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滇緬之列(1 / 3)

滇緬之列

特別推薦

作者:黃風 藉滿田

謹以此文獻給為國戍邊的軍人及警犬。

——題 記

引 子

很遺憾!

若打開七彩紛呈的雲南地圖,甚至瑞麗江與南畹河擁抱的瑞麗地圖,在星羅棋布的村寨間,任憑你怎麼找,都找不到江橋警犬基地這個名字,而上網輸入“百度”後,圍繞這個名字的諸多報道紛至遝來。

準確地說,應為雲南公安邊防總隊瑞麗江橋警犬複訓基地。

盡管地圖上無從找到它的名字,也不可能找到它的名字,但這並不影響它的聲名,在雲南邊防被譽為“瑞麗邊境第一哨”。傣語叫鋼釘叫“列”。就像一枚列深嵌在滇緬邊陲,扼守著瑞麗口岸通往昆明,通往內地的主幹道320國道。紅塵滾滾,“毒害猛於虎”,在與毒害的較量中,守衛著家國安康。

在這裏,有全世界破獲毒案最多的警犬,長眠於瑞麗江畔的青山上。

在這裏,有中國公安邊防最優秀的戰士,把生命留給了腳下的紅土地。

守衛家國,也是守衛世界。毒品問題已成全球性災難,除了冰天雪地的南極洲,哪一洲都難於幸免,是繼戰爭之後危及人類生存與發展的第二大殺手,被列為世界頭號公害。每年交易額高達數千億美元,是僅次於軍火交易的第二大宗買賣。毒煙與狼煙共舞。全世界有兩億多人在吸食毒品,其中一點六三億為大麻,三千四百萬為安非他命,一千四百萬為可卡因,一千五百萬為鴉片製劑,八百萬為搖頭丸。每年近二十萬人致死,造成無數家庭崩潰,給成千上萬人帶來不幸。如果支付與毒品治療相關的費用,全世界每年需要兩千到兩千五百億美元,占全球國內生產總值的百分之零點三到零點四。

毒品泛濫成災,中國自是深受其害。世界四大毒窟,有兩大毒窟緊鄰中國,一是“金三角”,一是“金新月”。二零一一年中國查獲的毒品,百分之九十五來自這兩個地方。是年,全國繳獲海洛因七點零八噸,冰毒及片劑十四點三二噸,易製毒化學品和其他各類用於製毒化學品一千八百三十四點七八噸。查獲有吸毒行為者四十一點三萬人次,新發現吸毒者二十三點五萬名,而且年齡層次日趨低齡化,向青少年蔓延。“10·5”湄公河慘案,十三名中國船員慘遭毒手,更是震驚世界。

位卑未敢忘憂國啊!

在我們生存的版圖上,每一個邊防哨卡,都是一座莊嚴的界碑;每一名邊防官兵,都是一把捍衛的利劍。麵對毒煙與狼煙共舞的世界,沒有他們的忠誠與奉獻,就難以有國之泰;沒有他們的忠誠與奉獻,就難以有民之安。

生死考量,前仆後繼。

倒下的令人緬懷,活著的一樣可歌可泣。

在江橋警犬基地,每一條可愛的警犬,每一位樸實的戰士,都有著刻骨銘心的故事。一日毒害不能禁絕,一日他(它)們的故事就在繼續……

第一章

三朵神。約瑟夫·史迪威。一堆荒塚草淹沒。

滇緬路。十萬火急的雞毛信。四川妹。血股淋襠。

一早從太原匆匆出發,乘東航MU2004航班,飛抵昆明時已近中午。高原的陽光確實厲害,從藍得發脆的天空,像大塊的菠蘿果凍劈頭蓋臉砸下來,砸得我頭暈目眩。

兩年前,也就是二零一零年吧,我曾來過一趟雲南,昆明、楚雄、大理、麗江一路走去,雖然來去匆匆,跟著旅行團走馬觀花而已,但仍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終年雪與天齊”,被納西族人稱為“波石歐魯”,認為是“三朵神”化身的玉龍雪山,幾乎成了我心中雲南的象征。神潔的雪山,莊嚴的雪山,令我心向往之:

三朵神在上

白雲紅太陽

會講話的三朵神

指我去東方

東方路長長

繞在雪山上

我對你祈願啊喂

掛在腳邊上……

然而,此行我卻無法去拜謁,由於采訪時間緊張,隻能一心前往江橋警犬基地。可是,平時疏於出遠門的我,被大大開了個玩笑。從昆明到瑞麗,地圖上看似膚寸之距,乘大巴的話得走整整一夜,次日上午才能到達。遠超出我預先的想象,隻好改乘飛機先到芒市,再去江橋警犬基地。

芒市,傣語叫“猛煥”。相傳是釋迦牟尼傳教途經之地,意為“天剛剛亮的地方”,也就是“黎明之城”。星辰寥落,東方既白,聽名字好不詩意,好不涼爽,可是比昆明還要炎熱,正值下午三四點鍾光景,陽光鋪天蓋地,讓人無處可遁。在德宏邊防支隊朋友的安排下,我乘出租車前往江橋警犬基地。一路上峰回路轉,百十公裏的路程,走了近兩個小時。

從芒市到江橋,走的是320國道。320國道東起上海,西南至瑞麗姐告口岸,進入雲南昆明以後,途經的就是滇緬公路。也叫320國道滇西段。

近年來,隨著塵封的曆史重見天日,原本沉寂的滇緬路名聲鵲起,吸引了無數人關注的目光。有關的文學作品,電影呀電視呀,像猴的屁股一樣火熱。滇緬路別稱很多,其中最著名的是史迪威公路,以美國二戰名將、中國老兵叫“喬大叔”的約瑟夫·史迪威命名。

可嚴格講,史迪威公路應為中印公路,滇緬路隻是有一段與其相接。中印公路西起印度阿薩姆邦小鎮雷多,向東穿越緬北“魔鬼居住之地”胡康河穀,抵達緬甸邁立開江畔的密支那後,分為南北兩線:南線經緬甸八莫、南坎,至畹町與滇緬路相連;北線通過緬甸甘拜迪,從檳榔江猴橋口岸入境,經騰衝、龍陵與滇緬路交會。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動工,一九四五年一月全線通車,全長一千幾百公裏。據說通車之日,蔣介石慷慨地宣布:

“我們打破了敵人對中國的包圍。請允許我以約瑟夫·史迪威將軍的名字為這條公路命名,紀念他傑出的貢獻,紀念他指揮下的盟軍部隊和中國軍隊在緬甸戰役中以及修築公路的過程中做出的卓越貢獻。”

與滇緬公路一樣,中印公路的別稱也不少,因起於印度雷多,叫“雷多公路”;又因是中美合作之路,又叫“華美路”。此外,還因修建此路是為打破日軍猖狂封鎖,最終打到日本老巢東京,所以亦稱“到東京之路”。

在兩年多的建設中,僅中、美、印主要三方,就投入二十三萬多築路大軍,不同膚色的人種,包括欽族人、卡欽族人、尼泊爾人、那加人,有三萬多人付出生命。或長眠於故土,或客死異國他鄉,一堆荒塚草淹沒,有的連骨殖都找不到了。

高山峽穀葬英魂,中印公路飽嚐了血與火的洗禮,也凝聚著不屈、友誼與希望,成為中國乃至東南亞的抗日生命線。雷多緊鄰緬甸,南接印度通往加爾各答港的鐵路,美國從西海岸運出的援華物資,遠涉重洋抵達加爾各答港後,再通過鐵路運至雷多等地,然後經山穀間到處散落著飛機殘骸,被稱為“鋁穀”的駝峰航線,或新開劈的中印公路運抵中國。中印公路開通半年時間,就運輸物資五萬餘噸,有力地支持了中、美、英盟軍反攻緬甸的戰役。

至今,雷多小鎮的中印公路零公裏處,仍豎有一個“史迪威公路零公裏”的牌子。像一個被遺忘在滇西大山中的中國遠征軍的老兵,在青草綠樹的陪伴下,默默守望著往昔的崢嶸歲月,與中美攜手合作的那段曆史。

在此之前,與中印公路交會的滇緬公路,於一九三八年八月即已建成。一九三七年歲末,沿線二十多萬民工上路,由於青壯年大都奔赴疆場,築路的多是老幼婦孺。像一群難民營裏的螞蟻,以柔弱之軀掮起匹夫之責,將最樸實的愛國情感,彙聚成最堅韌的洪流,喝令三山五嶽開道。當時,最緊缺的是工程技術人員,再就是築路機械,民工們自帶原始簡陋的工具,風餐露宿,披星戴月,靠螞蟻搬家的方式一點兒一點兒開辟。壓路機是笨重的石碾子,小則兩三噸,大則四五噸,行動起來像巨獸一樣。稍有不慎,就葬身碾下,被壓成肉餅,或受傷致殘。

由於戰局危急,築路任務異常緊迫,好多地方官員急如猴子,把烏紗帽別在屁股上修路。時有龍陵縣長,接到省府緊急命令的同時,又接到一副冰冷的手銬。緊急命令是十萬火急的雞毛信,牛皮紙信封上粘著三根雞毛,命令他所屬路段務必如期完成,否則就自己看著辦吧。可限於當時情況,一個區區縣長談何容易,隻能拿著省府的雞毛信和手銬,去找當地築路的土司:

我他媽是流官,你是世襲土司,修路完不成,我就拉你一起去跳怒江!

一九三八年八月,滇緬公路終於竣工。沿線百分之八十的路段,都是艱巨的崇山峻嶺,加之惡劣的蚊蟲瘴鬁,日軍鐵烏鴉的狂轟濫炸,原定三個月的工期,被迫延遲五個月。全線動用土石兩千兩百多萬方,修築橋涵兩千多座,有一萬三千多人傷亡,平均每公裏十一人。如果再加上圍繞這條路,與日軍爭奪陣亡的軍人,戰火中喪生的難民,可謂一寸路一寸血肉。

用血肉築成的滇緬路,始於昆明西郊,終於緬北重鎮臘戍,在滇西的崇山峻嶺中,綿延一千一百四十六公裏。途經雲南下關、保山、龍陵、芒市,到達畹町九穀橋出境後,與緬甸中央鐵路相連,可北上緬甸密支那,南達當時的緬甸首都仰光港。與九死一生的駝峰航線,以及後來建成的中印公路,組成“人”字形抗日國際運輸大動脈,以昆明為終點,一頭向西通向印度,一頭向南通向緬甸,源源不斷地為中國“貧血”的戰場輸血,為中國大後方提供經濟保障。

可以說,當年世界上沒有哪一條公路,像滇緬路牽係一個國家的命運,凝聚一個民族的精神力量,肩負起一段不屈不撓抵禦外侮的曆史。那段曆史,永遠糾結著一個國家的情感,固守著一個民族的記憶,想忘不都忘不掉,而且也不應該忘掉。

如今的滇緬路,曆經六十餘載風雨變遷,不少路段已荒棄,或為新的國道所取代。但是“千舉萬變,其道一也”,過去是打鬼子的生命線,現在成了連接東盟的國際大通道。車水馬龍,紅塵流淌。可在繁榮的同時,也經受著毒害的考驗。由於雲南緊鄰毒窟“金三角”,作為境外毒品向中國滲透蔓延的通道之一,滇緬路被境內外毒販牛虻一樣叮上。二零一一年,全國繳獲毒品二十一點四噸,有十三噸就來自“金三角”,占繳獲量的百分之六十。其中不少毒品,就是在滇緬路上查獲的。

據當地人講,一包三百五十克的高純度海洛因越境後,如果通過層層關卡,經滇緬路運至昆明,價格就會翻十倍。再運到廣東沿海的話就會翻百倍,由最初的五萬多元,暴漲至五百多萬元。如此暴利,再膽小如鼠的毒販也會玩命,隻要鈔票和腦袋能一同扛回家,明朝就可以鑲滿口金牙。

行駛在滇緬路上,沿途山水如畫,村寨祥和,可誰知哪個角落裏,正潛伏著蠢蠢欲動的眼睛。出租司機告訴我,毒品最猖獗的時候,在這條路上跑出租很是懸心,害怕一不小心拉上毒販。那都是要毒不命的亡命之徒,一旦被發現什麼都幹得出來。

出租司機是一位四川廣安妹,梳著一頭蓬勃的短發,袖子挽在大胳膊上,車開得駕輕就熟。看樣子也就四十來歲,卻已走南闖北多年。早年與丈夫在廣州打工,二零零四年一起來到芒市,買下現在這輛出租車,跑起出租來。每天起早貪黑,夫妻兩個輪流出車,一年下來能掙五六萬塊錢,供在老家的兩個孩子上學,還有公公婆婆生活。

辛苦是辛苦,常年風雨無阻,下刀子也得出來,但她非常滿足:

咱草根一個,天生受苦的命,隻要平平安安,日子就會越過越好。

怎麼個平安法?我問。

她眉毛一挑,平安就是平安,還啥子法?

但又沒有拒絕,給我解釋起來。普通話夾雜著四川語:一嘛出車順順利利,二嘛家人健健康康,三嘛男人不要嫖賭抽,四嘛國家不要打捶鬧亂。如果國家打捶鬧亂,老百姓首先倒黴,聽說緬甸就是這樣,好多難民逃到中國來了。至於男人嫖賭抽,這些年她經見得太多了,害人害已害家庭,特別是抽:

血股淋襠的,弄得家破人亡,做鬼閻王爺都不收。

四川妹深惡痛絕的“抽”,過去專指抽大煙,也就是吸鴉片,與逛窯子泡賭場,是男人混世的幾大惡習。曾有民謠道:“大煙是杆槍,不打自受傷。幾多英雄漢,困死在煙床。”而今,高科技手段製取的毒品,危害性遠勝於鴉片,一旦染上從頭爛到腳,賤性、屈尊、傷身、殞命,讓天下爺們兒顏麵掃地。

我說,女人也抽啊。

她爽朗一笑,咱先說男人吧。

可是,礙於我也長著一張男人的麵皮,她並未再繼續男人的話題,而是說起我要去的江橋警犬基地。告訴我緊挨320國道,她去瑞麗常路過,有時還能聽到基地傳出的狗叫聲。去年,基地的一名小戰士,抓捕毒販時墜入瑞麗江,沿江尋找了七八天才找到。中央電視台都報道了,她說:

娃生得很俊氣,眉清目秀的,比我兒子不大幾歲,可他還在學校念書呢。

說罷,悵然若失的臉上,像籠罩了一層暮色,充滿一個做母親的惋惜。

受其影響,我也心緒沉重起來,一是我兒子也在當兵,不免有些牽掛;二是央視那報道我也看過,而且知道得更為詳細。那犧牲的戰士,是甘肅靈台人,死時隻有十八歲。入伍不到八個月,人生的序幕在軍營剛剛拉開,就將承載著年華,寄寓著夢想的生命之舟,托付給了滔滔江水。

我來之前在資料上看到,自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僅雲南就有四十多名幹警在緝毒中殉職,三百多名幹警在緝毒中傷殘,平均每年十餘名。都是爺娘養的,來這世上一趟並不容易,沒有前世五百年的造化,難有幾十年的今生。誰也想好好活著,可他們倒下了傷殘了,他們究竟為了什麼?

望著綿延的滇緬路,我想這條路之所以能從昨天走過來,從那個大半個中國淪陷坍塌的八月,到今天豔陽高照下的車水馬龍,實在是離不開那些前仆後繼者的支撐與捍衛。這不是大話套話,扶什麼主旋律的下巴,如果沒有他們做出的犧牲,絕不會有現在普天下的歌舞升平,不會有我們津津樂道的繁榮穩定。

別忘了,用血肉夯築的記憶!

第二章

蟬噪如雨。幹熱河穀地。大宴賓朋。破獲四十公斤的冰毒大案。基地大管家。諾基亞520。

江橋警犬基地。

所謂“江橋”,實際叫畹瑞大橋,橫跨於瑞麗江上,是一座建於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普普通通的水泥大橋。看似貌不驚人,十幾根水泥柱子架著橋身,卻是320國道通往瑞麗,通往緬甸的必經之處。一水之隔,東側是著名的畹町鎮,“太陽當頂的地方”;西側是猛卯鎮,“霧蒙蒙的地方”。江橋警犬基地緊鄰大橋,坐落在橋西320國道邊,距瑞麗市十四公裏,站在基地大門口,即可看到貨郎似的江橋。

江橋警犬基地的前身是解放軍公安守橋部隊,守的就是畹瑞大橋,後來改為武警瑞麗江橋公安檢查站。二零零三年又改為警犬複訓基地。所謂“警犬複訓”,簡單地講就是警犬再訓練,就像學生複習功課,通過科學有效的訓練內容與方法,恢複、鞏固、提高警犬的作業能力。由於警犬的作業能力,是建立在條件反射基礎上的,如果不予複訓的話,光是吃老本兒,能力就會降低甚至喪失。再好的警犬,也會出問題。

那天下午,到達江橋時已不早。大概是坐車坐暈了頭,站在樹木濃蔭匝地,蟬噪如雨而下的馬路邊,半天轉不過向來。急得四川廣安妹在車裏大叫:

你這人眼睛扯拐了,身後就是哦!

等我轉過向來,眼前的江橋警犬基地,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遠非我預先想象的樣子,像見過的軍營那麼嘹亮,那麼氣派。一處依山而建的院子,北麵一棟小二樓,西麵與南麵兩排平房,綠樹與悶熱籠罩著,是掩飾不住的陳舊。如果不是門口崗亭裏站著的值勤的戰士,不是一進大門迎麵掛在屋壁上的牌子,我總以為是一個修橋補路的道班。緊挨紅火熱鬧的大馬路,卻如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可就是在這樣的處境下,幾十名官兵與幾十條警犬,堅守了一茬又一茬。從二零零三年至今,破獲毒案一千一百六十四起,抓獲犯罪嫌疑人七百五十五人,繳獲毒品四百多公斤。其中,警犬破獲毒案四百零一起,抓獲犯罪嫌疑人二百四十九人,繳獲毒品一百多公斤。三條警犬被授予一級功勳犬,八條警犬被授予三級功勳犬。

想象中的驚心動魂,沒想到竟如此簡單,幾串阿拉伯數字,連鼻涕小兒都識得,重複兩遍就枯燥無味。隻有他們與他們一樣的人,才體會得到其中的肝膽況味。

我趕到的時候,正值下午休息時間,滿院的狗活蹦亂跳,或相互追逐嬉鬧,或圍著訓導員撒嬌,簡直就是一群頑皮的孩子。在大門口,一棵高大茂盛的野枇杷樹下,一條兩耳像哨兵的警犬,正叼一顆訓導員拋出的黃色塑料球,發現我站在大門口時,立馬丟下嘴裏的球,直愣愣地盯著我審視一番,然後狂汪地警告起來。後來知道,這條警犬是德國黑背,叫哈頓爾,綽號“傻大個兒”,是戰士肖思源帶的一條犬。

德國黑貝我多見過,也就是老百姓通常說的狼狗。我從小喜歡玩狗,來之前也做了心理準備,可還是禁不住害怕。那凶猛的叫聲,像奧地利HG80手雷,炸得我心一跳一跳,忙招呼崗亭裏的戰士,叫叫你們領導去。小戰士嘴裏憋了一口笑,把頭探出崗亭去,朝院裏眊覷一眼,然後又縮回崗亭去,撲哧一笑:

他來啦。

他就是基地教導員譚家泉。一個壯實的漢子,身著迷彩服,後來知道比我小十來歲,可看上去比我還老麵。人還在基地大門裏,一雙大手已經伸出大門外,說您就是黃老師吧?上麵打來電話,說您下午到。一邊迎進我院子,一邊喝住哈頓爾:

甭怕它,訓導員不放話,它是不會咬人的。

譚家泉是彝族人,彝族人天賜的善良與樸實,都烙在一張寬厚的臉上。在此後采訪的日子裏,我從未見他跟哪位戰士動過火,說話做事慢悠悠的,一麵笑微微地看著戰士,一麵看著蹲在一旁的警犬。好幾次我心生衝動,想喊他一聲老哥。

譚家泉的老家在雲南賓川縣,賓川地處金沙江南岸幹熱河穀地,是滇西有名的“桔果之鄉”。但譚家泉的村子並不富饒,幾十座茅屋蝸居在大山裏,靠幾畝薄田維持生存,日子過得像水田裏的牛一樣掙紮。他小時候,為了養活一家老小,父親當過村幹部,當過鋼廠工人,還開過拖拉機,百般本事都使出來了。

在艱難的日子裏,父親有一條始終不放棄,那就是供他們三個孩子讀書,他、哥哥和妹妹。彝族有諺雲,遠飛的雄鷹見得多,勤學的人們懂得多。父親大道理沒有,隻堅信讀書有用,對他們充滿希望:

哪怕我窮得穿不起長褲,天天穿短褲,也要供你們好好讀書!

當時,村裏的小學隻設一至三年級,上四年級就得到鄉中心小學去。吃住在學校,自帶柴米油鹽,用自備的小爐子做飯。一到中午,在學校空地上,小爐子一字兒擺開,煙熏火燎地燃起來。同學們個個舞勺弄鏟,嚓嚓的炒菜聲此起彼伏,油煙氣與焦糊味飄滿校園。家裏都很窮,一般帶的都是苞穀麵,家境好點的再帶點兒米。菜有白菜青菜,還有蘿卜洋芋。

譚家泉最會做的,也最愛吃的是酸菜煮豆,酸菜是自家用青菜醃的,豆是自家種的紅豆白豆。偶爾也能吃到點兒肉,是父親捆住自己的嘴給買的,星期天在家炒好了,去學校的時候帶上,做飯時菜裏和上一點點。充其量也就幾片肉,一個人端著碗坐在那裏吃,幾個同學端著碗蹲在一旁看,從他夾起肉片喂進嘴裏,再到喉嚨蠕蠕地咽進肚子,直看得目不轉睛:

那個香啊,做夢都油汪汪的,一片湖光山色。

靠酸菜煮豆的支撐,譚家泉讀完了小學,又讀完初中高中,考上雲南民族大學。那一年是一九九七年,他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父親高興得不得了,不惜家裏的窮光景,一下擺了十桌酒席,大宴賓朋。那幾天,譚家泉說:

我父親臉上的笑,一嘟嚕一嘟嚕,像香蕉樹上的香蕉。

雲南民族大學創辦於一九五一年,由建築設計大師梁思成夫婦設計,由抗日民族英雄周保中擔任首任校長,是雲南培養民族人才的搖籃。在這個“夢想開花的地方”,譚家泉度過了四年大學時光。二零零一年快畢業時,武警部隊到學校招幹,他決定投筆從戎。他老家自古尚武,一為強身健體,二為狩獵護寨,三為謀生度日,把當兵看得很崇高。叔輩們參軍的場麵,他至今記憶猶新:

全村人歡送,敲鑼打鼓的,讓我十分羨慕,自幼就有當兵的願望。

可是決定之後,他又擔憂起來,怕父親不同意,回家征求父親的意見。沒想到父親很支持,讓他要當就當出個樣子來。

父親問他,主意拿好了?

他說,拿好了。

父親說,那就當去吧。

二零零一年七月,譚家泉從大學應招入伍,到雲南昆明邊防指揮學校集訓。半年的集訓近乎玩命,生活與訓練異常緊張艱苦,腦裏的一根弦做夢都緊繃著,害怕挺不住被淘汰了。他說:

即便不為當兵,也要為每月的千把塊工資,家裏太需要它啦。

當時,一塊兒大學畢業參加工作的同學,每月掙六百來塊錢,他每月掙一千零一元,比同學多出近一倍。是他家全年收入的六分之一,將近他上大學時一年的生活費。

半年集訓結束後,譚家泉被分配到隴川縣隴把邊防派出所,當了一名幹警。隴川地處滇西,是南宋麓川王朝故地。傣語叫“猛宛”,意為太陽照耀之地,亦稱“太陽城”。相傳,佛祖釋迦牟尼披星戴月,一路傳教至今之芒市(“黎明之城”),而後繼續前行,到達今之畹町(“太陽當頂的地方”)。從畹町渡過瑞麗江,最後經猛卯(“霧蒙蒙的地方”)至隴川,與途經畹町時一樣,正趕上豔陽高照,所以把隴川叫太陽城。隴川山美水美人美,是曆代王朝青睞的一塊寶地,明王朝曾“三征麓川”。

隴把是隴川的一個鎮子,與緬甸山水相連,包括漢族在內,有大大小小十三個民族。由於地處邊境,民族成分多樣,社會治安比較複雜,派出所的工作十分辛苦。所裏僅有三人,一個是老所長何勇,一個是老幹警陳軍亮,再就是他譚家泉。陳軍亮是湖南人,說起話來語速極快,像“七九”式微衝,你還沒反應過來,他一梭子彈已幹出去了。陳軍亮當邊防幹警多年,對工作特別認真,稍不如意就發牢騷,你曉得啵,要幹就幹好?

譚家泉到了隴把,陳軍亮見他第一麵,就大聲叫道:

小譚啊,你要好好幹,多幹一點兒,多學一點兒。

當時陳軍亮三十出頭,老所長何勇也三十出頭,年齡都長譚家泉十多歲。老所長是四川南充人,生得牛高馬大,一米八二的個子,比陳軍亮高出一大截,往那兒一站,三朵神一般。說話辦事雷厲風行,與陳軍亮正好相反,無論幹什麼去,隻有一個字:走!

雖然稱為老所長,卻是德宏邊防支隊最年輕的邊防派出所長。譚家泉去報到的時候,老所長正在瑞麗辦事,聽說給他分來一個大學生,高興得叫一聲“媽呀”,立馬事也不辦了,拔腿就往回趕。見到譚家泉以後,把目光好生拉直了,從頭到腳打量一番,然後哈哈一笑,真他娘的年輕哦,將來一定前途無量。

說著,一拍他的肩膀,走!

走什麼啊?譚家泉一時摸不著頭腦,老所長這才告他,熟悉熟悉咱派出所去!

老所長後來當過支隊後勤處處長,當過景洪邊檢站的政委,二零零一年帶領邊檢站的幹警,從一輛拉香蕉的大貨車裏,一舉破獲一起四十公斤的冰毒大案。案子破得非常漂亮,影響也相當大。他從網上得知後,立刻給老所長打電話表示祝賀,如果當時老所長在身邊的話,他也一定會一拍肩膀:

走,喝酒去!

譚家泉在隴把派出所隻幹了十個月,就被借調到隴川邊防大隊政工辦,放下槍杆子又拾起筆杆子。他上大學學的是政法,卻非常喜歡讀書寫作,當兵了還放不下。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兒,被大隊看上了,借他去專門寫材料。誰知這一寫竟寫了十年,在隴川大隊寫了三年,調回德宏支隊又寫了七年。爬格子熬夜,成了家常便飯。

我深有同感,說,寫材料辛苦啊。

譚家泉笑道,這,黃老師應該最清楚了。

二零一一年六月,譚家泉從德宏來到江橋,跟警犬打起了交道,跟毒品毒販打起了交道。而事實上,這交道他一直在打,作為一名滇緬邊防武警,耳道裏眼道裏是避不開毒影的,像貓避不開老鼠一樣,想不打都不可能。

對“毒害”,譚家泉早有切膚之感。二零零五年,他與兩名同事到瑞麗老城猛卯,也就是“霧蒙蒙的地方”,搞“禁毒防艾”工作。猛卯和緬甸木姐隔江相望,與大掌、賀亂等緬寨接壤,曆史上的猛卯古國曾建於此。明末清初改設猛卯安撫司,後為曆代衎氏土司的司署駐地。猛卯鎮下轄七個村委會,他們去的是猛卯村委會。當時瑞麗正大搞經濟開發,好多農民的土地被征,產生了不少閑散人員。再加之多民族地區,又是通往內地和緬甸的必經之地,外來人口與流動人口劇增,各色人等十分複雜。說是個霧蒙蒙的地方,還真是個霧蒙蒙的地方。

在“霧蒙蒙的”掩蓋下,毒品交易異乎猖獗,有販毒牟取暴利的,也有以販養吸的,最受害的是一些農民,他們並無多少經濟收入,又無從以販養吸,結果吸得傾家蕩產。有的是出於好奇染上的,有的是受人蠱惑染上的。也有的是老煙鬼,解方前就吸,一直吸到現在,一把老骨頭都吸枯了。譚家泉說:

對這些人最無奈,讓他戒掉根本不可能,戒掉他就會死的,性命全靠毒養著。

解放前吸鴉片,現在鴉片也吸,但最普遍的是海洛因和冰毒,兩種毒品極易上癮,吸上兩三次就丟不開了。當地還有一種叫“咖苦”的毒品,是用一種草與鴉片製成的。無論哪種毒品,一旦染上就魔鬼纏身,肉體與精神難以抵製,想戒掉太難啦。毒癮發作起來,鼻涕眼淚一把抓,像發羊角風一樣。他在猛卯下鄉的一年中,光統計在冊的就有幾十人,最嚴重的二十二人被強製性勞教戒毒。每次到吸毒者家中做工作,他都痛苦得要命:

家徒四壁了還吸啊,有的戒了又犯,弄到最後無藥可救,隻能走上不歸路。

因吸毒做了梁上君子,因吸毒染上AIDS,搞得村寨雞犬不寧。早在隴把的時候,一件事就讓他刻骨銘心,一戶農民的三頭牛被盜,一頭公牛、一頭母牛、一頭牛犢,價值八千多元,幾乎是這戶農民的全部家當。案子破了以後,老人做了一麵錦旗送到派出所,說找回三頭牛來,等於找回了他一家人的性命。老人淚流滿麵,快給他們下跪了。而盜牛賊正是一名吸毒鬼,因無錢吸毒隻好去偷牛。

老人的那份感激之情,譚家泉說:

讓你想不到職責,也得想到職責。做軍人的嘛,連老百姓都保護不了,還淡何軍人?

來江橋之前,譚家泉並沒有到過基地,但名字他早就熟悉,是320國道上的第一卡。肩負著雙重使命,除了警犬複訓就是緝毒。一旦毒品從緬甸流入,經瑞麗運往內地,卡住卡不住首先看他們的了。

警犬基地嘛,警犬自然是寶貝了。在此以前,譚家泉從未接觸過警犬,我也沒問他小時愛不愛狗,但是自從來到基地,警犬就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幾天不見就掛念。責任是一回事,更多的是感情。他說:

警犬很通人性,隻要你對它好,它就會對你好,叫幹啥就幹啥,除了有時候情緒不佳,鬧點兒小脾氣。

來到基地之後,譚家泉對警犬由陌生到熟悉,和基地所有戰士一樣,與警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二零一二年警犬輝傑病逝,他和戰士們幾天都發傻,從情緒中走不出來。訓導員羅祥彬更是喪魂落魄,一有空就往埋輝傑的後山上跑,坐在輝傑墓前自言自語。

輝傑是一條昆馬犬,是昆明犬與馬裏努阿犬雜交下的。我從其遺照上看到,樣子非常活潑威猛。輝傑一生戰績輝煌,破獲毒案六十七起,抓獲犯罪嫌疑人三十六名,繳獲毒品幾十公斤。據羅祥彬後來講,是目前世界上破獲毒案最多的警犬。由於功勳卓著,被雲南公安邊防總隊授予“一級功勳犬”。

輝傑臨終時很痛苦,譚家泉說:

給它治病時,溫順地躺在那兒,渾身病痛得打抖,也不掙紮一下。眼無力地看著你,像有什麼話要說。

盡管輝傑是退役後老死的,但還是給譚家泉留了下莫大遺憾,覺得沒有照顧好輝傑,沒能讓它再多活幾年。另一個莫大遺憾,是戰士姚元軍犧牲。二零一一年八月,姚元軍在追捕毒販時墜入瑞麗江。七月二十日到的基地,八月二十二日就出事了。譚家泉歎道:

剛來的頭一天上午,我就叫他到辦公室,和他談了半個多小時。叫他坐,他也不敢坐,就那麼一直站著。小姚想法很多,因為家境貧寒,希望自己在部隊幹好了,將來給父母個依靠,可想法還沒焐熱就走了。

在基地院牆上的一塊小黑板上,我看到用白漆寫的部隊《執勤執法剛性十二條》,第一條就是“嚴禁緝毒工作中盲目追求成績,必須確保官兵人身安全”。雖說姚元軍的犧牲,與“盲目追求成績”無幹,但終是部隊失去了一位優秀戰士,他父母失去了一位好兒子。

姚元軍的犧牲,讓譚家泉深感肩上的擔子不輕,要把基地搞好必須撲下身子來幹。每天早起晚睡,常常淩晨兩三點才休息。簡直就是一個大管家,小至劈柴、種菜、喂雞、喂豬,大至帶領戰士堵卡執行任務,好多事務都離不開他。我幾次問他累不累,他要麼說還好,要麼就笑道:

部隊嘛,就這樣。

我去采訪的時候,譚家泉已好長時間沒沾家邊了,每月規定的四天休息時間,隻能看著牆上的日曆充饑。愛人在芒市教書,是二零零六年經人介紹認識的。認識一個月後,他就帶著愛人回家,向老父老母彙報。老父甚是高興,像當年他考上大學一樣,對他說:

行啊,你這兵沒白當,把媳婦都領回來了,我看這媳婦蠻好的。

說起愛人來,譚家泉一往情深,媳婦媳婦地讚不絕口,說媳婦漂亮賢惠,說媳婦是他心中的女神。他之所以能在基地安心工作,全憑媳婦支撐著,媳婦在家裏既教書又帶孩子,但是從來沒有抱怨過。去年部隊評優秀軍嫂,瑞麗大隊就評一個,就評上了他媳婦。

做軍人的聚少離多,早在談戀愛的時候,他就讓愛人想好了,別褲帶拴到一起,姑娘變成婦人了又後悔。愛人說你放心吧,如果沒想好,我還敢買你的船票?一句話說得他心花怒放,傻看了愛人足有十幾分鍾,便跑到附近的一家商店,買了一部兩千元的諾基亞520手機,作為定情物送給愛人,怕登船的客姐再退票。

幹嗎要買520呢?我問,諾基亞的型號多啦。

譚家泉把頭一摸,520的諧音,是我愛你呀。

說罷甜蜜蜜地笑起來,然後壓低聲告訴我,給愛人買上手機後,他發的第一條短信是:“我等了三十年,終於等到你了,你是我一生的依托!”

哈,太玄乎了吧,我說,咋會等了三十年?

就是啊,譚家泉激眼道,那年我三十歲了。

現在一到晚上閑下,他就在枕邊守著手機,愛人也在枕邊守著手機,不是他先給愛人打電話,就是愛人先給他打電話。愛人最後的一句話,幾乎每次都一樣,問他何時能回家?當他告訴還回不去時,有時愛人思夫心切,就不免砍他一兩句,說回不來算啦,你現在看見狗,比看見我親呀。說得他心裏亂糟糟的,明知道愛人在開玩笑,還是禁不住歉疚。盯著手機鍵盤上的數字,趕緊做起算術題來,好轉移思緒:

一加一等於二,二加一等於三,三加一等於四……

為了證明自己沒有“移情別戀”,一如既往,忠心耿耿,我去采訪前的一個星期六,愛人從芒市來看他,他趕快帶上到畹町去犒勞,花了一百多塊錢,點了個四菜一湯。主菜是炸鵝肉,因為愛人愛吃。

看著愛人香甜地吃著,他悄悄問愛人,我看見狗親,還是看見你親?

愛人嘴裏噙著鵝肉,油津津地回答,還是看見我親吧,要不這鵝肉誰埋單?

我沒想到忠厚樸實的譚家泉竟如此浪漫,便像央視擒住老百姓的脖子硬問“你幸福嗎”,問他假如現在給家裏打個電話,你最關心的是什麼,最先要問的又是什麼?這個嘛,譚家泉有點兒作難了,反複搔了搔頭說,最關心的應該是家人平安,最先要問的應該是我兒子。說著,拿起手機翻出一張照片來:

你看,這就是我兒子,兩歲四個月大了,非常聰明調皮。每天晚上,聽我媳婦講,一聽見樓下樂曲放開,小區的老年人跳舞,他就在家裏扭來扭去。

讓我看著手機上的照片,譚家泉有些眼酸了,說因為回家太少,兒子跟他總有些隔膜。有一次三個月沒回家,回去以後,小家夥怯生生地看著他,好半天不認他。在嶽父的一再催促下,說那是你爸啊,連你爸也不認了?才一頭撲到他懷裏,喊了他一聲爸爸。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譚家泉關上手機說,他總有一天要轉業的,離開基地、戰士、警犬,回到他愛人和孩子身邊去,到那時再補報小家夥吧。

怎麼個補報?

和我媳婦商量好了,現在她帶孩子,將來我轉業了我帶。

第三章

感覺走錯了地方。十有九個人不相信。風火雷電。一窩崽一窩金。彬彬死在了他宿舍門前。給羅菲當老媽。

二零一二年仲夏,雲南的氣候依舊反常,連續兩年的大旱,還在天空瓦藍地持續。我去的時候,瑞麗已幾個月無雨,即使下兩滴,連眼睫毛也不濕。

太陽終日紅光光照著。被綠覆蓋的山嶺,遠望去生機盎然,近看情緒低落,一棵棵樹木苦著臉,像當年在日軍刺刀的押解下,在滇西修築工事的勞工。從頭到腳的悶熱,捏住衣服抖一抖,也感覺不到一絲涼爽。

德宏邊防支隊的朋友,原準備安排我住在芒市,每天乘車來江橋采訪,采訪完了再回去。怕我遠道而來不適應,主要是天氣炎熱,再就是基地條件差。但我考慮到采訪時間短促,不能夠深入下來,是很難有切身感受的,便決定吃住在基地,與戰士們一同生活。

和別的警犬基地一樣,按照人犬管理的分離原則,江橋警犬基地分為基地和站部,機關辦公之處叫基地,訓養警犬的地方叫站部。由於基地那頭住宿緊張,沒有空屋,我隻能住在站部。從基地到站部有一裏多地,要麼繞320國道去,要麼抄山根下的小路去。來去一趟,特別是太陽當頂的中午,可苦了腦袋,頭發都曬得發燙。

譚家泉頗為抱歉,一再解釋:

黃老師,條件實在是差,辛苦你了。

我把采訪本架到頭上,擋住陽光:

沒事。你們天天都這樣,我才待幾天呢?

站部也建在一處山腳下,出了大門不遠就是320國道,過了國道是平闊的田疇,再遠處便是蜿蜓的瑞麗江。沿江散落著大大小小的村寨。江對岸,是緬甸境內綿延的山嶺,那山嶺總讓我心生神秘,把目光抻遠了,想看到點什麼。鬱鬱蔥蔥的樹木之中,偶露出一兩處像是廟宇,又像是樓堂的A字形紅頂,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別的再什麼也看不到了。

走進站部那一刻,我感覺走錯了地方,就像走進了一個大場院。北麵一排宿舍,西麵一排宿舍,南麵一排犬舍,東麵是一排犬鐵柵,圈著一片養犬場地。說大門,其實並沒有大門,一條道直通進來。房屋環繞的水泥場地上,按照障礙物訓練的順序,依次擺放著小矮牆、人字架、高板牆、魚鱗板,還有三級跳、天橋、火圈、匍匐架。形狀各異,功能不同。有的是訓練警犬膽量的,有的是訓練警犬服從性的,還有的是訓練警犬其他的。

基地副主任尹加燕住在站部,我去了的時候,他到芒市學習去了,譚家泉叫老班長羅贇收拾一下,讓我住進了尹加燕的宿舍。江橋警犬基地直屬雲南公安邊防總隊,由瑞麗公安邊防大隊代管,是一個正營級單位。論級別固然不高,可是單位比較特殊,按說條件應該是不錯的,然而想象不到的差。一間屋子又小又簡陋,做門房還差不多,除了一床一桌一鐵皮櫃,唯一感覺奢侈點兒的,是一個蹲在門口的飲水機。哢叭一聲按開了,水熱情地瀝瀝而下。後來采訪罷尹加燕,知道他是兩次赴海地維和的英雄,再回頭去想那屋子,真有點兒“英雄落泊”的感慨。

變形了的屋門,咋關也關不緊,總是咧著一道牙縫。晚上,大黑的蚊子趁虛而入,像偷越邊境的毒販,先是兩三個進來打探,接著十來個糾集了,開始膽大妄為。羅贇叫戰士籍雷雷給點了蚊香,但是不起多大作用,好在我大概吸煙多,皮膚裏尼古丁含量高,蚊子們隻叫嘯不叮咬。

入夜的站部,除了蚊子熱鬧,再就是那些犬們。十點前鬧得最凶,在犬舍裏上躥下跳,嘩嘩地抓著鐵柵門,非戰士去訓斥一頓,像老師訓斥學生一樣,安靜不下來。但是戰士一離開,就又折騰起來。叫聲千奇百怪,有的狂汪著像抓賊,有的吱吱唔唔如小孩撒嬌,最淒厲可怖的是長嘯,仿佛月下荒野上的狼嗥。十點鍾後漸吠漸止,十二點鍾後完全靜下來,到了淩晨兩三點,又開始吠叫不止。

犬們入眠後,站部陷入一片堅硬的寂靜。躺在一翻身就叫喚的床上,靜得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反倒希望犬們再熱鬧起來。

也許是怕我初來乍到的感覺不安全,戰士們在門前的大青樹下拴了一條警犬,隻要周圍一有動靜,拴犬的鐵鏈就嘩嘩作響。安全是安全了,卻苦了我半夜方便,拿著羅贇給準備的手電,一出門解手去,那警犬就霍地警覺了。我怕深更半夜的,它掙斷鐵鏈咬一口,隻能夾著一泡尿,又乖乖地返回屋裏。

還有一條警犬,拴在犬舍門口的小走廊下,因為廁所在犬舍背後,那裏又是去廁所的必經之處,每次去廁所都被它擋駕,朝我狂咬。有好幾次,我求助於戰士籍雷雷,才得已完成如廁任務。籍雷雷長相很靦腆,每天都堅守在站部,吃飯的時候也不離開,像一個看廟的小沙彌。住在站部的其他戰士,到基地那頭吃罷飯,回來時給他帶點兒。

籍雷雷一手抓著狗襻,一手撫摩著狗背說:

黃老師,甭聽它叫得凶,其實它是不會輕易咬人的。

和譚家泉說的一樣,後來也證實了這一點:

它咬它的,你隻管去廁所就是了。

籍雷雷告訴我,這條警犬是老班長帶的,老班長怕大熱天,它在犬舍裏待蔫兒了,就拴在了犬舍的小走廊下。

老班長是誰?我問。

肖思源啊。他說。

那條警犬的名字叫哈頓爾,也就是我剛來基地的那天,在大門口的野枇杷樹下,虎視眈眈咬我的“傻大個兒”。

肖思源是昆明人,人生得相當精幹,就是瘦小了些。如果脫下一身迷彩服,你說他是個當兵的,每天跟如狼似虎的警犬打交道,十有九個人不相信。更像是一介書生,說話時眼睛細眯了,一副文文弱弱的樣子。

別看樣子文弱,卻已是服役六年的老兵了,年輕戰士都叫他老班長。在江橋警犬基地,老班長是個非常尊敬的稱呼,當過沒當過班長,隻要滾打摸爬夠資格了,讓年輕戰士服氣了,就親切地稱呼老班長。我也沒問肖思源,他是級別上的老班長,還是資格上的老班長,反正年輕戰士叫他老班長,我也跟著叫他老班長。

叫了兩次,就叫得他不好意思了,說:

黃老師,您再別這麼叫我,其實我年齡並不大,今年才二十四歲了。

肖思源的家庭非常不錯,大概是基地戰士中最好的。家在昆明市有名的江東花城小區,很多外國人都在那裏。他老爸在昆明官渡區審計局工作,老媽在昆明市園林局上班,家裏就他一個寶貝兒子。即使什麼也不幹,過的也是舒坦日子。可他就喜歡當兵,就喜歡養犬訓犬,待他的傻大個兒,就像待他老爸老媽一樣。傻大個兒來自哈爾濱警犬基地,因為個兒大威猛,動起怒來像東北胡子,基地其他的警犬都怕它。剛來江橋一歲大,現已三歲半,正是年輕有為的時候。

肖思源先後帶過好幾條警犬,傻大個兒是他帶的第三條警犬。每條警犬都跟著他沾光不小,把家裏給他寄來的滋補品,深海魚油什麼的,都犒勞了他的警犬。

每次老爸打電話問他,我給你寄的東西整了沒有?

他總是水他老爸,都整了,太板紮了。

當兵之前,肖思源是幹警察的,如果不辭掉的話,已是七八年的老警了。二零零四年初中畢業,填報誌願的時候,他見有警校一欄,一下子來勁兒了,填報了昆明警校。填報完了,才擔心起老爸來,便回去同老爸商量:

老爸,填報中考誌願呢,你就滿足我個小小願望吧,我想報昆明警校。

那天戶外陽光燦爛,像NBA球星奧尼爾扣碎籃板的笑,老爸心情特別好,一口就答應了:

行啊,隻要你願意。不過,開弓沒有回頭箭,你可主意拿好了。

肖思源之所以想當警察,完全是受他父親和外公的影響,兩個人都是軍人出身,外公當過老八路,父親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每次父親與戰友們聚會,酒桌上總少不了當年的自豪,仿佛又回到了炮火連天的戰場,令他無限想象和向往。因為當時年齡小,當兵的願望一下實現不了,於是退而求其次,先當兩天警察再說。

可是中考成績下來,考得並不理想,不達昆明警校的分數線,他便又改報了湖北警校,結果如願以償。那一年,是全國各地的警校最後一次招收初中生,他等於搭了一趟末班車。在警校學習了一年,他就從湖北回到昆明,在昆明北京路派出所,當了一名學生幹警,一邊工作一邊完成學業。正幹得起勁兒,一部電視連續劇改變了他的人生。當時,央視正熱播十九集《武裝特警》,一到晚上,主題曲《風火雷電》就如火如荼地唱起:

你是風 你就風卷殘雲

你是火 你就火焰飛騰

你是雷 你就驚天動地

你是電 你就劃亮夜空……

《武裝特警》是中國第一部反恐題材的電視劇作品,拍得驚險、曲折、壯觀、生動、刺激、夠味兒。特警隊長楊智,在解救人質時一槍製敵的果敢,在清剿毒販老巢時的神勇,讓肖思源佩服得五體投地,多年潛藏於心的願望,便又蠢蠢欲動。一部電視連續劇看完了,他的主意也拿定了:辭掉警察去當兵!

肖思源的決定,令親朋好友大吃一驚,眼下警察可是吃香行業啊,別人想當都當不上,他當上了卻要辭掉。父親的老戰友勸他,千萬不能由著性子來,一定要想好了,要不以後會後悔的。父親也跟他談了兩個晚上,但談是談並不阻攔,由他自己最終決定。他知道父親當兵出身,一輩子對部隊有感情,對他辭掉警察是有些惋惜,可是去當兵也未必不好。

老爸問他,你覺得當警察,就比不上當兵?

他說是啊,當警察好像總缺少點兒什麼。

老爸說,那就按你的意願來吧。

二零零六年十二月,肖思源辭掉警察入伍,來到江橋警犬基地。因為新兵集訓時,他學的是醫療,在江橋待了半年,就又去昆明培訓。培訓完以後重新分配,他被分到瑞麗雷允邊防工作站,當了一名衛生員。雷允邊防工作站緊挨緬甸,各方麵的條件都不錯,工作上也沒多少事務,按照家裏的意思,希望他不要放棄讀書,等個機會再去考學校。可他就是讀不進去,一打開書看到的不是字,而是警犬彬彬的身影。

彬彬是他在江橋的半年裏,也是他後來帶的第一條警犬。彬彬屬於護衛犬,也是德國黑背。他帶的時候已經退役,安度晚年了。彬彬個性凶猛,護主心理強,誰跟它主人過不去,它就跟誰過不去。

第一次與彬彬接觸,他晚上去犬舍的時候,彬彬眼冒綠光,聲音低吼了,不讓他接近。可彬彬越是這樣,他反倒越覺得上心,覺得這家夥像個爺們兒。雖然帶彬彬時間不長,但是相處得情投意合,幹什麼都心領神會,從此他再丟不下彬彬了。

再就是他喜歡玩犬,也喜歡養犬。不僅他是這樣,他父母也是這樣。有那麼幾年,他家幾乎成了犬世界。他家曾在昆明小石壩承包了十幾畝魚塘,開魚塘的頭一天,他老爸就讓人砌好犬舍,通過關係弄來兩條退役犬,不養魚先養起了狗。其中一條大狼犬,也就是德國黑背,很是知恩圖報,剛做了一條獵犬的爺們兒,就迫不及待地讓娘們兒懷上了,生下一窩小狼犬來。按當時的犬市行情,每隻能賣兩千多元,一窩崽等於一窩金,想不發財也得發財。

可他老爸就是不賣:

誰來賣,他就跟誰急,眼瞪得像護崽心切的大狼犬。

在交談中,我從肖思源對犬的稱謂上,也看得出他對犬的深愛,幾乎“犬不離口”。後來我發現,基地的戰士都一樣,談及警犬的時候,張口閉口都是犬,而很少用狗來稱呼。我晚上睡不著琢磨,狗與犬僅一字之差,說的雖是一種動物,卻有著深刻區分。狗在我們習慣中,無論怎麼叫,都帶有點兒輕侮性。有關狗的貶詞俗語俯首即拾,而犬呢,我查了查少之又少。警犬在戰士們心中,是形影相隨的戰友,是同甘共苦的弟兄,是他們生活與戰鬥不可或缺的一員,容不得不敬。受肖思源與戰士們的影響,我在采訪與後期寫作中,對狗的稱呼能不用狗就不用狗,以表達我對警犬的尊敬,對戰士們的尊重。

一窩小狼犬的出生,讓肖思源老爸愛不釋手,一有空就跑到魚塘來,圍著大狗小狗團團轉,叮囑員工一定要精心飼養。菜市場的幾家屠戶,都成了他家的朋友。肖思源說:

每天把豬心豬肺給留下,帶回來與苞穀麵、蔬菜按比例配好了,像熬粥一樣煮一大鍋喂犬,比我家窮時候都吃得好。

他家的魚塘,主要養武昌鯽魚,客人來了自己釣,二十三塊錢一斤。除了養魚還養果樹,開著農家樂飯店,一到周日來的人很多。錢應該說掙了不少,可全花在犬身上了。因為家裏忙不過來,兩三年後魚塘轉手時,錢隻賺了個平,犬倒留下四十三條。如果賣的話,能賣好大一筆錢,可他老爸寧送勿賣,把四十三條犬都送人了。

對老爸此舉,肖思源大為讚賞,覺得老爸了不起,看犬比看錢重,腦子沒被銅鏽了,不愧上過越南戰場。肖思源笑道:

送人的時候,我老爸實在是舍不得,就像嫁姑娘一樣,對收養的人家中意了,他才肯送給人家。否則,說死說活都不行。

讀書不讀進去的肖思源,又一次做出讓家人吃驚之舉,他不想在雷允幹了,要調回江橋去當訓導員。盡管他老爸是那樣愛犬,這回對他還是生氣了:

真沒出息,我不知道你咋想的?

他知道老爸望子成龍心切,讓老爸的滿盤希望泡湯了,可泡就泡了吧,有時他拿自己也沒辦法。老爸不同意,他就跟老爸鬧,鬧得老爸最終讓步:

得啦得啦,甭跟我鬧了,你想養狗就養去吧。

老爸一同意,他馬上就給單位打報告,請求調回江橋去。這一打非同小可,不僅驚動了單位,還驚動了瑞麗大隊,大隊立即派下人來調查。一個新兵蛋子,放著好條件的地方不在,要到條件差的地方去,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可一調查屁事沒有,就是他愛狗,想回去當一名訓導員。

為了挽留住他,教導員同他談了兩三個星期,一到晚上吃過飯,就叫上他到站後麵的魚塘去釣魚,希望他能安心工作,再抽空把功課複習好,幹上兩年去考學校。還向他承諾:

你真愛狗的話,我給你弄一條來,你天天帶著還不行?

可是他覺得不行,那不過是養寵物而己,與回江橋基地養犬,完全是兩碼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最後單位隻好同意他調走。調回江橋以後,基地領導對他很關心,問他想去哪個班?他說去三班吧,因為三班是他最初在的班,更主要的是彬彬在三班。

一聽他要去三班帶彬彬,領導很現實地對他講,你可考慮好了,彬彬已是一條退役犬,帶彬彬不會有收獲的,帶別的犬帶好了可以立功,對你今後上學有益。可他腦子裏就一根筋,想著彬彬就帶彬彬,對領導說我不怕。

當時,彬彬由老戰士陳波帶著,陳波對彬彬特別好,彬彬也特別依戀陳波。肖思源接手以後,彬彬對他很冷淡,拒絕接受他。一雙眼睛老盯著陳波,一見到陳波就把他晾在一邊。讓他傷心透了,有次他抱住彬彬哭了:

彬彬你咋啦?你咋就不認我?

為了討好彬彬,他天天到基地附近的小賣鋪買豬蹄,買火腿腸,買“營養快線”,想方設法拉近彬彬與自己的感情。那段日子,究竟給彬彬買了多少吃的,他已記不清了,反正兜裏的錢都給彬彬花了。在他的“收買”下,彬彬終算認可了他,接受了他。

二零零九年,肖思源提升為一級士官,基地對警犬作了調整,讓他帶警犬羅菲,讓戰友胡念培帶彬彬。與當初他帶時一樣,彬彬讓胡念培吃盡了苦頭,對它再好也不幹,總是百般地依戀他。每天早晨,隻要從犬舍放出來,就會跑到他宿舍門口,與他親昵一番。搞得他毫無辦法,搞得胡念培也沒轍:

它舍不下我,我也舍不下它。你不理它,它就厚了臉皮賴你。

後來彬彬患上皮膚病,屁股上潰爛生蛆,加之年邁體弱,病得相當厲害。基地決定給彬彬做手術,做完手術又輸液。看著打過麻藥,靠在自己腿上一動不動的彬彬,坐在衛生室地上守護著的肖思源,撫摸著彬彬哭了:

你可不能倒下,你倒下,我也挺不住了。

當時基地任務緊張,那天晚上他要執勤,便丟下彬彬在衛生室輸液,等輸得差不多了再回去看它。誰知麻藥勁兒一過,彬彬就咬斷拴著的牽引帶,拖著兩條疼痛無力的後腿,硬是靠兩條前腿支撐著,爬到執勤點上去找他。找到他以後,一副生死不舍的樣子,又似乎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眼裏是一種深情的愧疚。他趕緊抱起彬彬,又送回衛生室,將咬斷的牽引帶重新拴好,叮囑彬彬聽話,等他執完勤再回來陪它。可是他前腳走,後腳彬彬又咬斷牽引帶,歪歪斜斜地爬來了。屁股上打著的繃帶,拖拉了一地。

一位被檢查的大巴上的乘客說:

老兵啊,你快去請個假吧,這狗離不開你,你就不要執勤了。

肖思源聽從乘客的意見,去跟領導請了假,在衛生室守了彬彬一夜。那次彬彬病得實在不輕,誰都以為它要死了,按照警犬死亡上報程序,基地已經上報大隊,大隊又上報總隊,總隊再上報公安部分管局。先打電話,後發書麵傳真,一天之內完成上報。上邊的批複已經下來,可沒想到熬過一夜後,它又頑強地活了下來。

給我講述的時候,肖思源臉上時憂時樂,說到彬彬活下來以後,他開心地笑了:

可把我們折騰壞了,心一會兒懸起來,一會兒掉下去,弄得人悲喜交加。見它平安無事了,基地又趕緊上報,說彬彬又活過來了。

彬彬終老的時候,按人的年齡計算,已一百多歲。彬彬去世那天夜裏,肖思源正上大夜班,從頭天晚上八點半,一直上到次日早晨八點半。第二天上完大夜班,與下一班交接的時候,一位戰士告訴他,彬彬昨晚死了。

他一聽眼直了,問那戰士,你說什麼?

那戰士說,彬彬死了。

肖思源撒腿就往站部跑,可跑回去彬彬已經埋了。臨死沒見上一麵,令他無限悲傷。與以往死掉的警犬一樣,彬彬被埋在基地後山上。肖思源便又跑到後山上,坐在彬彬墓旁的一棵樹下,守了大半個上午。更令他無法原諒自己的是,彬彬是死在他宿舍門口的,無疑是想見他最後一麵,可是他執勤不在。

彬彬死前是圈在犬舍裏的,他和戰友們至今無法理解,彬彬是如何拖著病重的身體,打開犬舍的鐵柵門,掙紮到他宿舍門口的。那痛苦可以想見,肖思源眼圈紅了:

簡直就是個謎,像疙瘩一樣綰在我心上,一輩子解不開。

羅菲是肖思源帶的第二條警犬。一條昆馬雜交的搜毒犬。

原來由一位已退伍的老班長帶著,帶得相當出色。肖思源接手後,感到壓力頗大,如果帶不好羅菲,對誰都不好交代,可又推辭不得,隻能硬著頭皮帶了。好在帶彬彬有了經驗,沒費多少周折就征服了羅菲,成了他的又一個戰友與兄弟,並且因羅菲結下一段情緣。

那是二零零九年,肖思源帶羅菲不久,德宏州舉行技術大比武,參加的有海關、邊防、消防、公安、內衛、解放軍,各路好漢風雲際會。人與犬同時比,江橋警犬基地派出兩條警犬,一條搜毒犬與一條護衛犬,其中搜毒犬就是羅菲。

比賽之前,在芒市輪訓大隊集訓,肖思源結識了一位代表公安來參加比賽的女警察。姑娘個子高挑,人生得很漂亮。第一次見到羅菲,她就喜歡上了羅菲,羅菲也特別會來事兒,搞得姑娘老想親近它。一到晚上閑下,姑娘就梳洗打扮了來看羅菲,跟羅菲玩半天。但是,不管姑娘怎麼親近,羅菲都恪守一條,就是不經肖思源允許,是不會接受姑娘食物的。多好的食物,它也不屑於顧。

為了讓羅菲接受自已的食物,姑娘不得不求助肖思源,來的時候給羅菲帶一份好吃的,給他也帶一份好吃的。給羅菲帶的是豬蹄和火腿腸,給他帶的是一盒純牛奶和一個蘋果。日子一長,愛屋及烏。集訓結束的時候,兩個人已難分難舍,可是又都不好意思開口。眼看著就要分手了,肖思源有點兒急了。

那天晚上,他鼓足勇氣給姑娘打了個電話,問姑娘願不願意做羅菲的老媽?

姑娘在電話裏撲哧一笑,如果給羅菲當老媽,將意味著什麼?

他說,做我的女朋友呀。

姑娘說,那讓我考慮考慮吧。

可這一“考慮”,把他給考慮壞了,一晚上都沒睡好,怕人家臨陣變卦。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他就給人家打電話,問考慮得怎麼樣了?人家說,你說呢?他厚著臉皮回答,肯定願意的啦,羅菲的老媽,可不是一般人能當的。

但是,肖思源歎道,最後還是沒弄成。

我有點兒吃驚,問為什麼?

肖思源說原因多啦,到底還是緣分不夠。不過我們仍相處得不錯,誰也不介意過去的事情。姑娘現在在盈江當警察,隔段時間兩人就通通電話,不談半小時放不下電話。姑娘至今還未出嫁,肖思源後來知道,追求姑娘的人很多,少說也夠一個加強排,讓他感到又幸福又內疚。幸福的是同姑娘有過一段戀情,內疚的是自己緣薄福薄,最終還是同人家分手了。

那次大比武,羅菲表現相當棒,榮立了三等功。羅菲活了十二歲,按警犬一般服役五至七年的規定,羅菲已超期服役好幾年,一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羅菲去世的時候,是二零一零年五月二十五號,去世的第一時間,肖思源就打電話告訴了姑娘。

當時接到他的電話,姑娘十分高興,問他工作不忙了,又想起我來了?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慢慢地才說,不是想你了,是羅菲死了。

姑娘聽後大半晌無語,然後哇地一聲哭開了,一邊哭一邊怒罵他,罵他沒有照顧好羅菲,如果他在身邊的話,會獎他倆耳刮子。罵罷就掛了電話,好幾個星期不理他,無論他咋打都不接。沒有羅菲就沒有他們的交往,沒有羅菲就沒他們的一段愛情,可現在羅菲走了,成了他們彼此永恒的懷念。

就在我去以前的五月二十五號,也就是羅菲去世兩周年的祭日,姑娘從盈江打來電話,囑咐他買一束鮮花,替自己去祭奠一下羅菲。可是由於工作忙,他沒顧上到瑞麗去買,親手在後山上采摘了一束野花,供奉到羅菲墓前,與羅菲坐了大半天。

在三個多小時的交談中,我注意到肖思源掛在口上的,始終是姑娘長姑娘短,而不肯道出姑娘的名字來。交談快要結束時,我憋不住了問,姑娘叫什麼名字?肖思源搓撫著兩根指頭,沉思了半晌說,名字嘛,黃老師,你就不用問了。

為啥?

她還要嫁人。

哦,我一下子明白了。

肖思源是一個好軍人,是一個響當當的爺們兒!

第四章

黔大畢。雷克斯警官。葬在基地後山上。如遇黔之驢。牛骨湯遠勝火腿和豬蹄。一眼篤定終生。

一萬幾千年前或更遠,一個烈日高懸的中午,也可能是黃昏,一群茹毛飲血的人類先祖走出黑森林,踏著燃燒的陽光,或遼闊的暮色歸來。他們今天滿載而歸的,不是別的,是幾隻後來被稱作狼的動物。

也許,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人類對狼進行了曠日持久的征服馴化,把狼變成了聽話的狗或者叫犬。被征服馴化了的狼,把人類強加的“凶殘”,把生存日益遭受威脅的孤獨,留給至今仍在流浪的家族,它們做了人類“最忠實的朋友”。對人類的忠誠度,甚至比人類自己對自己都忠誠,讓人類自愧弗如,讓褪掉獸毛的臉汗顏。

人類依據自己的認知與嗜性將其分門別類,什麼博美犬、馬爾濟斯犬、喜樂帝犬、金毛犬、西伯利亞雪橇犬、伯恩山犬,什麼大丹犬、愛爾蘭雪達犬、杜賓犬、拉布拉多犬、鬆獅犬、西高地白梗犬,然後讓它們為自己服務,用於表演、看家護院、鬥犬、照顧生活,用於救助、捕獵畜牧、軍警、交通畜力。

如今的世界,犬的身影已無處不在。

我不是研究犬的行家裏手,也非圈兒內犬友,對犬的認識不甚了了。我要寫的是犬的忠誠,一群警犬基地犬的忠誠。對於犬的忠誠,人類早已自認不諱,從曆史文獻到文學作品,再到現實生活當中,其忠誠隨處可見。

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六十歲的王老太去福音寺拜佛,正趕上突如其來的汶川大地震,被呼嘯的泥石流卷走。夾在亂石當中,被困八天八夜。而守護她的,竟是兩隻陌生的小狗,不懼饑寒與危險,日夜陪伴著她。一隻給她舔幹裂的嘴唇,一隻給她舔臉上的血跡,直到被人發現獲救。

如果沒有兩隻小狗守護,天知道王老太該是什麼樣子。兩隻小狗中的一隻,我在網友發的照片上看到了,非常乖巧、溫馴、可愛,平靜地臥在一片亂石中,眼神是那麼無奈與期待。再次目睹小狗的照片後,我對我的認識做出修正:犬從狼的家族出中分支出來,並不是人類征服馴化的勝利,而是它們主動與人類親近的結果,以平等的身份與友誼,在地球家園中和諧共處。我們對犬的認識,往往自視很高,事實上僅止於皮毛。

聽著站部犬舍裏的叫聲,我不再感到緊張害怕,那是它們對自己對同伴,對這個世界的一種表達。有溫馴,有野性。如果沒有它們的叫聲,我們這個世界該如何寂寞?

這天一大早,老班長羅贇就過來了。因為人生得胖,腆著一個大肚子,老天又特別關照胖人,走得氣喘籲籲。羅贇在基地那邊住,不時抽空來看我,一進門就道:

黃老師,昨晚睡好了麼?

我說,睡好了。

羅贇有點詫異,犬們也不吵?

我說,怎能不吵呢?可吵是吵,聽那吵聲,挺有意思的。

羅贇嘿嘿一笑,您說得是,可一般人受不了。

羅贇是貴州畢節人,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他是家中的老幺。父母種著十多畝地,有苞穀、洋芋、烤煙、小麥,每年收入一兩萬元,日子過得還不錯,住著一棟小二樓。

畢節地處川、滇、黔三省交界,是有名的“三省紅都故地”。當年,紅軍長征曾於此建立根據地,號召“黔大畢的工農”,“不怕蔣介石的飛機,不怕白軍逞亂凶,用生命保衛川滇黔省”。“黔大畢”的畢,就是指畢節。紅色影響至今不褪:

乙亥年,紅軍過,

紅軍教我唱新歌;

我唱新歌歌聲大,

歌聲飛過幾重坡;

幹人聽了心歡喜,

豪神聽了打哆嗦。

由於受紅色影響,畢節人都喜歡當兵,屁不點兒就舞刀弄棒。羅贇也不例外,十九歲就參軍了。那一年是二零零零年,他被分到盈江機動三分隊,第二年又調到江橋來,從此再未挪過窩。想當年,還是一個牙嫩的幹人小子,如今已三十而立,在一撥弟兄們中間,稱得上老兵的老兵了。

和肖思源一樣,羅贇告訴我他從小就喜歡玩犬,但來江橋並不是因為喜歡玩犬,而是當時基地犬多人少,部隊抽調他過來,他就過來了。結果一來就沾上了:

三天聞不見犬腥氣,鼻子就失靈了。

羅贇帶的第一條犬叫黑虎,是一條雄性德國牧羊犬,與肖思源的傻大個兒同種。德牧被譽為“世界犬中之王”,因其絕大多數被毛為黑灰色,或者腹部為灰白色,背部為黑灰色,所以俗稱“黑背”。又因長相沒脫了它遠祖狼的形容,故而又叫狼犬,老百姓叫狼狗。十九世紀末,德國兩位育犬家開始改良德國古老的牧羊犬艾爾沙奇亞犬,按照“既不咄咄逼人,但又不膽怯怕生”的構想,用多種優良犬種進行配種,直至達到理想的原型為止。一九零二年,德國牧羊犬於德國卡爾斯魯厄正式誕生,並在當年的一個犬展會上亮相。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後,德國牧羊犬就被用於戰爭,作為戰爭的犧牲品,接受人類殘酷無情的利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希特勒曾令部隊招募二十萬隻德牧,將納粹的獸性擴展到無辜的犬身上,用來護送炸藥,看守集中營。二戰結束後,德國被柏林牆一分為二,德國牧羊犬又用於高牆的守衛,四十年“兄弟鬩於牆”,像它們兩個陣營的主人一樣勢不兩立。

早在一戰之後,德國牧羊犬就因表現出色,被視養犬為時尚與富貴權勢像征的英國大量引進,然後遍及世界各地。上世紀九十年代,由奧地利和意大利聯合拍攝的電視係列片《雷克斯警官》播放後,更是讓德國牧羊犬名揚四海。該電視片,主要講述了一個由三名警官組成的破案小組,與一條神勇的德國牧羊犬雷克斯的故事。據說,已譯製成二十六種語言在世界各地放映,讓身姿矯健的“雷克斯警官”,走進了不同人種的千家萬戶。

德國牧羊犬,現已成為世界上分布最廣,最受歡迎的犬種之一。僅德國本土就有五十多萬隻,百分之九十由家庭飼養,百分之十由警署、海關、救援組織等機構馴養。德國牧羊犬分短毛弓背犬和長毛平背犬兩種。

按照德國犬協(VDH)製定的標準,一條完美的德國牧羊犬,從頭至尾都必須無可挑剔,哪一項“失格”都視為缺陷。僅就高度和重量而言,規定之嚴格,即可見一斑:

雄性:高度60~65厘米,重量30~40公斤。

雌性:高度55~60厘米,重量22~32公斤。

睾丸:雄性犬必須有一對睾丸,而且必須在陰囊中發育完好。

德國牧羊犬因感覺極其敏銳,警惕性非常高,素有“天然警犬”之稱。羅贇帶的黑虎就是這樣,完全秉承了其家族的優秀品質,在緝毒中威猛如虎,被戰士們稱為“大將軍”,與戰功卓著的輝傑一樣,是基地的“一級功勳犬”。

黑虎原來由老班長何富帶著,當時何富帶著兩條犬,基地便分出一條來給他。帶了不到一年,他要到昆明警犬基地去培訓,就又交還給了老班長。帶的時間雖短,卻讓他難忘,特別是黑虎表現出的神勇,一回想起來就如目前。

二零零四年的一個晚上,基地接到命令,到章盈公路四十七公裏處堵卡。深夜零點左右,一名男子騎著摩托車駛來,發現他們設伏堵卡後,立刻加大油門衝卡。瘋狂的摩托車,像一隻Mad dog。當時,老班長何富帶著黑虎,便向黑虎發出追捕指令。早已待命的黑虎,立即朝毒販追去,用他們畢節話說,簡直如“扯火閃”(雷電)。追出近五百米後,黑虎呼嘯著一躍而起,將毒販連人帶車撲倒。毒販嚇得抱頭喊叫,被隨後趕到的戰士擒獲,從身上搜出一千五百克毒品。

回想當初的情形,羅贇說太棒了,黃老師,真的太棒了!

聽他棒的棒的,我想見識一下黑虎,問他黑虎現在在哪裏?

羅贇嘴角抽搐了一下,說哪也不在了,二零零六年就歿了。

黑虎也是病死的,安葬在基地後山上。

采訪期間,我幾次想到那後山上去看看,但是幾次都沒有去成。站在站部的院子裏,望著綠樹蔥蘢的後山,我想那些長眠於紅土之下,小而言之為這個國家,大而言之為這個世界獻身的犬們,它們應該是不會孤寂的,因為有花香鳥語陪伴著它們,有山下同伴們的叫聲陪伴著它們,還有基地退伍與沒退伍的戰士惦念著它們。它們就像拜倫為其波茲旺恩墓誌銘上所寫的:“埋在這片土地下的遺體,生前美麗卻不虛榮,強壯去卻不傲慢,勇敢卻不凶殘,具備人類一切的美德,卻毫無人性的缺點。”

如果有什麼缺憾的話,那就是不能和它們的主人,也是它們的戰友,也是它們的弟兄,再如膠似漆地生活在一起了,遇到生死危險的時候,再不能挺身而出了。

輝傑,你說呢?

彬彬,你說呢?

黑虎,你說呢?

羅贇帶的第二條警犬叫富猛,是他去昆明警犬基地培訓帶回來的。富猛是一條昆馬雜交犬,剛帶回來隻有半歲,毛虎虎似的非常可愛。就是膽小,一見到汽車就嚇得趴下,吱吱唔唔的,如遇黔之驢一般。為了提高富猛的膽量,羅贇可謂費盡心思,到後來訓練得膽大了,工作能力卻不盡人意,常表現得心有餘力不足。無奈之下,按照警犬的淘汰慣例,富猛隻能用作它用,送到總隊後勤基地去看倉庫,直至養老送終。

羅贇帶了富猛將近六年,富猛的每一聲叫,每一個眼神,他都心領神會。富猛被裝進鐵籠,裝上車拉走的時候,幾乎瘋了一般,抓著籠子嗚咽不止。羅贇站在車下看著,心像手撕牛肉一樣,可也沒辦法。臨走之前,他給它洗了一個澡,買了幾根火腿吃。富猛好像知道了似的,對他表現出從未有過的依戀。喂啥都不吃,羅贇說:

就那麼看著我,樣子苦兮兮的,苦得我心裏發毛。

富猛被送走以後,羅贇好幾天緩不過勁兒來,根本不能去犬舍,一去犬舍就失魂落魄,眼中耳中產生幻覺,看到了富猛的身影,聽到了富猛的叫聲。直到又帶上秀靈,他的心情才逐漸安穩下來。

秀靈和富猛一樣,也是昆馬雜交,聽名字像個閨秀,實際上是一個闊少。二零零二年來到江橋,服役兩年不到就大顯身手,被雲南公安邊防總隊授予“一級功勳犬”,是基地最早立功的警犬之一。

秀靈原是戰士小馬帶的,與小馬鐵哥們兒一個。羅贇接手以後,對他表現得頗為不從,一見他就把頭昂起,冷不丁地丟他兩眼。仿佛在說,我知道你姓羅,曾是富猛的主兒。我隻認小馬哥,其他人一概不認。你想帶,帶別的犬去。他買上吃的去討好,秀靈瞧都不瞧。訓練的時候更是不配合,你叫它往東,它偏要往西,要麼一屁股蹲在那裏,叫死也不理你。不過對他已經算是客氣,羅贇說:

小馬最初帶的時候,幾次被它摔傷,胳膊上青一塊紫一塊的。

羅贇被秀靈弄得愛恨交加,愛的是這家夥挺戀主的,哪一個訓導員都喜歡自己的警犬這樣。恨的是他待它也可以啊,可就是不買賬。喝斥幾句吧它不聽,打幾下吧又舍不得。那段時間,他與秀靈的關係,簡直就是一對冤家。

羅贇跟我講,一條別人帶過的警犬,與新主人親和是快的,但要它忘記舊主人,一般得兩三個月時間。也就是說,兩三個月以後,秀靈才淡忘了小馬哥,與他親近起來,直到今天如影隨行。

那兩三個月,我問羅贇,你是咋整的?

羅贇說,也沒啥,三句話:一靠耐心,二靠愛心,三靠狠心。

這使我想起肖思源的話來,要想帶好一條警犬,訓導員首先得愛犬。再就是,不管它咋調皮搗蛋,咋跟你較勁兒,你都要吃得消。如果它還沒惱,你倒火冒三丈,那就幹不成。同時又要嚴格,訓練中恩威並施,不行就是不行,要讓它一次次重來,不能遷就。

秀靈與其它警犬相比,最大的超常之處是識毒能力強,好像天生就是幹這行的。二零零四年,小馬帶著秀靈檢查一輛瑞麗開往昆明的臥鋪大巴,搜尋到第十一號鋪位下的一個手提箱時,秀靈發出凶猛的吠叫。小馬當即打開手提箱,從箱底的夾層內,搜出五百七十七克海洛因。也就轉眼功夫,秀靈又撲向二十號鋪位下的一個行李箱,從行李箱內又搜出六百零三克海洛因。搜尋完鋪位,秀靈又火眼金睛地轉向車上的旅客,當目光投向其中兩位時,兩個家夥竟嚇得從鋪上栽了下來,向小馬討饒:

大兵哥,我們混蛋,我們混蛋,那些東西是我們的!

那是一個痛快淋漓至極的下午,小馬帶著秀靈凱旋而歸後,趕快買來火腿腸和豬蹄犒勞。秀靈也自知立功,表現得特別溫文爾雅,一改往日的狼吞虎咽之狀,像端坐在餐桌前吃甜點的紳士,吃上一點兒就停下來,像拿白手絹沾沾嘴唇一樣,伸出舌頭舔舔嘴巴,不讓小馬見笑它的吃相。

說起秀靈來,羅贇鍾愛之情溢於言表,憨憨地笑道:

那家夥太狡,太討人喜歡了。

他帶上秀靈以後,也幾次緝毒立功。最出色的一次,是二零零六年七月,在執勤點上檢查一輛大巴。按照他們的經驗,通過聽口音辨長相,如果發現車上的乘客,大多來自緝毒重點地區,那麼這輛車就容易出問題。那天就是如此,他們感到可疑後,立即讓旅客下車,他帶著秀靈上去搜查。一般的臥鋪大巴,都是三排鋪位,中間隔兩條過道。沒費多大功夫,秀靈就從一條過道的鋪位下,叼出一隻男人的鞋巴來,從挖空的鞋底中,搜出四十克海洛因。又搜查另一條過道時,在一個上鋪的床頭的夾板裏,發現了一千克海洛因。

但是毒販漏網了,我問為何?

羅贇說,沒有人承認啊。

沒有人承認,就是無主案。按照緝毒規定,如無確鑿的相關證據,證明毒品就是他(她)的,即使懷疑毒販就在車上,也隻能眼睜睜放走。從車輛上查獲的毒品,有不少是無主案,連司機也蒙在鼓裏,根本不知道毒品是咋藏到車上的。隻要路上不被查獲,到達地頭就會被取走,藏得神不知鬼不覺,取得也神不知鬼不覺。羅贇說:

現在的毒販太詭計多端了,你有你的高招,他有他的高招,總讓你防不勝防。

雖然沒抓到毒販,但是查獲了毒品,羅贇買來牛骨頭燉了湯,拌上飼料獎賞愛犬。大概牛骨湯遠勝於火腿和豬蹄吧,秀靈這回顧不上紳士了,把頭埋進食盆裏大快朵頤。瞧著那樣子,羅贇好是開心,對愛犬說:

下次立了功,我獎你山珍海味!

如今,秀靈已十一歲多,按照警犬的服役年限,早超期服役了。我後來給羅贇發短信,問今年秀靈退役不退役?羅贇回短信說退呀,基地已經打了報告。一般狗逾七歲,能力就開始下降,精神狀態也開始不佳,幹事表現出力不從心。但是我想,秀靈退役更主要是勞苦功高,再不能叫它奉獻了,該頤享晚年了。

秀靈要榮退,羅贇也要榮退,與戰友羅祥彬一道,今年年底告別軍營。

他現在是三級士官,再幹就是四級士官,但是升四級士官,就遠比前三級困難了,像攀金字塔一樣。三級士官轉業,國家都要安置,我問他準備回哪裏?他說留在瑞麗,做一輩子瑞麗人。“南桔北枳”,在瑞麗當兵十二年,他的根已經紮在瑞麗,對老家反倒陌生了。由於平時回家難,十二年來他隻回過七次,每次回家坐汽車,得坐一天半時間,行程一千四百多公裏。再一個,他愛人一家都在瑞麗,老丈人就愛人一個孩子,跟上他回老家不現實。

我打趣道,為小媳婦留在瑞麗,這大概是主要的吧?

羅贇哈地一笑,黃老師,你咋一針見血啊?

我說,愛的奉獻嘛。

羅贇誠實地點點頭,有道理。

羅贇的老丈人也是當兵出身,在姐勒公安邊防派出所幹了二十多年。惺惺相惜,翁婿兩個甚是投緣,一個女婿半個兒,這輩子就依靠他了。愛人自幼在部隊長大,早被熏陶得滿眼“綠”,任世界花花也別無他色,情竇剛發出嫩芽兒,就打定主意非軍人不嫁。經人介紹與他認識後,一眼就篤定終生,他就是心中的白馬王子。婚後恩愛無比,一個家中一個營中,夜夜對月共嬋娟。

那天下午采訪罷,我正在基地大門口閑蹓,羅贇興高采烈地出來,告訴我他今晚要回家了。從基地到瑞麗市,坐車回去,也就一根煙的功夫。雖然近在咫尺,可因平時不準回家,隔段時間能回一趟家,便成了家在瑞麗的戰士的渴望。

羅贇攔住一輛小巴走後,我給他發短信:

今夜鬆山戰役艱巨,務必拿下兩座主峰,攻克一個暗堡。

羅贇很快就回過短信來:

嗬嗬,我方彈藥充足,保證完成任務!

第五章

二百九十二名日軍。會拿刀剁了我。神龍之墓。一副大老爺們兒的派頭。C-46。她應該感到驕傲和幸福。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日。歐洲戰場上。

還沒有忘記這一天的盟軍戰士,與德軍激戰之餘,躺在泥土像皮肉一樣掀翻的戰壕裏,向家中的母親祝福。前方戰雲壓頂,被炮火燒焦的曠野上,心中的康乃馨頑強地綻放著,將一縷縷溫暖的芳香,穿越硝煙,送給生死未卜的母親。

這天是西方的母親節,本應風和日麗的世界被戰火席卷了。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才開始在中國流行的母親節,當時的中國將士也許並不知道,但他們一樣在祝福,為水深火熱之中的母親浴血奮戰。

也就在這一天,騰衝淪陷,兩年後才被中國遠征軍收複。一九四二年三月八日,日軍攻陷緬甸仰光後,分三路長驅直入:一路沿伊洛瓦底江北上,占領仁安羌油田;一路攻占東籲(同古),進逼瓦城曼德勒;一路由棠吉(東枝)進攻臘戍,切斷滇緬公路,直逼中國滇西。

四月二十九日,臘戍失守。

五月三日,畹町被占。

五月四日,龍陵陷落。

時任騰衝縣長邱天培,攜帶家眷細軟聞風而逃,從猛連開拔的二百九十二名日軍,未動一槍一炮,就長驅直入騰衝城。在城頭的太陽旗下,騰衝母親慘遭蹂躪,“上至七十老婦,下至未成年幼童,有的婦女被數十人輪奸,甚至強迫被強暴婦女的丈夫和親人觀看”。年逾花甲的繼任老縣長張問德,在給敵酋田島的信中說:“自事態演變以來,騰衝人民死於槍刺之下,暴露屍骨於荒野者,已逾三千人;房屋毀於兵火者,已逾五萬棟;騾馬損失達五千匹,穀物損失達百萬擔,財產被掠者近五十億(時幣),痛苦之騰衝人民深切明了應如何動作,以解除自身所遭受之痛苦。”

“深切明了應如何動作”的騰衝人民,於當年七月在界頭鄉成立抗日臨時政府,開始了驅除倭寇光複土地的浴血抗戰。

界頭鄉遂成為騰衝的抗戰前沿,“派夫、捐錢、捐糧,無私接納了數以萬計的抗日軍隊和逃難居民。”現居界頭鄉大塘村的抗戰老兵李萬芳,就是當年數以萬計中被接納的一員。老人原是貴州清鎮人,曾參加過戴安瀾的遠征軍200師入緬作戰,出死入生,流落界頭後,再未回過家鄉。八十六歲高齡的時候,麵對家鄉來的“探親團”,老人喜極而泣,無以表達自己的感激,就給唱起自己的一生:

從十一歲被抓壯丁去當兵,

到進入緬甸作戰,

回騰衝打仗時受傷被遺棄,

被當地好心人相救,

安家在雲南騰衝……

界頭鄉地處高黎貢山西麓,距緬甸密支那板瓦鎮四十公裏,盛產水稻、苞穀、大麥、烤煙、油菜、亞麻,被譽為“騰衝糧倉”“邊陲江南”。漢代為永昌府轄地,是西南絲綢古道之要衝。滿載貨物的商旅,從四川宜賓西渡金沙江至雲南大理,然後再向西渡過瀾滄江、怒江,翻越後來連盟軍都望而生畏,好多匹騾馬墜死山穀中的高黎貢山,最後經界頭抵達緬甸、印度,乃至整個南亞地區。

老早,我就在徐霞客遊記中讀到過界頭這個名字,但並不知道一個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名字背後,有著如此溫暖、苦難與血性的曆史。像李萬芳一樣的異鄉老軍人,在界頭還有不少。界頭給了他們一席安身之地,讓他們沒有成為戰爭的孤魂野鬼,為抗戰而淪落的孤苦得到一絲安慰。

我之所寫下這麼一大段,完全是緣於對高德才的采訪。對於一個軍人來說,先輩的慷慨赴國,就是他的“前世”,守衛先輩打下來的天下,無疑是他的“今生”。

高德才是界頭人。

我沒問他對家鄉的曆史知多少,但是相信他像界頭地裏的莊稼,自會吸收其營養。他的兩個叔叔是當兵的,受兩個叔叔的影響,他十八歲初中畢業後,也便穿起軍裝。用他的話說,不為別的,就為當幾天兵。最初在紅河開遠野戰炮團,二零零三年裁軍,炮團改為武警邊防團,他便隨團從開遠來到了德宏。二零零六年又調到江橋來,由一名炮手變成了一名訓導員,過去陪伴著隆隆的大炮,現在陪伴著汪汪的警犬。

高德才已當兵十多個年頭,也是老兵的老兵了,他說:

如果有一天回憶的話,我最忘不了的是江橋,最大的收獲也在江橋。

江橋讓他接觸到了另一個世界,那就是警犬。像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一樣,每條警犬都有著豐富的情感與獨特的行為方式,並非我們所想象的那麼簡單。誰自以為是,誰就是人眼看狗低。比如輝傑,比如彬彬,還有黑虎,還有秀靈,如果用我們有限的常識來衡量,它們決不會那麼出色。

高德才情緒激動地說:

老天造化,隻不過投胎轉世,它們沒做成人罷了。

高德才帶的第一條警犬叫神龍,也是一條很棒的德國牧羊犬。他帶以前,幾位老兵已經帶過。他帶的時候,神龍年事已高,很少執行任務了。神龍交給他的時候,即將退伍的老兵兩眼直勾勾的,一再叮囑他:

你可要帶好了,一定給我帶好了。像待女朋友一樣,它想吃什麼,就給買什麼。

老兵像刀客似的盯著他,目光中充滿肯切,也充滿凶狠。在湧窗而入,經過窗外的大青樹時,被嘩啦啦的樹葉渲染了的陽光下,高德才回想著老兵:

那樣子,如果我帶不好神龍,他知道了的話,會拿刀剁了我。

而事實上,當時他還是光杆司令一個,女朋友在哪裏,隻有丈母娘知道。聽了老兵的話,他想,想吃什麼就給買什麼,這就是待女朋友的辦法?那太簡單了,有何辦不到的,於是哢地一個立正,向老兵保證沒問題。老兵這才收起眼中的凶狠,把神龍交給他。後來,他找下女朋友了,在與女朋友的相處中,才真正明白了老兵的話,那就是照顧神龍要悉心,並不僅僅是它想吃什麼,就給它買什麼。

剛帶神龍的時候,神龍非常想念老兵,再加上年紀大了,睡覺的時間短,晚上叫個不停。又不是一般的叫,叫起來傷心欲絕。高德才說:

每天黑夜,我都得到犬舍去看它,撫摸著它的一隻前爪,它才能慢慢安靜下來。

他帶了神龍兩年多,二零零八年七月,神龍走到了生命盡頭。那天早晨六點多,他去犬舍叫神龍出來蹓蹓,可神龍咋也不出來,兩眼無神地看著他,不像往常一聽到他叫,表現得迫不及待。他感到不對勁兒,趕緊叫來衛生員。

結果怎麼了?我問。

死啦。高德才說。

死之前,神龍的消化功能已嚴重衰退,吃上東西消化不了,不是吃多少拉多少,就是沉滯在肚子裏。高德才後來總想,那天神龍是為見他一麵,才硬撐到天明死的,見到他以後便支撐不住了,很快就氣息奄奄。神龍死得很痛苦,一口氣咋也咽不下,盤桓在喉嚨裏,咕嚕上來咕嚕下去,像水箱裏的浮子。他和幾個戰友守著,幹著急沒辦法。

按照警犬死亡慣例,衛生員當下做了解剖,確認神龍的死因後,將劃開的肚子重新縫好,抱到基地後山上安葬了。安葬神龍的情形,高德才至今記憶猶新:山上蟲鳥止息,樹木一棵棵肅立了,能聽到落葉的墜地聲。去送葬的戰友們,脫帽站成一圈兒,將神龍安放進挖好的墓坑裏,然後堆起靜穆的墳頭,插上臨時做的墓牌。

墓牌上寫著什麼?

神龍之墓。

神龍走後,高德才又帶上了爾丁,爾丁與神龍同種同源,都來自黑龍江哈爾濱警犬基地。所不同的是,按照哈爾濱基地警犬的命名方式,神龍屬於“龍”字輩,取黑龍江之“龍”;爾丁屬於“爾”字輩,取哈爾濱之“爾”,一看名字就清楚其譜係輩數。

爾丁也是高德才接手帶的,原來的訓導員退伍了。現在爾丁三歲大,最突出的是基礎科目好,坐呀臥呀立呀,躺呀滾呀叫呀,樣樣不在話下,是一條很有培養前途的搜毒犬。說起爾丁的優秀來,高德才嘴咧得像西瓜:

去年十一月,就給我放了一炮,一下查獲六百多克海洛因。

那天晚上八點多,他們在執勤點上攔住一輛臥鋪大巴,他帶著爾丁上去檢查,檢查到一個鋪位時,爾丁表現得興奮不已,結果在鋪位的床墊裏發現了毒品。毒品藏在床墊挖空的海綿裏,然後又將海綿縫好。不僅查獲了毒品,還抓獲了毒販,一個三十多歲的貴州人。那天晚上,他高興壞了:

一回到基地,我就獎了它一個網球,幾根火腿腸。

第二天,他又到附近村裏,買來一副牛骨頭,像羅贇犒勞秀靈一樣,在大鍋裏煮了獎賞爾丁。那大鍋我見了,砌在犬舍旁的南牆下,在灶裏架上柴火,一大鍋牛骨頭煮起來,可想而知的豐盛。每當愛犬立了功,戰士們就用它來煮骨頭煮心肺,好多警犬對那大鍋念念不忘,時常圍著轉來轉去。

我說,可以見見爾丁嗎?

高德才說,可以啊,這會兒就見?

爾丁被牽來以後,樣子頗有些靦腆,舌頭熱嗬嗬地吐著,不自在地看看我,又仰起頭看看高德才。像在問他是誰了,幹嗎拉我來見他?爾丁生得很帥氣,蹲那裏虎威虎威的,一副大老爺們兒的派頭。高德才使個眼神,爾丁便兩耳直豎了,等待他發號施令,見他還不發話,就“呼”地提醒一聲。他把一個網球拋出去,爾丁立刻撲玩起來。

看著頑皮的爾丁,高德才鍾愛有加,說這家夥別看黏人,歪起來可壞呢。好幾次訓練,不知咋惹惱了它,說不幹就不幹,跑回犬舍睡大覺去了。但是你對它好,它非常知好。去年我過生日,高德才說:

叫了幾個戰友出去吃飯,把它也帶上了,給它買了豬心肺吃。甭提它多高興啦,竄來跳去的,就像是給它過生日。

我叫過爾丁來,小心撫摸著說:

如果讓你選擇,要爾丁還是要女朋友?

高德才一下難住了,“這個”了半晌道:

咋說呢?最好是魚和熊掌皆得吧。

不過,他說著低下頭,告訴我,皆得是不可能的。他現在是三級士官,僅剩一年半的時間了,明年年底就退伍。到時候隻能丟下爾丁,讓別的戰友去帶。他要回老家,與女朋友成家,再不成家年齡就大了。父母已年過半百,對他的婚事非常牽掛,一說起來眼巴巴的。

說到女朋友,小高傷感的情緒立刻又轉暖了,像陰雲裏鑽出的太陽,望著我說:

她挺漂亮的,也是我們老家人,在騰衝機場搞地勤。去年探家時認識的,一錘子就搞定了,像爾丁一樣好得很。

一聽小高的對象在騰衝機場工作,我深為小高的對象感到幸福,盡管現在的騰衝機場並非原來的舊機場,盡管她也許並不知道騰衝機場的往昔。無論機場之新舊,騰衝機場都承載著一段曆史,承載著一種不屈的精神,在六十多年前的熱血抗戰中,像滇緬路一樣牽動國人的視線。在死去的與還健在的軍人心目中,在我們重拾起那段曆史的時候,它已成為一個精神概念。

騰衝最早的機場修建於一九二九年,抗戰中又修建過四個機場。我從幾張美軍當年拍攝的照片上,目睹了機場昔日簡陋的麵貌,地麵的草皮像破損的地毯;也看到了起降的飛機,有C-46、C-47、C-53軍用運輸機。C-46是美國寇蒂斯公司生產的,C-47是美國道格拉斯公司生產的,C-53是C-47的衍生型。三種型號的運輸機,曾頻繁地往來於中國領空,在險峻的自然環境下,在日軍炮火的攻擊之下,運送戰爭物資與人員。

被稱作死亡航線的駝峰航線,途經的深山峽穀間,到處散落著飛機粉身碎骨的鋁片。在“駝峰空運”中,美國援華空軍墜毀飛機四百五十六架,失蹤飛機一百零七架,共計五百六十三架。有的飛機一頭栽下後,至今尚未找到遺骸,與飛機一同淪為孤魂野鬼的將士,在茂密的熱帶雨林裏,仍苦苦尋找著回家的路。

在一張照片上,我還見到了當年被中國官兵稱為“喬大叔”的史迪威將軍,從剛剛停穩的一架運輸機上下來,頭戴一頂牛仔帽,外套一件略顯瘦小的中式便裝,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軍用帆布包,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機場遠處濃雲密布,給人的感覺正在激戰。

在另一張照片上,我也見到了被運送的中國傷兵,C-46的機艙內鋪著稻草,傷兵們躺坐在稻草上,頭上腿上裹著滲血的繃帶。他們的表情並非我所想象的痛苦,靜靜地等待著或聆聽著什麼,機艙外似有隆隆的炮聲傳來。

那些照片讓我敬仰與震憾,黑白間抹不掉的烽煙與滄桑,仿佛穿越時空置身其中。那每一架飛機已不止於飛機,是東西方共同抵禦邪惡的見證,是二戰人類正義同盟的見證。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國家意識形態如何不同,曾經的並肩戰鬥都值得紀念,為中國抗戰做出犧牲的人們,我想都應該感謝與銘記。在我們的土地上,每一塚插著十字架的墓前,每一座盟軍陣亡將士的紀念塔前,陪伴的不應是萋萋荒草,而應該是一束束國人的鮮花。

戰爭的塵埃早已落定,如今的騰衝機場,起降的不再是C-46、C-47、C-53,而是大型的波音客機,滿載著不同膚色的往來於騰衝的客商。不管高德才的對象意識到與否,她都擁有一筆豐厚的曆史財富,是騰衝機場的光榮,也無疑是她的光榮。每天站在湛藍的天空下,仰望著大鳥般呼嘯起飛,或呼嘯著降落的客機,她應該感到驕傲和幸福。

祝福小高的對象!

祝福小高!

第六章

白族人叫“鹿扣”。投筆從戎。兩千多個避孕套。“哈楚巴”與“刷楚米”。一斤穿山甲鱗片賣兩三千元。

寒風飄飄落葉

軍隊是一朵綠花

親愛的戰友你不要想家

不要想媽媽

聲聲我日夜呼喚

多少句心裏話……

每日三餐之前,基地的大喇叭都要播放歌曲,有新歌也有老歌,當然包括《軍中綠花》了。大喇叭安在基地小樓的樓頂上,歌聲越過樹叢、馬路、田野、河穀,在瑞麗江對岸的下遊都能聽到。一聽到大叭喇響起,“軍中綠花”綻放的時候,老百姓就知道當兵的要開飯了,就想起江橋邊還有一座養犬的軍營。

我從小喜歡部隊,也曾多次到過軍營,但隻有真正深入其中,與戰士們同吃同住,才體會得到什麼叫部隊。每天開飯的時候,哨子唰唰一吹,戰士們就集合起來,像上崗執勤一樣,列隊到飯廳前。然後值班幹部講話,講完了再領唱一首歌,方才能進飯廳吃飯。從集合的辦公室門前到飯廳門前,我算了算也就七八十步的距離。

兩間大的飯廳又簡陋又整潔,擺著四五張笨舊的圓桌,戰士們吃飯的時候,地上幾乎回轉不過身來。臨門的一張供幾位領導就餐。戰士們吃啥,領導也吃啥。早上比較簡單,中午和晚上四菜一湯。進了飯廳,值班幹部一聲令下:

立正,坐下,吃飯!

戰士們便稀裏嘩啦地坐下,吃飯的熱鬧立刻取代了嚴肅,忙碌的嘴巴有說有笑,也不管領導在座不在座。門口兩三條閑散的警犬,被飯香和熱鬧吸引了,也探進來湊個頭臉。沒有空調和電扇,十幾分鍾不到,一個個就吃得汗流滿麵,特別是午飯,吃一頓飯不亞於桑拿一次。

我和領導坐在一塊兒,譚家泉不停關照著:

黃老師,我們的飯你還吃得慣嗎?

我說沒問題,就是少了點兒醋。

譚家恍然大悟,忙叫廚爺周遜:

咱們有醋嗎?快給黃老師拿點兒來。

坐在另一桌上的羅贇,立即站起來說有啊,不等周遜去拿,他就給拿了過來,說忘記黃老師是山西人了。我原以為是白醋,居然是一瓶山西清徐產的老陳醋,大概是做菜作料酒用的,還剩大半瓶子。我趕快扒拉掉碗裏的米飯,舀了一碗菜湯,拿起瓶子栽了一股子醋,用筷子攪了攪,一口氣喝下。那醋很地道,並不是冒牌貨,酸溜溜地又舒服又親切,滿腹陶醉著醋意,臉上的熱也跟著消了一半。

跟我一桌吃飯的,還有基地主任李慶開,副主任尹加燕。李主任是納西族人,人生得短小精悍,留著極短的頭發,比光頭不光點兒,穿著一身迷彩服,紮著高腰皮鞋,就像一名很酷的特警。一張黝黑的臉上,透著納西族人的剛強,說話行事十分幹練。從吃飯也能看出來,吃完了有事說事,沒事就退場:

你們慢慢吃,我先走了。

李慶開的老家在怒江州六庫鎮,他從小在怒江邊長大。六庫,當地白族人叫“鹿扣”,相傳過去是珍禽異獸之地,土司常在這裏下扣打鹿。東依碧羅雪山,西靠高黎貢山,《禹貢》稱之為“黑水河”的怒江縱貫其間,是一塊美麗、肥沃、神奇的土地。包括納西族在內,生活著十二個民族,個個民族豐富多彩,個個民族生性強悍。

李慶開的父親十八歲就當兵,曾參加過入緬剿匪,清剿緬北的國軍殘餘,後來轉業回六庫鎮工作。納西族人天性的不屈,加之扛槍杆子扛出的硬朗,李慶開的父親性情十分剛烈,像奔騰的怒江一樣。在李慶開的記憶中,個子一米六七的父親,終年穿著一身退伍的舊軍服,對他要求十分嚴厲,讓他沒少受皮肉之苦。好幾次因為他不聽話,暴怒的父親抽下他的褲帶,打得他皮開肉綻。有一次在怒江邊,幹脆把他拎起來,扔進了滔滔的江中,差點兒喂了墨瓜魚。

幹嗎要扔你?我問。

不讓我到江裏玩水。李慶開笑道。

不怕把你淹死?

他知道我會玩水,輕易淹不死的。

有其父必有其子。從小在怒江邊長大的李慶開,性情也和他父親一樣剛烈,遇事又好打抱不平,不管父親怎麼懲罰他,都斷不了惹事生非。好在他腦瓜子聰明,每次考試成績總能令父親滿意,這使得父親某些時候做出妥協,滿臉翻滾的怒雲,到後化作一聲警告:

再不聽話,我又收拾你!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李慶開說:

還是應該感謝我老子,沒有他當年的調教,我是不會有今天的。

從小學到高中,李慶開都是在六庫鎮上的,一九九三年高中畢業後,考上了昆明理工大學。最拿手的語文,滿分一百二十分,他考了一百分,在怒江州名列第三。父親非常高興,給他買了一個當時看來很奢侈的密碼箱,把家裏僅有的幾個錢塞進去,然後送他到學校。從六庫到昆明,坐臥鋪大巴需走一夜,一路上父親睡不著,叮嚀他:

上大學了,也不能放鬆自己,一定要好好讀書。

可是讀了一年半,也就是大二的時候,他屁股就坐不穩了,與大管家譚家泉一樣,決定投筆從戎。他去跟父親商量,父親很爽快地同意了,隻是曾辛苦供他上學,多多少少有些惋惜。知子莫若父,阻攔也沒用。

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學,我問李慶開,一下放棄了不後悔?

不後悔。李慶開說,人各有誌,我尊重了我自己。

一九九四年歲末,李慶開告別曾經夢寐以求的大學入伍,走時老父去送他,看著他胸前佩戴的大紅花,老父的臉也成了大紅花,每道皺紋都流淌著喜悅。這次老父沒有叮囑他,隻是不舍地站在那裏,送他踏上接新兵的大巴。去年老父去世後,老父當初送別他的身影,一連幾個晚上盤桓在他夢中,默默地看著他,看他今後會混成個什麼樣子。

那一年李慶開十八歲,和父親當兵時一樣大。他原想到西藏去,在缺氧的青藏高原幹上幾年,結果還是留在了雲南。在德宏集訓期間,李慶開訓練得非常拚命,很快完成了一名大學生到一名士兵的轉型,還沒集訓完就被抽去比武。包括他在內,一共挑選了十名戰士,代表德宏支隊去昆明一決高下,經過激烈角逐,他們代表隊獲得團體第一名。當時共有十個代表隊參賽,哪支隊伍都誌在必得,高手們摩拳擦掌,能拿到第一名實在是不易。

從昆明回到德宏,支隊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官兵們鑼鼓喧天地夾道歡迎,讓李慶開高興得淚都掉出來了。可謂開局大好,這兵真沒有白當。

我說,你沒告家人?

李慶開說,告了,怎能不告?

那你父親說什麼了?

你小子有出息!

德宏集訓結束後,李慶開被分到盈江機動三分隊,也就是後來羅贇在過的單位,剛分下去沒幾天,他就又代表分隊參加德宏機動中隊的比武。一共三支代表隊,一百多號人馬,最後他們奪冠。他們納西族有諺雲,打獵才見山高,飲泉才知清涼。他“山高”見識了,“清涼”也見識了,因為比武肌肉勞損,一比賽完就住進了醫院,住了半個多月才好。

李慶開在盈江隻幹了三個月,就調到德宏木康邊檢站,開始與緝毒打交道,曾多次與毒販交手。一次榮立二等功,一次榮立三等功,有兩次“功敗垂成”,讓李慶開扼腕歎息。做軍人沒有不看重榮譽的,甚至榮譽重於生命,尤其是當武警幹緝毒這一行的,立功大小意味著緝毒多少,直接關係著一個軍人的職責,關係著社會肌體的健康。哪怕一克毒品從手下溜走,帶來的都是不可挽回的危害,對一個緝毒戰士來說是恥辱。

讓李慶開扼腕歎息的兩次,一次是一九九七年年初,檢查一輛可疑車輛時,由於待檢車輛過多,與他一起檢查的一位老兵,一時粗忽大意,就把可疑車輛放過去了。結果在怒江峽穀深處,320國道芒市至保山段的曼海橋頭給截獲了,一下查出三十公斤毒品。得知消息後,李慶開跟那位老兵大幹了一架,他說:

真要是漏了,你和我他媽的羞死了,都得跳怒江喂墨瓜魚。

另一次是一九九七年五月,他帶人扣下一輛貨車,當時正趕上交接班,由下一班去檢查那輛貨車。結果他奶奶的,一家夥查出二百三十公斤毒品。貨車是前往廣東的,拉著一車蓖麻油,毒品用避孕套裝著,藏在蓖麻油裏麵。每個避孕套裝著一百一十克毒品,足足有兩千多個避孕套,一棒一棒的,讓人觸目驚心。功自然立大了,李慶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