出一隻肥大的羯羊。

娜布其拖得有些吃力,但她仍想拖得遠一些,再遠一些。娜布其不像塔拉,宰殺羊隻不回避活著的羊。娜布其不想這樣。她不願看活著的羊看著自己的夥伴被要了性命,不想活著的羊隻聽到哀怨而徒勞的叫聲。盡管活著的羊隻對這些情景無動於衷,但她仍希望被宰殺的羊隻悄悄地、不被其它羊知道地死去。

等到地上的亮點全部消失,娜布其已經處理好了羊隻。大黑和小白正在分享羊的下水。頭羊青眼窩懶洋洋地站起身,伸展四肢,愜意地顫動全身,君臨天下般對著群羊叫了幾聲,昂首挺胸向草場踱去。它或許知道一個夥伴已經不見了蹤影,但是不會去多想,好好吃草,好好抓膘,完了走向人的嘴,就是它們的命運,也真沒什麼多想的。

娜布其抓抓大黑的頭,大黑知道她的意思,幾口吞了美食,向著羊群跑去。小白舔舔嘴唇,撒嬌般用身體蹭蹭娜布其,也向另一個方向跑去,那裏是牛群。

娜布其馱了羊肉,打馬向看不見炊煙的房屋跑去。不見炊煙,意味著塔拉還在睡。讓人心疼的人呀!娜布其心裏有一股暖流彌漫。

幾隻禿鷹在天空盤旋。陰影從娜布其臉上飄過,立即引起她的警覺。在馬上顛簸的同時,手搭了涼棚向遠處看,禿鷹盤旋的地方正是白屁股逗留的草地。哦,娜布其在心裏喊,麻狼和豁耳朵有了早飯了,大肚子的豁耳朵就要這樣的美食呀,隻是,我的塔拉還在睡。

娜布其揮了揮馬鞭,棗紅馬疾跑了起來。

而塔拉醒過來,已經到了日落西山的時候。下午的一陣風,蓄足了電。塔拉盯著刺眼的燈泡,像傻子般發呆,似乎懷疑自己在什麼地方。娃子胖嘟嘟的小手抓了他的臉,塔拉的眼珠子才從燈泡上移開了。他握了娃子的手,目光落在娜布其的臉上。

娜布其笑吟吟地看著他。有些散亂的頭發,很隨意地四處張揚,卻有一種別致的情趣。娜布其的嘴唇總是那麼不用唇膏也紅潤而水亮,嘴角自然的唇線微微上翹一點,頑皮得如隨時就要玩笑一般。但娜布其是很少說話的。秀氣而堅挺的鼻子是娜布其最最耐看的地方。很像一位雕刻大師傾其一生積累雕刻了這麼一個部件,又很幸運地裝在了娜布其的臉上。於是,在這燈光下,娜布其容光閃閃,富態而又高貴地看著塔拉。

塔拉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坐了起來。目光從娜布其臉上滑落,左右看著自己的家:我,是回來了嗎?

娜布其點點頭,嘴角動動,沒說話,臉頰上的兩個酒窩很清晰地顯露出來。隨手揭開了鍋蓋,一屋子的肉香味在彌漫。

塔拉的喉頭一陣響。他用力親著娃子。幾天未刮的胡須紮得娃子笑了哭哭了笑,哭哭笑笑就給屋子增添了許多生機。塔拉就手抓起肩胛骨,開始狼吞虎咽。邊吃,邊忘不了給娃子的小嘴裏填一點肉末子。

娜布其也開始吃,心裏說:慢些慢些,一年多了,還是這個吃相呀!

她盛了一碗羊湯,遞給塔拉。塔拉放慢了吃肉的速度,喝了幾口湯。

大黑撞開屋門,小白忸怩地跟在後麵。大黑不掩飾自己的不滿,對塔拉叫了一聲。塔拉就勢在它頭上蹭去了手上的油汙,小白緊跟上來,不願被塔拉冷落了般低聲嗚嗚。塔拉把啃完的骨頭給它們,大黑和小白叼了,搖著尾巴跑出屋門。

麻狼的吼叫又傳了過來。娃子也聽到了這叫聲,看著娜布其。娜布其點點頭。娃子就撲到娜布其懷裏,娜布其揭開衣襟。

塔拉的喉頭又咕嚕了幾下。但他還是拽開了目光,隻是那肉,似乎連著骨頭被他嚼進肚中。

娜布其敲敲爐盤,不說話,看著櫃上的藥瓶。塔拉哦了一聲,把藥遞給娜布其。娜布其把藥片碾碎,倒進娃子嘴裏。還不等娃子反抗,又用奶頭堵住了就要出來的哭聲。

塔拉的咀嚼越來越慢。他不抬頭,隻是讓沒來由的眼淚濕潤了眼眶。

越來越靜的屋裏,娃子吃奶的聲音慢慢變小,最後成了熟睡的聲音。大黑和小白吼叫幾聲,一切都歸於安靜。

娜布其輕輕歎口氣,上炕放好娃子,慢慢收拾塔拉饕餮後的戰場。

娜布其在爐子裏填進更多的牛糞。風把火苗拽得竄出屋外。煙囪的半拉子都被燒紅了,屋裏的溫度讓黑子流出了破頭的汗。

娜布其開始說話了:沒給你酒,你的腳腫了。

塔拉點點頭。

娜布其說:知道你睡了多久嗎?一個對時了。呼嚕聲把狼都嚇跑了。

塔拉咧嘴笑了笑,很不自然。

娜布其把所有啃過的骨頭都扔出門外。大黑和小白會很快打掃幹淨的。娃子肚子不好。長大了吧?一年沒見了……家裏,啥都好好的。

塔拉笑著,揉了揉眼睛。

娜布其也笑了,坐在了塔拉的對麵,看著他:來了就好,要接羔了,我一個人真不好對付。

娜布其的體味,直撲進塔拉的嘴,塔拉又回到了以前那個塔拉。一把緊緊抱住了娜布其。娜布其呻吟一聲,任憑恢複了活力的塔拉擺弄。

塔拉所有的緊張、不安、忐忑、難為情,在娜布其的體內都舒展成一種溫暖。塔拉覺得自己還在雪地行走,急切地行走,最先的寒冷過後,慢慢升起的溫度蒸騰開身體的汗腺,許多困擾自己的東西統統被釋放了出來。走吧,再快些,那裏有家,那裏有適合自己生存的地方,那裏有娜布其,那裏有娃子,那裏有麻狼,有大黑小白,有羊群,有野驢,有白屁股……關鍵是有這些東西彙聚而成的家……塔拉還在走,似乎永遠也走不完的路,走得大汗淋淋,走得嘴幹舌燥,但是,一種自然的力量推著他,還有一種召喚的力量在牽扯著他,不敢停了邁開的腳步。他想說些什麼,但剛張嘴就被娜布其柔軟的舌頭堵住啦,娜布其不需要他說話,一切都在猛烈的動作中得到了溝通,得到了解釋,相反,一切語言都顯得蒼白。似乎所有的激情噴湧而出,塔拉燃燒的身體一陣抽搐之後,大叫了一聲:我再也不出去了,再也不離開你了!

酥軟成羊毛的娜布其臉色紅潤,舒展的四肢流淌的全是幸福。塔拉叫喊出了她臉頰的酒窩。娜布其沒說話,但酒窩裏全是她想要說的話。

生活又回到了原樣了。娜布其臉上舒展了很多。早上,她熬好酥油茶,端來羊肉,這時,烤箱裏的麵餅已經烤得金黃。她知道塔拉的飯量,外出一年多的時間,塔拉瘦了,瘦了的塔拉需要更多的吃食。

恢複了活力的塔拉開始了以前的生活,但又和以前不大一樣了。吃飯的過程中,塔拉幾次想對娜布其說些什麼,但娜布其都擋住了他要說的話,迫使他連同吃進嘴的早飯一同咽進了肚子。

塔拉穿好衣服,一頭鑽出了房屋。

休息了一年的黃驃馬跑得有點生疏。一年沒有騎馬的塔拉也有點生疏。但僅僅是跑了一裏多路,一切都恢複到了原樣。大黑和小白緊隨其後,都卷起一股疾風,刮向遼闊的草原。

馬背上顛簸的塔拉,知道自己需要做什麼事情。他直奔犛牛的草場。冬天沒有牛肉過冬,實在不是塔拉的家呀。但他不能埋怨娜布其。一般冬天是不會宰殺犛牛的,但是為了自己的內疚,塔拉隻能這樣去做了。

犛牛的草場在山腳下。遠離了平坦的草原,一個接一個的山包起起伏伏。寒冷的風掠過耳際,塔拉卻不覺寒冷。隨心所欲的愜意,讓他心花怒放。他揮動馬鞭,卻不真的落在馬的身上,但心裏卻希望黃驃馬再快一些,給他飛的感覺。無雲的天湛藍得令人暈眩,可是,這裏就是他的一切,他的所有。

牛群見到男主人,一陣騷動之後歸於安靜。塔拉數了數,如娜布其說的,三頭母牛和一頭牛犢子跟上野牛走了。

走吧,到了三九天,看你回不回來!塔拉在心裏罵,眼睛卻在牛群篩選。最後,他選中了一頭四歲口的騸牛(被閹割的公牛)。

這頭野種不大不小,但卻膘肥體壯,很適合他和娜布其過一個冬天。好吧,你拐走我的牛,我就拿你的兒子下手。最後的決定讓塔拉笑出了聲。

塔拉策動黃驃馬,向著牛群衝去。他在馬上給了大黑和小白明確的方向。牛群一陣狂奔,可是被塔拉選中的目標卻在一個山包後被分離了出來。塔拉、大黑和小白三足鼎立,對騸牛形成包圍之勢。不知生死的騸牛狐疑地看著主人,又看著熟悉的大黑和小白,呼哧呼哧喘著煙囪一樣的白氣,猜測將要發生的事情。也許,它想到了當年被閹割的情景,全身顫抖了一下。騸牛緊繃了四肢,選擇逃跑的方向。

塔拉笑了一下,取下準備好的三根繩索。塔拉飛快地打好活結,一根扔給大黑,一根扔給小白,把最後一根留給了自己。

騸牛總算明白了,當年,就是這麼被主人閹割的。那痛楚讓它全身一陣痙攣,那痛楚也讓騸牛失去了理智。它掉頭就跑,卻不料塔拉的繩索像一隻饑餓的禿鷹,閃電般在它眼前劃過,它的頭顱已經鑽進了繩套,來不及收腿,一股強勁的拉力把它拽了個趔趄。而大黑和小白口含繩索,從左右兩側圍了上來。

塔拉覺到了騸牛的力道,雙手被拽得生疼。不愧是野種呀!塔拉在心裏罵,眼睛卻緊盯大黑和小白的動作,同時拽動手中的繩索控製騸牛的步調。一切如願之後,塔拉鬆開自己手中的繩索,拉緊大黑和小白布下的繩索。騸牛自以為掙脫了束縛,正要狂奔的時候,卻不料蹄子像被砍了一般。

塔拉像一座山紋絲不動。借騸牛的衝勁,他拉近手中的繩索。騸牛猝然倒地,笨重的身子砸得地上塵土飛揚。塔拉跳下馬背,控製著不讓騸牛起身,而這一跤,似乎摔暈了騸牛。塔拉飛快地把繩子打成死結。騸牛的前後兩條腿被緊緊捆在了一起。騸牛痛苦地哞了一聲,聲音悠長而無助。也許它在想:我都被你閹割了呀主人,你還要閹割一次嗎?

塔拉摸摸跳躍在自己身邊的大黑和小白,跳上馬,躍上山頂。果然,跑遠的牛群又返了回來。而騸牛的那一聲叫,讓整個牛群都感到了痛苦,因為這痛苦,牛群思考下一步的行動。塔拉指示大黑和小白,開始驅趕牛群。

犛牛不比羊,充滿野性,更有群體意識。塔拉領教過它們的厲害。被宰殺的犛牛的吼叫和鮮紅的血液,會燃燒它們的野性。那會,這些畜生就認不得主人了。

牛群被驅趕到塔拉認為合適的地方後,塔拉帶領大黑和小白回到了騸牛旁。顯然騸牛已經掙紮得筋疲力盡了,嘴角的白沫子說明它已經沒有掙紮的氣力了,而無助的雙眼裏全是祈求:主人呀,下手能不能輕一些?

塔拉取出了刀子。騸牛看到了刀子閃爍的寒光,眼淚流了下來。一用勁,隻是翻了一下身,沒被束縛的兩條腿無力地劃著天空。

哞——

騸牛最後長叫了一聲,不,隻是半聲。這拚盡全力的一叫還沒完,塔拉的刀子已經準確地從脖頸下麵的胸腔捅了進去。一股開水一樣的血液噴湧而出,塔拉的手被染得血紅。他似乎也想早早結束這場殺戮,當刀尖感覺到騸牛心髒的搏動時,塔拉把刀子往進送了一下。塔拉鬆開刀柄,在牛身上蹭著血手。騸牛還在抽搐,但他知道騸牛已經死了,刀尖已經進駐到它的心房了。

但是,塔拉也全身劇烈抽搐起來。抽搐的節律竟然和騸牛龐大的身體如出一轍。他不知道騸牛是否感覺到冰冷的刀鋒貼在肌膚上的感覺,那已經沉入記憶深處的感覺,正是塔拉此時抽搐的原因。那些人,那些山外的人,就是這樣拿刀貼在他的脖頸,斬斷了他想在山外闖蕩的最後的希望。那感覺,就像火熱的胸膛裏突然放進一杯雪山之水,在一瞬間裏把一切都冰凍了起來。他不明白,那些和自己兄弟相稱的同類,竟然拿刀把他當畜生一般對待。

回憶讓塔拉臉部的肌肉痙攣了起來,整個表情變得猙獰可怕。帶著許多想不通的問題,塔拉使出了蠻力,推開了拿刀的人,沒命地奔逃了起來。他自己也奇怪,他沒有逃向別的方向,而是本能地奔向山裏。

塔拉從騸牛的脖子抽出了刀子,騸牛最後的血像箭一樣射出,落在地上,冒著白霧一樣的熱氣。塔拉痛苦地捂住了臉。他感覺那刀子好像從自己的脖子裏抽出了一樣,莫名的恐懼緊攝了他的身心。塔拉宰殺了很多的牲畜,但是從沒想過刀子捅進同類的情景。他突發奇想:這些牛,如果都會拿起刀子,它們會宰殺自己的同類嗎?

它們不會使用刀子,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接連幾聲牛的叫聲從遠處傳了過來。顯然,它們聽到了騸牛最後的哀叫。塔拉恢複了過來,取出望遠鏡對著雪山仔細搜尋。在雪山的一個埡口,他看到了披一身白雪的野公牛。塔拉把它叫禿子,因為好鬥,這家夥的腦門上已經沒有了毛發。此時,禿子正盯著騸牛發出哀叫的地方,瞪圓了眼睛虎視眈眈,鼻腔裏噴出的氣息很快凝結成冰。野牛本身就是一個大火爐,也隻有這個火爐才能生活在雪山之上。

塔拉收起望遠鏡,開始收拾不再抽搐的騸牛。塔拉在牛的脊背,切下細細長長的一條冒著熱氣的肉,慢慢咀嚼。鮮潤的牛肉就是他最好的午餐了。突然就想到了在山外吃的“刺生”,那味道,何如這般美味呀?

棗紅馬來得剛是時節。塔拉把肢解了的牛肉馱在馬背上。叫來吃得肚圓的小白,指了指家的方向。肢解的牛肉熱氣騰騰,棗紅馬感覺到這難耐的熱量,率先邁開蹄子前行。小白高興地跳躍在棗紅馬的前後。

塔拉用沙土覆蓋了騸牛的血跡,對著遠處吃草的黃驃馬打了一個口哨,黃驃馬踏著碎步過來,大黑已經在躍躍欲試了。

塔拉打馬行走在自己的領地,走得不急不慢。遼闊的草地,寂寥成冬天的蕭殺和清冷。未被積雪埋壓的牧草,隨了微風起伏成金黃的波浪。冬天的牧草,恰如農人秋天的麥地,富裕得充滿誘惑。看似寂寥的草原,其實並不寂寥。塔拉在馬上看得清楚,一隻隻草原鼠在蠢蠢欲動,這些被稱為老鼠的家夥有野兔那麼大,所以又叫鼠兔,但是高空盤旋的金雕早已物色好了對象,一場不見任何殺機的殺戮已經悄悄展開。在背風的低窪處,一群白屁股在休息,這些混賬玩意,和野驢一樣,如今像滾雪球一般迅速增加,它們可不管牧場是誰的,哪是冬窩子,哪裏的牧草好哪裏就有它們的身影。這個季節也是它們產羔的季節,所以吃飽肚子是多麼的必要……遠處,麻狼在仰天長嗥,塔拉看到它孤獨的身影,就知道豁耳朵可能產崽了,要不然,這對狼夫妻總是形影不離。麻狼的長嗥,是在告訴所有的生命自己做了父親的喜悅嗎?

塔拉突然夾夾馬的肚子,黃驃馬先是顛起小碎步,緊接著就放開了四蹄。大黑大吼一聲,緊隨其後。塔拉隨著馬的飛馳,在心裏對自己說:這裏才是自己的家,這裏才是自己的天地呀,再不出去了,再也不會跑出山了。

啊嗷嗷——

塔拉突然就扯開嗓子喊了起來,喊聲給了黃驃馬和大黑興奮,四濺的積雪像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大黑算是明白了,主人是在視察自己的領地,今天一定是一個苦差事了。向東200多公裏,是巴特爾的牧場,向南,翻越那座大山,就是查爾幹的牧場。看主人的意圖,是要巡查南麵的牧場了。嗯,那個留著山羊胡須的查爾幹總是那麼討厭,賊溜溜的眼睛總是在琢磨著什麼事情。主人也許不知道,他不在家的日子,查爾幹到了他的娜布其的氈包。女主人可真威風,用一根牛毛繩子把查爾幹趕了出來,小白有點太冒失了,不等主人的吩咐就咬住了查爾幹的衣袖,人家畢竟是客人嘛,再說你又不知道女主人真實的意圖,可真是太冒失了,人的事情,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如果女主人一聲令下,我會立即撲倒他的……不過,查爾幹家的黃毛可真漂亮,見見黃毛該是多好的事呀……可是在這個冬天,大雪已經封了所有的路,想也是白想呀!

大黑猜到了塔拉的意圖。塔拉發現自己草場裏那麼多的白屁股和野驢,就感到有點不對勁。果然,來到山腳下,在和查爾幹牧場相交的地方,發現許多鐵絲網破了。破了的鐵絲網不是動物弄的,顯然,是用鋒利的鉗子鉗斷的。而這個活,除了查爾幹,別人是幹不出來的。

塔拉知道,冬天積雪覆蓋了草地,山裏的畜生吃不到草,就會走下山來。當初劃分牧場時,政府可是花了很多的錢給他們各自的牧場設立了圍欄。這些圍欄,擋住了野物自由來去的路。除了野牛可以撞斷圍欄的鐵絲,再沒有野物能做到這一點了。查爾幹剪破這些鐵絲網,顯然是害怕這些野物溜到自己的草場呀!

塔拉笑了一下,大黑對著破了的鐵絲網汪汪大叫。可是塔拉沒有下馬的意思。查爾幹呀查爾幹,沒有你這麼貪心的牧人呀,隻知道一個勁繁殖牲畜,也不算算自家的草場夠不夠用,都要搶野物的口糧了。好吧,今年我的草好,我就不和你計較了。我能活著回來,也要感謝神靈的護佑呀!

大黑不解主人的舉動,卻無法改變主人的決定。嗅覺告訴它這是查爾幹幹的事情,那氣味,再大的風雪也覆蓋不了。可是,另一種氣息很快鑽進它的鼻息,大黑立即順著氣息趕過去。

一隻白屁股掛在鐵絲網上。看來已經死去多時了。這是一隻未成年的羔子,它想穿越鐵絲網,卻好像鑽進了繩套,越掙紮,越被牢牢地束縛,最後就被活活餓死在鐵絲網上了。這個圍欄呀,也好也不好。塔拉製止了大黑的撕咬,下馬取下凍僵的白屁股,示意大黑前行。塔拉知道,麻狼會很快來打掃戰場的,就是麻狼不來,那些禿鷹也會美餐一頓的。

大黑很不解。它感覺到主人外出一年多後變了。究竟哪些地方變了,它說不清楚。也許變化很小,很小就不管它了。

太陽已經西沉。失去熱度的太陽像快要燃盡的煤炭,紅紅的,一點也不刺眼。紅紅的光線灑在白雪上,遍地就是一片隱隱的紅了,而湛藍的天空似乎化解了這種單一的紅,映在雪地上,色彩就變得複雜了。伴隨著落日,太陽風穿越雪山也撲了過來,太陽風很寒冷,夜晚就快到了。

這些色彩,給了塔拉由衷的喜悅,那喜悅來自心底,於是整個臉都變得生動啦。等到春天,這裏的積雪就會融化,牧草就會瘋長,熬過冬天的羊們,就會吃到鮮嫩可口的牧草了,將要度過一個富裕的春夏了。整個夏秋,他們都會在山腳下度過。

塔拉催馬前行,心底的喜悅繼續蔓延。這是祖輩們已經生活了一千多年的牧場,許多東西沒有多大的變化,一些東西又都發生了變化。在祖輩們接羔的冬窩子,政府花錢修建了寬敞的畜棚,還給他們蓋了固定的房屋。有了這些,一個冬天就會變得溫暖而溫馨了。遠處,歸於安靜的牛群正在走向固定的過夜處,那些畜生,挑選的過夜處可真是又溫暖又安全。小白的身影晃動在羯羊群裏,而等待產羔的母羊,現在是它們最最幸福的時候,不用走多遠就能享受最好的牧草,還能住進溫暖的羊棚。而房屋頂上的煙囪,正冒著青青的炊煙,那炊煙,會給任何一個人幸福的向往。

產羔的季節說來就來。這個季節不僅預示著春天的來臨,也預示更多的危機和希望並存。400多隻產羔的母羊,需要塔拉和娜布其寸步不離地廝守。塔拉似乎要彌補一種歉疚,晝夜都守在羊群裏。而娜布其,隻是照看出生後的羔子。

每天清晨,塔拉就趕著羊群去放牧。說是放牧,還不如說是去收羔。塔拉的眼睛一刻都不得閑著,經驗告訴他,哪隻羊就要生了哪隻羊正在產羔。順利產下的,塔拉還要留意胎衣是否落下,若是胎衣滯留而又不及時處理,母羊就會有生命危險了。特別是第一次產羔的母羊,都需要塔拉的幫助。塔拉還要及時擠了產了羔的母羊的焦奶,免得羔羊吃了拉肚子。

更為討厭的是豺狗子來了。塔拉早就知道,放進白屁股野驢子,就等於放進了豺狼。因為這是它們的糧倉。山裏雪再大一些,岩羊、麋鹿也會下山的,那會,雪豹、野熊也會尾隨而至。這是天理呀,因為大家都要活著。塔拉不怕狼,外來的狼,麻狼會幫他的忙,不會吃他的羔羊。雪豹也不會,岩羊和麋鹿是它們的最愛。而豺狗子就不同了,在所有的野物裏,塔拉最討厭的就是它了。這些長相猥瑣的家夥,賊一樣地偷偷摸摸就會叼去剛出生的羔子。剛出生的羔子似乎對他們有著不顧一切的吸引力,隻要到手,它們就會連皮帶毛帶骨頭吃得一點不剩。而且豺狗子隻要一出現,就不是一隻兩隻,有時十多隻,有時二十多隻。

隻有辛苦大黑和小白了。大黑、小白如牛犢子一般的身體,會讓豺狗子望而生畏的。一旦狹路相逢,正是大黑和小白求之不得的事。它們會相互照應,毫不客氣地咬斷豺狗子的腰節骨,或者咬斷它們的脖子。塔拉在忙碌的時候,大黑和小白就威風凜凜地巡視在羊群邊,不給豺狗子任何可乘之機。

接羔的高峰期,塔拉接羔的氈包很快就會裝滿,有時一天要往羊棚送好幾趟。塔拉背了羔羊在前麵走,產羔了的母羊就大叫著跟在後麵。幾趟下來,塔拉連上馬的力氣都沒有了。娜布其想替換他的念頭,每次都被塔拉不容置疑的眼神否決。吃過晚飯,塔拉仍然堅守在羊棚裏。偷空眯眯眼睛就算睡覺了,隻要羔羊生產,稍有風吹草動,他都會警覺地翻身去看。

幾天下來,冬窩子裏就充滿了新的生命力。一群小羊羔活蹦亂跳,稚嫩的叫聲不絕於耳。娜布其看著這些羔羊,就像農人看著豐收的麥子。雖然勞累,但充滿了喜悅。產羔期無異於農民在收割麥子,每一鐮刀下去,都會有沉甸甸的收獲呀!

塔拉的辛苦有了回報,隻有十幾隻羔羊不幸死亡,但是,塔拉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這天吃晚飯的時候,塔拉嚼著肉,竟呼呼大睡了起來。任憑娃子怎麼折騰他,都無法打斷他的呼嚕聲。娜布其心疼地拍拍斜躺在沙發上的塔拉的臉,拿被子蓋在他的身上。

是麻狼的叫聲吵醒了塔拉。塔拉一骨碌翻起身,才知道自己已經睡了很長時間。塔拉看看炕上,隻有娃子一人在睡,立即衝出門去。

夜的清冷好像凍住了月光。圓圓的月亮戴一個大大的光圈,都好像被凍僵了。一切都流露著咄咄逼人的寒氣。麻狼就是對著月亮在嗥,一聲又一聲。它的嗥聲,惹得外來的野狼也一聲接一聲地響應。塔拉知道,狼在互相交流:要變天了,不光刮風,還要下雪呢。

塔拉在心裏嘀咕:神靈保佑呀,大多的羊都產羔了,剩下的沒有幾隻了,但願老天不要下太多的雪呀!

羊棚裏,娜布其就著微弱的燈光,在懲罰不認羔羊的母羊。娜布其的懲罰很傳統,她把羊糞抹在母羊的嘴唇上,然後打它,指著羔羊罵罵咧咧。母羊在拚命掙紮,娜布其也累得一頭大汗。塔拉過去,雙腿夾住母羊的脖子,把羔羊塞到母羊的奶頭前。羔羊立即貪婪地吮吸起來。等母羊安靜了,塔拉拽過母羊的頭,讓它聞著羔羊的尾巴。塔拉知道,初產羔的母羊不習慣奶頭被吮吸,喂過幾次之後,母羊就會習慣的。在羊棚裏,他們隔了許多小格子,裏麵關著的全是不認羔羊的母羊。

娜布其直起腰,捶捶自己的腰,臉上的怒氣未消。在她看來,不認孩子的母親實在可恨,用怎麼樣的辦法來懲罰都不為過。

塔拉說:要變天了。

娜布其點點頭。月光鑽進羊棚,反比燈光明亮了許多。除了羊反芻的聲音,就是狼的嗥叫。期間還有豺狗子爭食的聲音。大黑也累了,抱頭假眠,而小白則不時地支棱起耳朵,判斷著潛在的危險。大黑不耐煩地嗚嗚幾聲:休息一會吧,那聲音遠著呢。

兩人操心所有的羔羊都吃了奶之後,總算閑了下來。沒有產羔的羊隻,誰也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生產,但用不著時時跟在身後。

塔拉走向了黃驃馬,娜布其知道他要幹什麼,搖搖頭:就不去了吧?

眼神裏還藏著未說完的話:你太累了,休息吧。

塔拉搖搖頭:要變天了,我去看看羯羊的羊圈就回來了。

娜布其隻好同意。塔拉飛身上馬,打了一個清脆的口哨,大黑和小白站起了身。大黑對著小白嗚嗚幾聲,那意思很明顯:現在是我們男人的事了,你就好好休息吧。小白用身體蹭蹭大黑,重新臥了下來。

已經有風吹來了,濕重的風很快彌漫了月光朦朧的天空,原本清澈的月光好像突然被攪渾了。塔拉聞到了風中的味道,他在心裏叫:這個天要弄事情了。

快要到羊圈的時候,大黑突然支棱起耳朵,飛撲在黃驃馬的前麵。塔拉知道大黑的警覺意味著什麼,立即收收馬韁,黃驃馬放慢了速度。大黑一俯身,從另一個方向迅速向羊圈撲去。

貪吃的豺狗子發覺情況不對時已經遲了。大黑像一座山一樣重重地壓下,但是瘦小的豺狗子迅速轉身,躲過了大黑的偷襲,兩隻夜眼閃著藍藍的熒光,猙獰的獠牙閃爍嗜血的恐怖。大黑被激怒了,單爪撐地,另一隻熊掌一樣的爪子,毫不客氣地扇在豺狗子的身上。豺狗子哀叫著在地上翻滾,但還沒來得及翻身,大黑的利牙已經刺進它的腰椎,大黑一用勁,狠狠向一邊甩去,豺狗子的腰椎已經斷了,似乎再沒有呻吟的氣力就一命嗚呼了。大黑威風凜凜地對著曠野嚎叫幾聲,草原一陣顫抖,活著的豺狗子瘋了一樣向遠處逃竄。

幸虧來看了。塔拉暗自慶幸。饑餓的豺狗子咬斷柵欄的木頭,撲倒了一隻小羊,拖到圈外啃食。要是再遲來一會,會有更多的豺狗子聚攏過來,那時,就不會是一隻羊所能解決的問題了。大黑的神勇,無疑給前來聚餐的豺狗子們一個最好的教訓,塔拉仿佛看到了豺狗子們膽怯的眼神。咬死豺狗子的大黑,示威般拖著死了的豺狗子跑向遠方,好像不願豺狗子汙濁的氣息留在羊圈。塔拉知道,活著的豺狗子們會很快吞噬了同類的屍體,但再也不會來冒犯羊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