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

桃花寨的八奶奶香雪跳水自殺了,這對一個身背無比沉重“曆史問題”的鄉村老太太來說,也許是一種解脫。但是,隨著她的死,接連發生了一個又一個“沒想到”,卻讓桃花寨的人不由得心生迷惘。

首先“沒想到”的是:香雪會和女匪首王春花一起跳蓮花塘自殺。香雪一輩子積德行善,曾為村民做過天大的好事,大家都視她為再生父母,孰料,她竟然與一個殺人放火的女匪首攪在一起,這太叫人不可思議了。

隨後“沒想到”的是:香雪自認是個最不光彩、最不幹淨的女人,曾交代後人,自己有汙族門,死了不能進祖墳。但是,桃花寨的人卻一致要求將她安葬在鳳凰岩的仙人床上。鳳凰岩是個風水寶地,也是個聖地,曆代桃花寨的人,隻有有權有勢,能光宗耀祖者才有資格安葬在那裏。

緊接著又一個“沒想到”,更讓桃花寨的人費解了:香雪出殯時,全村人都為她送行,哪知公社革委會主任丁貴雙也頭頂孝布,以孝子的身份出現在送葬的隊伍裏。且不說他與香雪非親非故,也不說其革命幹部的身份和顏麵,僅憑革命幹部帶頭披麻戴孝搞“四舊”這一條,他就冒著很大的政治風險。此外,1966年,丁貴雙在桃花寨駐點搞運動時,是他一手揪出了香雪這個與“土匪有染”的“美女蛇”,香雪是被他“批倒批臭,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要她永世不得翻身”的人。

後麵的“沒想到”,簡直讓人有點兒惶惶不可終日了:香雪安葬不久,竟有人偷偷地在她墳前立起了一塊石碑,上邊赫然寫著兩個大字“貞節”。石碑很小,僅半人高,一尺來寬、三寸多厚,一個人足可以抱起並扛上肩頭。石碑的右邊還刻有一行小字“貞節女子陳香雪之墓”。左邊落款處隻有卒的時間,也沒標明立碑人是誰。碑文布局草率,字體歪斜,沒有章法,很明顯是暗中倉促行事。

正逢特殊時期,小小石碑立即在桃花寨引起了軒然大波。

最先坐不住的是正在桃花寨駐隊包點的工作隊幹部齊紅江。麵對階級敵人新的“瘋狂反攻”,他決定發動紅衛兵來與牛鬼蛇神鬥爭到底。

最先響應齊紅江號令的是來福,一個十六七歲的毛頭小子,血氣方剛。他情緒高亢,激動得身體發抖,高喊道:“打狼要用棒,打虎要用槍,對於牛鬼蛇神,你不打他就不倒,請賜我一把革命的鐵鎬、戰鬥的鐵錘,我們立即去打倒他!鏟除毒瘤,刨除禍根,再踏上一隻腳,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好!”齊紅江趁熱打鐵,火上澆油,“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同誌們!你們要以實際行動向黨、向毛主席彙報,黨和人民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

齊紅江邊喊邊將一把鐵錘雙手托起,舉過前胸,大聲說:“現在我代表黨和人民授予你們戰鬥武器,去鏟除那塊石碑!”來福與兩個紅衛兵摩拳擦掌,先後上前雙手接過齊紅江遞給他們的鐵錘、鐵鎬、鐵鍬,直奔鳳凰岩而去。

沒過多久,兩個紅衛兵卻架著來福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會場。來福愁眉苦臉,狼狽不堪,像牙疼一樣不停地哼哼。原來,走在最前麵的來福,不小心一腳踩在竹茬上,腳被紮傷了。

趙富貴是來福的表哥,比他大幾歲,平常好在一起胡謅亂侃,如今他見來福腳底漏鮮血,一步一朵紅,便觸景生情來了靈感,玩起了幽默,說:“我說來福兄弟,你不愧為披荊斬棘的革命闖將,人紅心紅思想紅,紅到底了,你看你一步一個腳印,還是紅色的。”

來福一個勁地叫疼,哪有心情與趙富貴玩幽默。可趙富貴的這句玩笑話卻深深觸動了齊紅江的靈魂,他立刻義憤填膺,上綱上線地說趙富貴“打擊、諷刺、挖苦革命先鋒,長封建主義氣焰,滅無產階級威風”。最後,他封賜給趙富貴的帽子是“與‘四舊’同流合汙”、“破壞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於是,動員會就地重打鑼鼓另開張,變成了針對趙富貴的批判會。

眼見大半夜了,大家不但不能回家睡覺,連晚飯都沒有吃。而趙富貴對那些批判好像無動於衷,一直是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情,後來又餓又困實在受不了,便發牢騷說:“不就是一塊小石頭嗎,犯得著這麼興師動眾嗎?犯得著動這麼大幹戈不依不饒嗎?我是誰?趙大膽啊!明天我趙大膽去把它挖掉,將功贖罪還不成嗎?要是大家在這裏都餓死了,誰搞革命生產呀?”

趙富貴如此痛快的表態使齊紅江倍感意外,也正合他意,於是見好就收了。

沒想到,第二天早飯後,趙富貴一家突然一起病倒了。人們聞訊趕過來,隻見他們全家老小都大汗淋漓,捂著肚子一個勁地叫難受。於是,挖碑的事就這樣再次被擱淺了。

“出鬼了!出鬼了!”齊紅江像條急瘋的狗,村前村後連連叫有鬼。同時,他又聽到更鬼更妖的謠言在村裏越傳越廣,越傳越神:“八奶奶生前做過大善事,人不說,天知道,老天時時都對她開著眼,不然咋會這麼巧合?她有神氣,誰動她誰倒黴。”“八奶奶就是神,不能亂來!”

貞節碑在桃花寨興風作浪,掀起了一股頑固的歪風邪氣,已經成了齊紅江的心腹大患。他嘴裏叫有鬼,心裏恨鬼,一心打鬼,決心與牛鬼蛇神鬥爭到底,而最終的勝利,必須是桃花寨人自己去把那塊貞節碑除掉。

正當齊紅江圍繞貞節碑的主題喊打叫殺時,公社突然來了個通知,要齊紅江立即回去交代自己的問題。因為昨天有人在公社貼了他的大字報,說他曾經亂搞男女關係,有嚴重的作風問題,必須深刻地自我反省,徹底交代錯誤,以觀後效。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齊紅江立刻威風掃地,也讓桃花寨人在意外中傻了眼。齊紅江一邊叫冤一邊收拾鋪蓋,總算灰溜溜地夾著尾巴走了。人們這才回過神來,老農會主席許四爺說:“出鬼了,難怪齊紅江這麼惶惶不可終日,真的出鬼了!八奶奶神靈啊!蒼天明鑒啊!”

來福提了提自己的傷腳,說:“我這是血的教訓,不管人家信不信,我反正服氣了。真的很神氣,誰動誰遭災,我先動先遭災,富貴跟著倒黴,這回齊紅江也栽了。”說到這裏,來福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說,“還有一件奇怪事,那天我去八奶奶墓地時,看見四周的映山紅又開了,火紅火紅的一大片呢。”

許四爺不信,說:“是你眼睛被革命的紅色火焰燒紅了吧!盡胡謅,映山紅隻在春暖花開的三月露臉,現在已是霜起葉落的深秋,你大白天做春夢,在說夢話吧!”

跟來福同去墓地的另一個紅衛兵證實說:“是真的,我也看見了,當時就感覺很奇怪,後來因為來福的腳受傷了,沒顧得多想。”

桃花寨的人都十分好奇,紛紛趕往鳳凰岩看個究竟。

“哇!”人們被眼前的奇景震撼了。隻見鳳凰岩上花影重疊,紅霞萬點,映山紅千姿百態,如織就的雲錦……大家瞠目結舌,大惑不解,誰都沒有作聲,跳動的心似乎都隨著鮮紅欲滴的花兒、隨著香雪宛在的音容笑貌慢慢飄飛,越來越快,越來越高,到了一定的境界後,天地間的一切突然神話般變成圖騰了。

“八奶奶!”不知誰仰望長天,大喊一聲。所有人都在那一瞬間,不約而同地跪倒在香雪墳前,頂禮膜拜!

八奶奶姓陳,出生在杜家台一個貧苦人家,那還是男人們頭上的辮子是剪或留舉棋不定的年月。她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香雪,據說出生時屋外的漫天雪花散發出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其父是財主杜二才家的佃戶,為了家人不挨餓,還經常外出做長工或短工。

香雪十歲前,從未走出過杜家台,更不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子。這天,母親說要帶她去六七裏外的張家集趕集,香雪一聽高興極了,吃了早飯就催母親快點兒上路。見活潑漂亮的女兒眉開眼笑,母親也很欣慰,心想,閨女一天天長大,是該讓她知道一點兒外麵的世界了。

母女倆不緊不慢地趕到張家集時已近正午。街市上人頭攢動,店裏的商品應有盡有,街口還有吹糖人、說書、耍蛇、玩雜技的,本來就不寬敞的石板街道頓時顯得熙熙攘攘。一個和香雪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在地上連翻了十幾個筋鬥,站穩後身子向背後彎過去,小臉從兩腿中間探出來,嘴裏含著一隻青瓷碗,眼光殷切地等著拍手的觀眾扔錢。圍觀的人齊聲叫好!

已過正午了,雖然這一切在香雪眼裏都是新奇且極具誘惑力的,可此時最牽引她的心和目光的還是街邊的那個油餅攤。香雪一大早就惦記著趕集,早飯根本沒吃飽,這會兒已經饑腸轆轆,油餅攤上的香味一陣陣地撲鼻而來,香雪在渴望與奢望中被母親牽著手機械地朝前挪步。每路過一個小吃攤,她都戀戀不舍,貪婪的目光久久不願移開,小嘴裏不停地“咕咕”咽著唾液。

母親當然知道香雪渴望什麼,可窮人家哪裏會有錢買這種奢侈食品給孩子享用?女兒的饞相使母親傷感、心疼,可怎樣才能把女兒的注意力吸引開呢?母親左顧右盼想找個新的看點,就在這時,她忽然發現從街北走來一支熱熱鬧鬧的隊伍,雖然還不知道是幹什麼的,但總算有個指引了,母親忙朝那邊一指,說:“香雪,快看。”

香雪順著母親手指的方向望過去,看見一長隊人自北向南沿街走來。由遠及近,香雪終於看清了,那幫人各有分工,最前麵的四個漢子用滑竿高高地抬著一位獨手老太太,跟在她身後的是一個被五花大綁的年輕女子。女子胸前掛著兩隻破鞋,背上插著一麵用長木板做的罪牌,被幾個凶神惡煞的漢子看押著緩緩前行。女子看上去二十歲左右,彎黑的眉毛下,長睫毛的陰影裏,有一雙秋水般的眼睛,眉宇間含著一種不可言說的沉思與痛楚。這是個典型的美貌女子,乍一看也瞧不出惡在哪裏,罪在何方。可她胸前掛的兩隻破鞋和背上插的“淫婦王春花”罪牌卻說明她可惡,說明她有罪。

王春花身後,一個戴眼鏡、身穿黃底壽字馬褂的白胡子老頭正在鳴鑼高喊:“不守婦道!偷歡亂淫!玷汙祖宗!羞煞世風!當眾活埋!”

此時,香雪果然忘了街邊的那些美食,拉著母親的手追隨熱鬧的人群一路跟來。

人群中有個人說,那位獨手老太太,是張家集張姓本家的長輩,十八歲開始守寡,二十三歲時,某天在廟會上被一個無賴男人摸了手,老太太憤然作色,無地自容,一氣之下舉把斧頭將自己那隻被玷汙的手砍掉了。後來,她覺得無臉見人,從此不再趕會。就這樣,晨風夜雨,冷壁孤燈,四十多年來,她從不敢複萌他想,風華正茂的俏佳人終於熬白了頭,熬枯了身。如今,她被族人尊為大張家光宗耀祖的貞婦烈女、全族女人的一麵旗幟。於是,在教化世人,懲罰淫惡的重大活動中,她自然就像高舉的旗幟一樣被人高抬。

那隊人剛走到十字街,有個中年男子忽然雙膝跪地,攔在隊前,兩手將五尺紅綾舉過頭頂。見此情景,前麵的四個漢子不約而同地放下滑竿,獨手老太太這才落座在地。戴眼鏡的白胡子老頭上前將手中的鑼重敲兩錘,“哐——哐——!”然後拉著長聲高調喊道:“晚輩張千金為貞烈先長奉紅披彩!”隨著叫喊聲,有人接過紅綾搭在獨手老太太的脖子上。再抬起時,那根長長的紅綾彩帶隨風飄飛,誇張地在人們頭頂招搖過市。

抬滑竿的人沒走多遠,又一個年輕女子懷抱一束鮮花跪在隊前。戴眼鏡的白胡子老頭“哐——哐——!”再次鳴鑼,長腔高調:“孫輩賢媳張姚氏為貞烈先長獻花——!”

隨後,抬滑竿的人又往前走,不一會兒,又有一個與香雪年歲相仿的小女童手托茶盤,攔跪在隊前。戴眼鏡的白胡子老頭上前又是重重兩錘,“哐——哐——!”接著長腔高調:“重孫輩童女張喜香為貞烈太先長獻香茶一杯——!”

……

獨手老太太高高在上,懷抱鮮花,身披紅綾,紅光滿麵,好不風光!

就在前麵舉行披彩、獻花儀式的同時,後邊被押解示眾的王春花正在遭受千夫所指,人們紛紛朝她身上吐唾沫,打爛鞋,扔草把,齊聲罵她“破鞋、騷貨、偷人精,不要臉……”

“作孽啊!就是死也不該丟這麼大的人呀!”香雪的母親心軟,不忍看王春花的下場,歎息道。

這時,有個中年女人看了香雪的母親一眼,小聲說:“這個王春花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原本是個安分持家的良善女子,唉,做女人真難,其實她也有說不出口的冤情。”

母親問:“你與她熟悉?”

中年女人說:“我們是鄰居。”

於是,中年女人說起了王春花的身世:

三年前,張家的兒子臥病不起,請來的算命先生說,此子“命犯三煞”,如今正逢“黑災星”當頭,要想消災,亟須大紅喜事“衝喜”。於是,張家重金托媒,很快選定了窮戶女子王春花。定親之後的第三天,王春花便無奈地穿上喜袍,被張家當作喜神用大花轎抬進了洞房。然而,這個匆忙進屋的“喜神”福淺命薄,“神力”也十分有限,最終沒能戰勝“三煞”和“黑災星”,半月未滿,張家兒子還是走上了西歸之路。就這樣,張家門楣上的喜字未幹,頃刻間又變成了靈堂。自然而然地,王春花也頃刻間從喜神變成了禍神。

張家雖有幾十畝田地,但為兒子治病已賣掉了一大半,後來又給他托媒定親花掉了多年的積蓄,剩下的十來畝田地,收點兒租子也隻能勉強顧得住一家人的嘴。眼下,張家已經是破落地主了,但仍死要麵子活受罪,不允許王春花改嫁,要她為從未動過她一根手指頭的男人守節。公公告訴王春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妻子要為丈夫盡許多義務,第一是為丈夫生兒育女、孝敬父母,第二是為丈夫恪守貞操,其中最重要的,是為夫守節。”婆婆也常在她耳邊嘮叨:“咱做女人最重要的是守‘節’,‘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剛開始,糊塗愚昧的老兩口將兒子的不幸都歸罪在王春花身上,一直認為她是克死兒子的“災星”,心裏容不下她,看她的眼神是惡毒的,罵她的話是難聽的。好在王春花出自窮家小戶,從小逆來順受,受盡屈辱揩把淚後照樣給公婆端飯遞水,照樣甜甜地叫著爹喊著娘。因為在張家就是有一千個不順心,一萬個不如意,卻能保證她吃飽穿暖,這種殷實是一般農家女子無不向往的。再加上王春花生性勤快,自從進了張家,就承擔起一家人挑水、砍柴、種菜、做飯等一切家務活。天長日久,她用善良、忍讓、勤勞慢慢消除了公婆眼中的惡意,與公婆漸漸相依為命了,日子倒也過得安安穩穩,讓人滿足。

聽了王春花的身世,母親問道:“既然日子安穩了,幹嗎不好好過呢?”

中年女人說:“她想安安穩穩地過,可人家不允許,要不咋說做女人難呢?她那麼年輕漂亮,不惹是非上身才是怪事。很快,她的安穩日子被一個不安分的後生打破了,最終逼她做下了那種苟且之事。”

“那後生是誰?”

“叫溫華算。其實,今天本來該活埋的是他倆,可那個溫華算昨晚跑掉了,撇下這個淫婦王春花一個人去當孤魂野鬼。”

在中年女人向母親介紹王春花身世的同時,香雪聽見另一邊的人群中有知底細的人也在小聲議論著王春花與溫華算的是是非非。

那個不安分的後生溫華算,原本是張家集一個張姓光棍娶一寡婦時帶犢來的,生父姓溫,他來張家後本已改名為張華算,但因他生性好吃懶做,常常惹是生非,偷雞摸狗,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張家族人對他深惡痛絕,怕這個不成器的東西糟踐了張姓名譽,又把他攆回到了溫姓。如今,他已三十多歲仍是光棍一條。一天,他看見小寡婦王春花,就開始打起了她的壞主意。

那天,溫華算見王春花一個人在菜地裏鋤草,便沒事找事,湊到她跟前,笑嘻嘻地說:“小寡婦,你這麼水靈,天天冷牆熱炕地閑著,叫人好難受啊!”

王春花卻像沒有聽見一樣,一直專心鋤草,置之不理。

溫華算又逼近一步,問道:“想男人麼?你要,我這兒有現成的。”

王春花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終於忍無可忍,深惡痛絕地吼道:“無賴!滾!”

溫華算仍死皮賴臉地耍貧嘴:“我看出來了,別看你嘴上硬,心裏其實軟著哩!連貓狗都懷春,我就不信你一個大活人,那地方就不癢癢?”

“滾,滾!你不要臉!”王春花怒道,舉起手裏的鋤頭直朝溫華算打來。

溫華算不甘心,一邊躲閃一邊向王春花調情:“小寡婦,你這小模樣怪逗人的,笑也美哭也美,這發起怒來也叫人心醉。”

王春花見他像黏糯米,趕不走,甩不掉,隻好扛起鋤頭自己跑了。

溫華算卻是個“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經過多日細心觀察,他看準了,這天該是王春花上山砍柴的日子。張家的柴坡在前山,去砍柴必須從白沙河上遊的那座簡易的小木橋上路過,而溫華算事先已在小木橋上做了手腳,未等王春花提著柴刀出門,他就先躲進了張家柴坡的草叢中。當王春花走上小木橋時,橋突然塌了,她剛好落在齊腰深的河水中。後來,渾身濕淋淋的王春花快步來到自家柴坡,左右端詳發現四周沒人,便隨手扔下扁擔和柴刀,迅速躲進了樹林。溫華算料定這會兒王春花正光著屁股在使勁擰著濕褲子上的水。於是,他像一隻暗中靠近獵物的狐狸,躡手躡腳地溜過去,鎖定目標後又突然變成了撲食的惡虎……過了很久,樹林裏終於風平浪靜了。王春花一邊揩眼淚,一邊將濕衣褲朝自己身上套。此時,心滿意足的溫華算細心地欣賞著王春花的一舉一動,還不懷好意地又在她的白屁股上擰了一下,嘻嘻陰笑兩聲說:“我的小美人,你總是閑著,幹嗎這麼死腦筋?不是自討苦吃嗎?咋樣,男人的味道好吧?”

見王春花隻哭不語,溫華算又說:“我又不是老虎,你何苦那麼躲著閃著?我曾發誓非搞上你不可,這回算應驗了吧!這叫黃鼠狼日死猴——先世有緣。咱們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可別忘了我喲!明天還來這兒,咱倆好好玩他個山崩地裂。”

王春花仍一聲不吭。濕衣褲終於弄妥帖了,王春花提起扁擔撒腿就跑,溫華算跟在她的屁股後麵追了幾步,很快又不追了,心想:你已經上了我的船,孫猴子就是跑到天邊,也出不了如來佛的手掌心。

第二天,溫華算又早早地來到了柴坡,因為他知道,王春花家已經沒有柴燒了,他們總不能不吃飯吧。果然不出他所料,王春花真的來了,遺憾的是,她今天是和公公一起來的。下午,溫華算又看見王春花在菜地裏和婆婆一起種菜。後來,溫華算再也逮不著王春花獨自出門幹活的機會了。

可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王春花以躲避禍,卻躲得了今日躲不過明日。

一天早晨,天還未亮,王春花門前就有人大聲喊她的公公婆婆,說他是小東莊(婆婆娘家)的人,婆婆的大哥死了,叫她馬上就去。婆婆聽罷,立刻號啕大哭,公公安慰著老伴,兩人急急忙忙地朝小東莊趕去。

眼看天漸漸黑了,王春花正準備早早地關門休息,突然,溫華算像鬼一樣出現在她門口,訕笑道:“我的小美人,你想我了吧?”

王春花一看是溫華算,不敢搭言,慌忙把門閂插上。

溫華算在外麵隔著門板說:“你別假正經了,你已經是我的人了,再和我過一夜吧!”

王春花還是不說話,溫華算有些性急,又威脅道:“若不成,我就將我倆那天的事說給別人聽,你那地方有顆黑痣,隻要我一張嘴,不出三天,整個張家集的人就都會知道。”

王春花心想,那樣豈不是比殺了她更可怕,她不禁有些猶豫了,手下意識地拉開了門閂。

這一夜,王春花雖然感到很屈辱,卻也真正領略了男人,那種入心透骨的陶醉,使她徹底放棄了對男人的回避和戒心。溫華算還得寸進尺地說:“你要是再甩我,我立刻將你偷人養漢之事說出去。”後來的一些事,自然是水到渠成,兩廂情願。

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就在前天深夜,他倆被王春花的公公和幾個張姓本家堵在了房內。

當晚,王春花被關進張家祠堂,溫華算被五花大綁地關押在王春花家的牛房裏,門前還有專人看守。族人決定,將這兩個淫男淫女示眾活埋。

誰知就在前一天晚上,與溫華算一起狼狽為奸的二流子黃金騰連夜在牛房後牆上剜開一個洞,救走了溫華算。因此,今天被活埋的隻剩王春花一人。

香雪和母親跟隨熱熱鬧鬧的人群緩緩挪動,走了很長時間,最終來到了郊外的一片亂墳崗上,隻見一個深深的土坑早已挖好。王春花被押到了土坑邊,一個橫眉冷眼的漢子惡狠狠地把她推了下去。

在一邊擦眼淚的那個獨手老太太,見人們手中的鐵鍬即將揮動,急忙喊道:“慢!我還有話要說。”

獨手老太太滿眼淚花,勾腰對站在坑下的王春花說:“娃兒,阿婆看你這樣去死,心裏難受,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做下那丟人現眼的羞恥之事!這不僅違背倫理,還敗壞了門風,事到如今,一切都已無法挽回了。阿婆知道,現在你心裏一定還有很多話要說,我想讓大家聽聽。”

這時,王春花抬起頭,大聲問道:“阿婆,您也是女人,幾十年寡居,您還用問我嗎?青燈熒熒,孤眠獨宿,個中的矛盾和痛苦,實在是難以想象,也是外人難以知曉的,您應該知道我們這種女人活在這個亂世上有多難!”

獨手老太太擦把淚,說:“知道,阿婆咋會不知道?守節太不容易,太難啦!可再難也得守啊!”

王春花柳眉怒豎,說:“我的冤屈比天大,比海深,可我不想為我這一生再說什麼了。我現在隻求一點,下輩子當豬當狗,當牛作馬都成,可再也不做女人了。”

獨手老太太說:“娃兒呀!做不做女人,閻王老子他不會依著你,他要是還叫你做女人呢?”

王春花突然提高了聲調,幾乎是呐喊道:“那我就不再做好女人,我要做殺人放火的壞女人!”

這句話使戴眼鏡的白胡子老頭惱羞成怒,吹胡子瞪眼,大聲訓斥道:“胡說八道,辱沒操德!厚顏無恥,倫理喪盡!都是混賬話!小子們,咱們不能容她繼續汙毒這個世界,動手!快快動手!”

義憤填膺的漢子們立刻鍬舞土飛……

香雪隻感覺毛骨悚然,渾身打顫,再也不敢看了,一手蒙住眼睛,一手使勁拉住母親,催道:“娘,我怕,咱們不看了,回去吧。”

香雪與母親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走了好長一段路,母女倆誰也沒說一句話。自從那天之後,香雪似乎一下子長大了許多。

幾天後,香雪聽說張家集那天被活埋的女人當晚被人挖了出來,可能沒有死,因為一直找不到其屍首。人們猜想那一定是溫華算幹的,可他們去了哪裏?在幹什麼?誰也說不清楚。這消息使香雪心裏的難受消除了許多,當時在現場她就感覺那樣太殘酷、太可怕,她十分同情那個可憐的女人,不管那個女人有什麼樣的錯誤,她都不忍心看見那種死法。但她又弄不明白,好端端的一個女人,幹嗎非要偷人養漢子?身上被綁著破鞋、插著牌子遊街多丟人啊!被活埋是多麼可怕呀!她暗下決心:自己這一生絕不偷人養漢子,一定要做個像獨手老太太那樣的貞節女人,讓人們高抬著,也要大家紛紛向我獻花、披彩、送茶,也要讓後人為我立貞節碑!

那時鄉間有句家喻戶曉的民諺,也是人們代代相傳的祖訓:“薄地醜妻興家之寶,肥田美女惹禍根苗。”香雪沒想到,她的禍根是自己十五歲那年種下的,長相俊美是她惹上禍根的根源。

陽春三月,香雪提著竹籃去自家菜園摘菜。眼見大好春光,心情舒暢的香雪一邊摘菜,一邊輕輕地哼起了鄉間小調,根本沒有察覺到籬笆外的小道上已走近一個男人,這男人正是她家的東家——杜家台的財主杜二才。杜二才五十多歲,有錢有勢,日子過得清閑,常在村裏走東家串西家,遊手好閑。此時,見眼前的香雪楚楚動人,杜二才不由得心花怒放,賊眼裏轉瞬間露出了貪婪,便不懷好意地湊了過來。

香雪被突然出現的杜二才嚇了一跳,見他一副色迷迷的樣子,不禁臉紅心跳,隻好把臉深深地埋在菜畦裏,恨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

杜二才眯著一雙老色眼盯了香雪好一陣,見她一直沒敢抬頭,知道她已經羞得魂不附體了,但光天化日之下,他也隻能到此為止。就在杜二才轉身的那一瞬間,恍惚中,香雪感覺籬笆外飛進一個明晃晃的東西,剛好掉在自己腳邊。香雪嚇蒙了,不敢看那是什麼,隻聽見杜二才“嘿嘿”地淫笑了兩聲。

等杜二才走遠,香雪抬起頭一看,原來,掉在她腳邊的是一塊銀元,大人們叫它“袁大頭”。記得五年前,她跟母親在張家集趕集,看見有錢人持這樣的“袁大頭”在貨攤上買花洋布、香噴噴的油餅。那時,她曾羨慕得直流口水,心想,我要是有一塊就好了,那樣自己也能買到好看的花洋布和香噴噴的油餅。這會兒,當她腳邊真的“天降”了一塊時,她伸了幾次手都沒有膽量撿起來,同時她的內心也始終掙脫不了它對自己的誘惑。她偷眼環顧四周,見再無他人,慌忙像小偷似的把那塊銀元裝進了自己的衣兜。

杜二才的這一招叫“放長線,釣大魚”,銀元是魚鉤上的誘餌,香雪無意中上鉤了。

這天,香雪一個人在家忙著做家務,不知什麼時候,杜二才像個幽靈一樣突然出現在她身邊。

香雪驚魂未定,有點兒不知所措,急道:“二才叔,您有什麼事?我爹娘下地去了,這會兒就要回來了。”

杜二才色迷迷的兩隻小眼貪婪地直逼香雪,嘿嘿笑道:“他們回不來,至少這會兒回不來,他們帶著午飯哩!”說著,杜二才在香雪臉上捏了一把。見香雪躲閃,杜二才突然收起奸笑,變了一副嘴臉,嚇唬說:“怎麼,還想假裝正經?老子可是給過錢的,不想幹,老子就告訴你爹娘和所有鄉鄰,說你早已在勾引我了,還要了我的錢。”

香雪一聽,完了,昨天回家後,她就把那塊銀元交給了母親,說是撿到的,母親已經答應下次去張家集給她做一套花衣裳。如今,萬一杜二才添枝加葉地說出去,那自己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怎麼辦?香雪一時沒了主張,傻了。

杜二才一見大喜,轉身閂好門,又拿出兩塊大洋連唬帶騙地說道:“怎麼樣?女人終究是要跟男人的,若從了我,這錢就是你的,我還能保證你以後天天有錢花,若是不從,就別怪我不客氣,我現在就到外邊去說。”

就這樣,在杜二才的利誘和威逼中,香雪嚇蒙了,腦海裏一片空白,後來,杜二才又說了些什麼,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這會兒,杜二才趁機強行扯下了香雪的褲子……當一陣錐心的疼痛直穿香雪心窩時,她突然驚醒了,但一切已經太晚了……接下來,那種事就由不得香雪了。隻要有機會,杜二才都會準時到來,香雪雖麵有難色卻又無法拒絕,隻得一次次地默認。忽然有一天,香雪覺得吃不下飯,惡心又吐不出什麼,而且肚子裏也有點兒不大對勁。又過了些日子,母親也看出了問題。

於是,紙終究難得包住火,窮人雖然家貧,可最講究家風、廉恥,出了如此醜事,可謂家門不幸。但是,家醜不可外揚,何況杜二才財大氣粗,香雪的父親雖然怒火中燒,但也隻能朝自己發,他狠狠地打了香雪二十皮鞭,一怒之下將她嫁給了本村的羊倌狗剩子。

所謂狗剩子,就是狗都不食的剩下之物,賤到底了。狗剩子年已二十八,因為人憨家窮娶不上媳婦而急得如狗難過河一樣,如今白撿到漂亮的香雪,一時高興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香雪在狗剩子家隻呆了三個月,孩子就急切地落地了。狗剩子老實得啞屁都不敢放一個,當然不會計較香雪這孩子的來源,整天抱著個寶貝兒子在村前村後洋洋得意,樂得合不攏嘴。

在某些村人眼裏,一個連吃屎都找不到地方的臭小子,卻天天將惹人想、勾人魂,讓男人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的美女占著、睡著,怎不叫人痛心疾首?很快,這對極不般配的男女惹煩了一雙雙酸溜溜的妒目,勾動了一顆顆賊溜溜的壞心,於是,有男人開始打起了惡毒的主意。

有一天,杜家台生來就不安分的王老八請幾個外村的地痞吃了個酒足飯飽,當天夜裏,狗剩子就死在村後的玉米地裏。王老八假惺惺地出麵為狗剩子張羅後事,見香雪母子生活無著落,又主動承擔起香雪的吃穿用。很快,他上了香雪的床。

杜二才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眼見王老八的鬼把戲,他自然心明眼亮,覺得自己一開始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隻因當時陳家與自己賭著氣,香雪嫁得太急了點兒,他沒有插手的機會。後來見香雪與別人一個鍋裏吃,一個床上睡,心裏很不是滋味。於是,他決定將香雪弄回來做妾。

一天,杜二才約王老八去張家集趕會,回來的路上,王老八被土匪的黑槍打死了。杜二才請人把王老八抬了回來,又殷勤地出人出錢安排了王老八的後事,同時對無依無靠的香雪噓寒問暖:“你一個婦道人家,如今沒了男人,還拉扯著個孩子,今後怎麼過?”

“我……我……”香雪不知道該怎麼辦,一個勁地嗚嗚哭著。

杜二才貓哭耗子,說道:“唉!看來你是個苦命人,我本不想管、也不該管的,誰讓我倆過去又有那種情分?這樣吧,你到我家去,好在我家衣食無憂,至少有口飯吃,這孩子你我心裏都明白,是我的親骨肉,我就是賣田賣地也要養好你和孩子。”

香雪聽得心裏酸酸的、暖暖的。是的,自己雖然對他懷有戒心,可孩子的確是他的親骨肉,他比別人有錢,去他家也許是最好的選擇。一時間,為了兒子,香雪忘記了杜二才當初對自己的占有,也不在乎他和她父親一樣大的年紀。

沒過多久,又有人在打香雪的鬼主意了,這人是杜家台最大的財主杜三旺,比杜二才更有錢有勢,要不然他也沒那個狗膽。香雪自從進了杜二才的家,吃得好穿得好,其美貌越發出眾,杜三旺感覺她越來越勾他的心,看見她就神魂顛倒,心癢手癢。他常常想,憑錢憑勢,在杜家台我就是老大,最美的女人應該是我的,怎麼能讓杜二才占了先?一山不容二虎,杜三旺與杜二才雖然是本家,且都是財主,可杜三旺打心眼裏瞧不起那個隻會地裏刨食的“土老冒”杜二才。怎麼辦?杜三旺靈機一動,玩起了離間法,利用本家親戚之便,在杜二才大老婆那裏挑撥離間,說香雪的壞話,使那個家後院起火,待香雪走投無路時,自己自然就有伸手的機會。

這些日子以來,香雪的娘家災禍不斷。她哥被抓壯丁,父親為保護兒子挨了鄉丁重重一槍托,當即倒地,一病不起,再加上香雪接二連三地改嫁,父親感到顏麵盡失,沒幾天就斷了氣。痛不欲生的母親焦頭爛額,萬念俱灰,不久,也跟著丈夫離開了人世。香雪求杜二才去鄉裏找人,想要他使點兒錢將她哥給弄回來,因為她哥重孝在身,按規矩,守孝的人是不能離家的。

杜二才去了,香雪一直心神不寧,守望在門前,盼望著能早點兒有個好消息,她根本沒有察覺,不遠處,杜三旺的一雙色眼正虎視眈眈地瞄著她,打著歪主意。這時,一個陌生人來到杜三旺跟前,向他打聽王老八住在哪裏。杜三旺心不在焉地說:“王老八已經死了。”

陌生人問:“那他的家人呢?”

杜三旺頭也不回道:“已經改嫁了。”

陌生人說:“人死賬還沒有了,人改嫁,賬也得跟著改嫁,我得見見她。”

“見誰呀?”杜三旺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要見王老八的老婆。”陌生人提高了聲調。

杜三旺沒顧上多想,一指香雪,說:“就是她。”

陌生人走到香雪跟前,問道:“你是王老八的老婆吧?”

香雪說:“過去是,現在不是,王老八死了,我改嫁了。”

陌生人說:“王老八還欠我一筆債,現在他人不在了,我隻能找你。”

香雪問:“他欠你什麼債?我怎麼不知道?”

陌生人說:“這債?這債不好說,反正他……他欠我的。”

這不是訛人麼?香雪見他賊頭賊腦,說話吞吞吐吐,便說:“他欠你什麼找他要去,我與他沒有任何幹係了。”

陌生人一聽,生氣道:“話不能這麼說!冤有頭,債有主,既然找他定有緣由。有些事是不能說的,你們是一家人,說了對你對他都沒有好處。”

香雪心裏無鬼不怕鬼,說:“什麼事你盡管明說,我什麼都不怕。”

陌生人說:“那我就實話實說了,你丈夫王老八欠我一條人命債!”

“什麼?”香雪嚇了一跳,“他、他殺你家人了?”

陌生人說:“不是他殺我的人,是他請我殺人。”

“胡說!”香雪不相信,語氣陡然尖銳了,“他要你殺誰了?”

陌生人說:“他要我殺了、殺了你們村一個放羊的,叫狗剩子,說好給二十塊大洋,到現在還沒有兌現,那些幫忙的兄弟還在一個勁地找我要錢哩!”

“什麼?狗剩子是我丈夫,是你殺了他?不打自招,你這個喪盡天良的!我可找到凶犯了!”香雪一聽,比掉進火坑還急,猛地跳起來連聲高喊,“快來人哪!快抓壞人哪!快抓殺人放火的壞人哪!……”

陌生人拔腿就跑,回頭見杜家台的人手持棍棒緊追不放,心裏很是不服,邊逃邊叫:“杜家台狗日的等著!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

原來,這小子平時作惡多端,在村子裏混不下去,就加入了“黑杆子”(土匪隊),如今是土匪頭子溫華算手下的一個匪崽。杜家台這次招惹到災星了。那年,溫華算在黃金騰的幫助下,死裏逃生。後來,他又夥同黃金騰掘墓,將奄奄一息的王春花救了出來。現在,他和王春花一起已拉起了很大一股“黑杆子”,在這一帶可以說是威震四方,人見人怕了。而活埋王春花那天,香雪就在現場觀看,雖然沒有見過溫華算,可從那天起,她就知道有個壞男人叫溫華算。

當晚,杜二才從鄉裏回來說,香雪的哥哥已經被送到部隊了,後來死在戰場上。

“黴星!真是個黴星!”看著丈夫一臉疲憊的樣子,杜二才的大老婆對香雪橫眉冷眼,惡言惡語。

其實,香雪給杜二才當妾,也隻是杜二才嘴裏說說而已,根本沒有得到杜家人的認可。杜家人本來就視香雪為災星,像香雪這樣已經被幾個男人睡過的寡婦,進誰家門會給誰家帶來黴氣。也難怪,香雪剛剛父母雙亡,轉眼間討債鬼就找上門了,因此在杜家,除了杜二才,香雪是那些人的“眼中釘”,不可能有真正“妾”的身份。好在香雪也不在乎身份,隻想著她和孩子能吃飽穿暖就行了。

是膿瘡總有疼痛,也總有破裂的時候。一天,杜二才家門前來了個討飯的老婆婆,還抱著個衣服單薄的六指女嬰,樣子十分可憐。香雪一見,連忙跑進屋端出一滿碗飯,並找來一件自己孩子曾穿過的舊棉袍。

香雪當時還不知道,這討飯婆就是王春花的婆婆。

自從溫華算走上黑道占了山頭,一直將報仇之事放在心上,隔三岔五的總要回張家集騷擾一把,目標是那時曾經捉奸棒打他的那些人。前不久,他搶劫了王春花婆婆家所有的財物,還一把火燒了她的房屋,沒來得及逃出來的王春花的公公被活活燒死。

老婆婆雖僥幸撿得一條性命,但無家可歸,隻能四處逃荒。沒過多久,老婆婆在路上拾到一個女嬰,她想自己已經家破人亡,無依無靠,等到自己不能動時,總得有人給她端口水啊,就當討飯路上多帶了一隻狗吧,於是,這個六指女嬰成了她的孫女。

香雪的慷慨施舍,使這一老一小總算吃飽穿暖了。打發走老婆婆,香雪如釋重負。轉身進門時,香雪發現杜二才的大老婆正在老太太麵前嘀咕著什麼,見她進來,大老婆惡毒地斜了她一眼趕忙走開了。這時,老太太黑著臉叫住香雪,問道:“外麵那討飯婆是你姑?”

“不……不是!”香雪搖頭。

“是你姨?”老太太的臉陰森恐怖。

“不……是,我不認識。”香雪一點兒底氣也沒有了。

老太太搗了搗手中黑亮的拐杖,聲調突然威嚴起來:“那你咋對她那麼親?又給飯又舍衣,比對待我還要有孝心!”

“我……我看她實在太可憐……就……”香雪不敢說了。

“沒看出你這個窮鬼還有一副菩薩心腸!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吃裏爬外,不是自己的東西不心疼。”老太太恨上心頭,一咬牙將拐杖落在香雪的後背上。

“我……我……”香雪隻覺得痛,不敢叫,又急又怕,說不出話。

“讓你長個記性!我這兒說話你聽著,你是個天生的窮骨頭,今晚上你別吃飯了,把那碗飯給我省出來,再把你那小野種的衣裳給我扒一層下來!一個不知貴賤的賤貨,吃三天飽飯就不知道自己是誰了!不配在這個家裏享福。”

老太太在家裏向來說一不二,那天晚上,香雪真的沒有吃上飯,孩子的衣裳也果真被扒下一層。沒過多久,孩子因肺病丟了小命。“黴星!天下頭號黴星!”老太太將香雪罵得狗血淋頭。從此,香雪挨打挨罵成了家常便飯。再加上杜三旺三天兩頭來找杜二才的老娘,給香雪搗鼓點兒是非,更讓老太太恨之入骨。老太太生性刁潑,成天板著個臉故意找香雪的碴兒,不是說早晚的請安來晚了,就是嫌端來的茶水太燙、太冷,外加杜二才的大老婆那雙酸溜溜的眼睛,看香雪什麼都不順眼。香雪度日如年,心想:這不缺吃喝的日子怎麼也這麼難?啥時能熬出頭啊?

再說溫華算,也還算有情有義。那天,王春花被活埋時,因填埋的黃土多是大疙瘩塊子,閉得不嚴實,又因為隻有兩個多時辰,當溫華算與黃金騰將王春花刨出來時,她還留有一絲氣息。

沒想到,在鬼門關裏闖過一回的王春花性情大變,醒來後長號一聲罵道:“老天爺!我是哪輩子缺了大德,你不該叫我再回到這個萬惡的人間!回到這個王八蛋世界呀!”

溫華算勸說道:“回來了是好事,大難不死,會有後福的。從此,我們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你不該罵天罵地。”

黃金騰也幫著勸說:“恨天怨地沒有用,嫂子你剛剛回過氣來,需要靜養,先消消氣,現在你想……”

黃金騰本想問她是想吃,還是想喝,哪知王春花搶過他的話頭高喊道:“我要殺人!我要放火!我要做世上最壞的女人!……”就這樣,沒有退路的王春花,被逼得上山為匪了。

從此,三個人從偷雞摸狗幹起,後來發展到殺人越貨、打家劫舍,漸漸地,他們有了錢、有了槍,並打出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地盤,隊伍也如同滾雪球般,越滾越大,現在已是五十多人的大杆子(大股土匪)了。溫華算成了理所當然的“杆子頭”,也稱“瓢把子”,黃金騰是二頭領。王春花既是壓寨夫人,也算三當家的,在杆子裏的權力、聲望、人脈都不在溫華算與黃金騰之下。這會兒,他們接到那個匪崽添油加醋的密報,已經作好收拾杜家台的準備,隻等天黑,一場血腥即將在杜家台降臨。

天黑了,溫華算帶著隊伍悄悄地朝杜家台包抄過去。他們神不知鬼不覺地朝前移動,但還是與一隻打算去野地覓食的狗碰了個正著。狗驚叫一聲回頭就逃,邊跑邊拚命地狂叫:“汪汪汪!汪汪汪……”

世道不清,人心惶惶,杜家台人時時都在警覺中。此時,正在寨門口納涼的幾個人感覺狗叫聲急切非常,直覺告訴他們情況不妙,立即將寨門關死,同時有人打響了報警槍。杜家台四個炮樓上的槍眼裏隨即架起了“漢陽造”和鳥銃。不等溫華算他們走近,槍聲就開始迎接了,“叭——叭叭——叭……”

溫華算的人都十分機敏,聽見槍響,霎時都趴伏在地。稍後,溫華算一聲令下:“上!”眾匪徒直衝向寨門。

寨門緊閉,寨子裏上下左右的火舌一起射向寨門處。那地方空曠,沒有任何掩體,再加上寨牆上的火力太猛,轉眼間,已有兩個匪徒負傷倒下。“好漢不吃眼前虧。”溫華算從不做賠本的買賣,趕緊下令後撤。

“小貴。”見眾人已經又埋伏好,溫華算叫了一個小匪的名字。

“小的在。”一個小夥子應聲站出。

“去寨子四周打探一下。”小貴機智勇敢,平時很有主意,深得溫華算器重,關鍵時刻經常委他以重任。若說黃金騰是溫華算的左膀,那麼小貴該是他的右臂了。

“是!”小貴知道“打探一下”就是尋找哪裏有突破口。小貴本是窮苦人家的孩子,十五歲時父母給他訂了婚,女孩比他小兩歲,住在同村,模樣俊秀,小貴從心底裏喜歡她,隻盼早日將她迎娶進門。沒想到,兩年後,正當兩家商量嫁娶的當口兒,女孩被村裏一個叫夏豹子的老惡霸強奸了。自從訂婚,女孩與小貴偶爾在路上碰麵時總是低頭走,掩麵過,那天晚上,她不知哪來的勇氣,突然找到小貴說:“你要真是我的男人,就找夏豹子為我報仇吧!”女孩回去後,就上吊自殺了。血氣方剛的小貴聞聽噩耗,悲憤交加,當天夜裏就持刀殺了那個老混蛋,隨即投奔了溫華算。

小貴通過觀察回來報告說:“寨牆不但壘得堅實,而且把守嚴密,四周留有十多丈的開闊地,從哪裏進攻都在刀槍的直接控製下。”

溫華算一聽,急得抓耳撓腮,最後一咬牙,決定硬拚。

“搭人梯給老子上!”溫華算一聲令下,幾個土匪迅速就著夜色衝到寨牆下,沒等挨到寨牆,他們就不約而同地掉進了陷阱。驚慌失措中,溫華算還沒有回過神,兩邊炮樓上的槍支吐著火舌同時射來,嚇得後邊的一班人當起了縮頭烏龜。

溫華算後悔莫及,自己連杜家台有多少人、多少槍、是什麼槍都了如指掌,怎麼就沒搞清楚寨牆下有陷阱呢?黴氣!真他媽的黴氣!“去你媽的!”溫華算氣極,一把扯下頭上的狗耳朵帽使勁扔了出去。帽子扯著風聲飄過去,狠狠地砸在寨牆上,“叭”的一聲響,這響聲隨即引來了一陣狂亂的槍聲。這下子,溫華算終於有了主意。

他們不是見有響動勁就打槍麼?我就專給他們製造響動,等你狗日的槍子打完了再收拾你們。於是,他扔過去一塊石頭,立即招來一陣槍聲,再扔過去一塊木柴,又是一陣槍響。溫華算大喜,吩咐手下,就像這樣扔下去。

寨牆上的人也不是傻子,時間一長就不再輕易上當了。土匪們已經扔過去三次石塊,兩次土坷垃,外加一次燒酒葫蘆,可寨牆上仍是沒有任何動靜。黃金騰急了,跳將起來玩起了真的,偏巧炮樓上的槍這次也真響了。或許是他作惡到了頭,閻王爺收他歸天的時候到了,黑暗中,子彈就像長了眼睛一樣,有一顆不偏不倚,正好將黃金騰的腦門打開了花。

溫華算肝腸寸斷,咆哮一聲抱起黃金騰。黃金騰對他有救命之恩,後來兩人又合力救出王春花,三人歃血為盟一起闖世道、打天下,多年來同在槍林彈雨中滾打,相依相隨,生死與共,情同手足。沒想到,今日卻在這一眨眼間唇亡齒寒了,怎不叫他愁腸百結,痛不欲生?溫華算氣得快發瘋了,吼罵道:“弟兄們!為‘二瓢把子’報仇!老子們拚了,誰不上老子剁了誰!今天拿不下杜家台,老子們誰也別活了!他媽的杜家台的龜孫子們聽好了,我要將你們碎屍萬段,今天你們活個男的那是我親爹!活個女的那是我親娘!”

“打!”溫華算這一嗓子幾乎帶著血,惡聲惡氣的,“給老子玩命地打!朝死裏打。”隨著他的喊殺聲,手槍、機槍、小鋼炮一起開火。頓時,杜家台殺聲震天,山搖地動。寨牆開始一片片地坍塌,很快,東炮樓倒了,西炮樓也垮了個大豁口。光著膀子的土匪們像一頭頭發瘋的紅眼獅子,端著槍不顧一切地猛衝上來……香雪是天亮後被土匪們從稻草垛裏扒出來的。

“……活個男的那是我親爹!活個女的那是我親娘……”溫華算那撕天狂嘯,如同劃破長空的閃電,讓所有杜家台人心驚肉跳。就在炮樓被炸倒的那會兒,杜家台如同滾油鍋裏加了瓢涼水,一下炸開了鍋。槍聲、炮聲、燒殺聲、哭爹叫娘聲、雞鳴狗叫聲交織在一起,似天塌地陷,翻江倒海。寨子裏濃煙四起,火光衝天,到處漂浮著濃濃的煙火氣夾雜著血腥味。

失魂落魄中,香雪手忙腳亂,就著房屋燒起的熊熊火光,老鼠打洞樣鑽進了門前的一堆稻草垛。她手足無措,似乎魂不附體,兩眼從一個縫隙間注視著外麵的一切。這一夜,稻草垛外全是槍刀、鮮血,全是強奸、殺人、放火。土匪們個個麵目猙獰,心狠手辣,似乎瘋了,見了男人無論大小揮刀就砍,見了女人不管老少先奸再殺。有兩個土匪發現杜三旺的女人手上戴著個金鎦子,捋又捋不下來,性急之下,竟揮刀活活地把她的手剁了下來,女人慘叫一聲昏了過去,土匪們順勢再奸,然後再複一刀,鮮血四濺。村東頭的王大媽被兩個土匪砍死後,先用鞋底抽打她的陰部,打腫了再奸。王大媽四歲的孫女被糟蹋時死命地哭喊,刺刀捅進她心窩時,隨著哭喊聲鮮血從她口中噴出,濺了那畜生一臉,那畜生一抹臉再補一刀……香雪在稻草堆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既不敢喊也不敢動。不知什麼時候,她心裏開始打哆嗦,後來感覺渾身都在哆嗦,她想控製自己,可無能為力,越想控製,哆嗦得越厲害,後來劇烈的顫抖帶動了整個稻草垛,人隨稻草垛一起哆嗦。天亮後,有兩個小土匪發現這個稻草垛在打顫,扒開才知道裏邊藏著個美女,一下子樂不可支。香雪的褲子被瘋狂地扒掉了,兩個小土匪爭先恐後地撲了上去……當兩個小土匪把香雪帶到村口的打穀場上時,這裏的“洗窯”儀式已經準備就緒。土匪通常將掠奪財物叫“砸窯”。“砸窯”以掠搶財物為目的,一般得手之後,隻拿走錢財不傷害人,如果感到還不劃算,頂多再綁票幾個人,以便勒索更多財物。如果在“砸窯”過程中遭到頑強抵抗,土匪死傷慘重,那麼“砸窯”之後,土匪還要為死去的兄弟報仇,那就是“洗窯”。杜家台今天遭遇的就是“洗窯”。

此時,打穀場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張大方桌,方桌上首的大圓椅上半躺著黃金騰的死屍,對麵跪著全村還剩下來的二十六個老弱病小。香雪來得晚一步,是第二十七個,所以跪在最後麵。

溫華算赤裸著塗滿人血的光膀子,揮舞著手裏的盒子槍朝天“叭!叭!叭!”開了幾槍,隨手將盒子槍扔在桌上,上前對黃金騰那爛頭無臉的死屍行了個大禮之後,扯開嘶啞的嗓門大聲說:“二弟,你是我情同手足的兄弟,怪哥哥無能,委屈你先走一步,你放心,有哥哥在,你的血不會白流,你的命不會白丟,現在哥哥為你報仇了,今天,我要用這一村人的人頭來祭奠你,以告慰你的在天之靈。”說罷,溫華算雙手端起方桌上預備好的一碗燒酒,仰頭朝天一口氣喝光後,碗在空中劃了個拋物線,“啪”的一聲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扔了酒碗,溫華算轉身從小土匪手中接過一把挖鋤,凶神般跳到跪地的人群中。

溫華算舞起挖鋤,號叫一聲。“噗——”響聲雖然遲鈍,但聽著叫人心寒膽戰,骨捒肉麻。隨著遲鈍的響聲,挖鋤已經沒入了一個老太太的軀體。她無意識地發出一聲叫喊,歪倒在地上,手腳還在亂抓亂動。

溫華算的挖鋤再次舞起,又號叫一聲。一個小孩的血噴湧而出,鮮紅的、滾燙的血濺在周圍人的頭上、臉上……打穀場上一片絕望的哭聲,其中還夾雜著慘叫聲。

失去人性的溫華算青筋暴起、兩眼冒血,凶殘地揮舞著挖鋤,一口氣結果了二十六個人。香雪跪在最後邊,早已嚇得魂飛魄散。眼見那把挖鋤再次揚起,它在溫華算的頭頂上掉著肉渣,滴著鮮血……不知怎的,那挖鋤這次突然在空中猶豫起來。

這女人實在太美了,說真的,溫華算南殺北戰,闖江湖這麼長時間,天天過年,夜夜成親,什麼樣的女人都見過,什麼樣的美人都玩過,可從來沒有見過像香雪這樣入眼入心、這樣動肝傷肺,這樣叫人無法抗拒的美人。

香雪卻心如刀剜,目視眼前的慘景遠比自己死更難受,她屏住呼吸,緊閉雙眼,期盼著溫華算早點兒了結她那一絲痛苦的氣息。而溫華算麵對香雪,猶豫許久,始終不忍心揮鋤照這顆頭挖下去。

溫華算像老鷹盯小雞一般端詳了香雪好久,總算拿定了主意,他轉過臉對身後的小土匪們說:“留下吧,給咱做個壓寨二夫人。”

這時,一個小土匪跑回來向小貴報告了什麼,小貴急火火地催促溫華算道:“大當家的,快撤,國民黨的縣大隊已經過張家集了。”

溫華算等人是山豹子,隻有退到山裏才是他們的天下。當他們退到山高林密的石門山一帶時,溫華算如同龍入大海,虎歸崇山。他長舒一口悶氣,懸著的心才算放下,隨後下令要大家先歇歇腳,清理隊伍,緩口氣再走。

“累死我們了!這個騷娘們兒!累死我們了!”兩個抬著香雪的匪崽把滑竿重重地撂在地上,邊叫苦不迭邊揩擦滿頭大汗。

這時,溫華算老鷹盯小雞的賊眼又粘在了香雪身上。想到馬上就可將這個小美人摟在懷裏盡情地快活,他不禁心曠神怡,悠然自得地哼起了小調。這小調叫《紅顏》,是他小時候聽祖父唱才學會的:

古今幾多癡心男,

誰能過得那美人關,

皇帝為她把江山讓,

英雄低眉戲紅顏。

不知禍福輪流轉,

桃花運跟著悲與歡,

大丈夫為她願折腰,

明明是劫還當緣。

……

唱到這裏,溫華算戛然而止,心想,明明是劫還當緣?這不是明明在說自己麼?同時,他猛然想到了那條“紅顏禍水”的古訓,是歌詞提醒了他。再回頭一想,難道不是麼?自己不就是因為貪戀王春花的美色惹的禍麼?這次死了二當家的不說,還丟了幾個兄弟,不經意間突然冒出一個天仙般的美女,弄得自己神魂顛倒,這不是災禍的先兆是什麼?這女人絕對不是省油的燈!想到這些,溫華算的腦子突然清醒了許多,現在僅一個王春花就已經夠自己受的了,若再多一個妖精,那豈不是要天天翻江倒海?看來,要想自己杆子裏清清淨淨,這女人絕對不能留。

當決心已定,溫華算再看香雪時,一種敵意油然而起,突然一拍大腿跳起來罵道:“禍星!禍星!他媽的!杜家台人都已經死絕了,就剩你這個黴星。我說今天怎麼這麼黴氣哩,原來是你這個黴星跟著我屁股在打攪。我昨晚還詛咒發過誓,糊塗了,真他媽的糊塗了。”直到這會兒,他才猛然想起昨晚自己對杜家台人說過的咒語:“活個男的那是我爹,活個女的那是我娘。”如今,杜家台的人都死了,而在死人麵前的咒語是很靈驗的。自己差一點兒犯了大忌,溫華算不敢再想了。

“小貴!”溫華算冷不丁叫道。

“小的在!”小貴應聲站了出來。

溫華算背對著香雪,手朝後一指,說:“我們現在馬上走,你和她留下,等我們走遠了,你再一槍結果了她,利落一點兒。”

“知道了!”

溫華算和隊伍遠去了,小貴抽出腰間的槍,卻見香雪慢慢地坐正了身子,開始用手指一絲絲梳理著亂蓬蓬的頭發。

經過一番梳理,香雪更加楚楚動人的輪廓展現在小貴麵前。小貴愣愣地看著她做這一切,看著看著,小貴越來越無法管製心中的那團邪火了,他渾身發抖,突然丟了槍撲上去,把香雪拖到地上,趴在她身上激動得喘著粗氣道:“俊臉婆娘,你就像與我訂親的那個女孩,但你比她更美麗,更動人,你讓我好動心,好動心啊!你讓我幹一次吧!自從死了心上人,我對其他女人都沒有動過心,你讓我又找到了想女人的感覺。讓我幹一次吧!幹了我放你逃命。打死你我怕天不饒,地不依,閻王老子要給報應。我隻幹一次,就是為你死也值得,我給你錢,放你逃命!”

香雪呆愣著,雖然小貴的話對於臨死前的人來說有天大的誘惑,可她的心還在麻木中,生和死於她而言都是一樣,或者說她更傾向於死。

小貴不等她回答,已瘋狂地扯下了她所有的衣物,並十萬火急地直奔最佳處。小貴的急切、生硬和凶猛重重地觸動著香雪的身心,使她的感知漸漸複蘇。有了知覺的她見木已成舟,沒有迎合他,也沒有拒絕他。很快,小貴成了鬥敗的雄雞,從她身上滑落下來。香雪的心境經過小貴的一番折騰又逐漸回歸了常態,這時,隻聽她喃喃地說:“小夥子,你還是童身吧,男人的童身比金子都貴,本該給自己終身相伴的婆娘呀!你是男人,要愛惜自己的身子才是,我、我太髒,你不該把你的金身扔給我啊!”

香雪的話,如同一股暖流,將小貴心裏的苦和恨化作淚水奪眶而出。小貴自從當土匪後,早把人心扔了,把人性也賣了,從來沒有女人、特別是漂亮女人與他貼過心,是香雪喚回了他的人性和良知。他的確還是童身,也曾想將“比金子都貴”的童身給自己喜歡的那個女孩,可還沒有來得及實施,她就被人強暴了。這使他開始為自己今天的行為而內疚,他說:“俊臉婆娘,你真的很像我當初訂親的那個女孩,她被人強奸後上吊死了,我殺了那老畜生才當土匪的,現在想起來就心裏疼。你是天底下最好心的女人,也是我最要感激的女人,我會記著你的。男人永遠也不會忘記第一次與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女人,看在我們的這點兒情分上,我今天給你留條活路,你走吧!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將來我們也許還有見麵的時候,我向你保證,從此以後,隻要在你麵前,我絕不做任何壞事。”

“走?”香雪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快逃命去吧!我今天不殺你了。”小貴以肯定的口氣又重複了一遍。

香雪渾身無力,想站起身,但十分艱難。小貴扶她站起後,順勢將臉埋進她的胸間,胡亂在她的兩個奶子上親了幾口,然後舉槍向天空放了兩槍,急忙追趕他的兄弟們去了。

溫華算一行在進山途中,遇到了去張家集趕集返回的王三把子。有土匪識得他是桃花寨的小財主,溫華算便說:“你這是送上門的‘肉票’,老子今天逮了隻野豬,是你狗日的自己撞上門來的,也休怪兄弟們不客氣。明天晚上你家要是有‘秧子’(錢財)來孝敬,就算你個王八蛋命大,若沒錢來,你就等著給老子當刀頭肉。”說罷,王三把子的眼睛被人蒙上了,兩隻手臂也被強行拉直,並牢牢地綁在了一根扁擔上,有個小土匪牽著他往前走。

王三把子被溫華算綁票的信是第二天上午送到桃花寨的。張家集一個鋪麵的夥計來桃花寨找到王三把子的家說:“有個不留姓名的人委托我來送個急信,王三把子被綁票了,這會兒正在‘黑杆子’手裏,要二百大洋、二百發子彈做贖禮,今天晚上五更以前送到石門山的叫子嶺,晚一個時辰就撕票。你們不要視同兒戲,這些人向來都是說一不二的。”

王三把子的家人自認倒黴,急忙叫來親戚、本家分頭籌辦,十幾個人忙乎了半天,贖禮總算辦齊了。可派誰去送贖禮呢?這時,有人想到了許四。

許四家祖輩都是無田地的種田人,他現在王三把子家當大夥計。許四生得濃眉大眼,彪悍體壯,胳膊、腿連同手指都比一般人粗長許多,牛一樣的身板有的是力氣,才滿十九歲就已經是桃花寨有名的好把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