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桃花劫(1 / 3)

桃花劫

名家

作者:阿伊莎

我的姑媽年輕時候是個百裏挑一的美人。

且不說她生得如何美,光瞧阿奶家的門檻兒就明白了。說了你不信,阿奶家壓根就沒有門檻兒。原因是,換了三次都被上門提親的媒人踩塌了,夜裏光往裏竄耗子、灌涼風。阿爺一生氣,幹脆把門檻兒卸下來,晚上門一關往裏橫插一塊厚木板,省事!

生得美的姑媽沒有枉費我們的主對她的格外垂青。她用後天的善良和勤苦來交相輝映。雖然那個時候人世間還不存在會產生我的這個基因,可是,即使用大拇指思考的人都會和我一樣讚同,這是怎樣一個完美無瑕的姑娘啊!

都說醜姑娘難嫁,其實美姑娘更難嫁。阿爺在得罪了數不清的父老鄉親後終於沒轍了。這個時候,卻發生了一件意外使姑媽順理成章地嫁了出去。

意外來自於一次修路爆破上。阿爺的妹夫倒在血泊中,阿爺緊緊地抱著他的頭,痛心地哭喊著妹夫啊我的妹夫!

那個被我稱為姑爺爺的人,掙紮著盡可能地瞪大眼睛盯著阿爺,阿爺被盯得心酸難耐,問:妹夫啊,你還有哪樣話沒交待,你說吧!

姑爺爺說:我想跟

哥要

樣東西

就怕哥

不給

阿爺說,我的傻阿弟啊,都哪個時候了還跟哥客氣!你說,隻要哥有,一定給。

想要

慈月給

漢生當

媳婦

阿爺先是一愣,爾後立馬咬牙:給!在場的人作個見證,往後慈月就是漢生媳婦。

姑爺爺聽完阿爺的許諾,微笑著永遠閉上雙眼。

姑媽是在處理完姑爺爺喪事後得知這個宿命般的宣判的。當時姑媽哭成了一個淚人,雖然不識文化,但也知曉近親結婚的危害,她倔強的性格使她不肯輕易就範。

可是,她碰到的那個人是阿爺,這樣的對陣從一開始就注定了阿爺是勝者!

阿爺暴怒著,像頭發狂的怒獅。屬龍人的獨斷專橫和獨裁主義燒焦了他的眼睛。

他把砍柴刀扔在姑媽麵前,血紅著眼說:要是你讓我背信棄義,我就先剁了你這逆子!

最終善良的姑媽就範了。為了阿爺的信守諾言!多少年來,阿爺說一不二的品行盡人皆知,姑媽為了阿爺的義氣和麵子,順受應允。

我的姑爹是一個很好的人!現在說哪個人好基本上就是說他不溫不火,沒有個性也沒有大能耐那種人。

但他和姑媽的外貌卻是絕對相配的!他倆的優點集中地體現在了第一個孩子天海身上。

據說,姑媽生表哥天海前一夜,隆冬暴雨奇特地急灑了一晚上。清晨,隨著清脆的一聲嬰兒啼哭,一陣含甘裹蜜的花香撲鼻而至。姑媽的婆婆,也就是曾經被她稱為姑媽的那個人跑到院中,瞅見那棵水蜜桃樹居然在隆冬綻出了點點桃紅,點綴著整個簡陋的寒宅。

她喜滋滋跑到姑媽床前,抱著粉雕玉琢般的表哥連呼喜兆啊喜兆。

姑媽卻對違背常理的這種現象隱隱感到一絲不祥。

都說紅樓夢裏的賈寶玉粉麵桃腮杏花眼,唇不點而絳、眉不畫然黛,身自男兒身、心勝柔情女,是人世間一大尤寶、奇物,而在我印象中,表哥比起那個惹得脂粉紅顏為之爭鬥的賈寶玉隻有過之而無不及。

表哥的阿奶疑是天上降下了寶貝,更誇大其詞地把表哥疼愛得過分!還在繈褓中的表哥臉上蒙著一張透氣的細紗巾,輕易不露給人瞧,說是怕俗人的濁氣玷汙了他。

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姑媽未滿月便掙紮著下地掙工分,表哥的奶奶卻有閑時間一日三次地給寶貝孫子換衣洗身子。表哥的身上常年散發著一股清新的皂香。

自表哥後,姑媽又相繼生下一個囡,一個仔,但他們的阿奶再也沒有如疼愛表哥一樣疼愛他們。

興許他們那個刻板挑剔的阿奶是有先見之明的,表哥果真是個不容輕看的孩子,值得享此殊榮!

他的不容輕視表現於他對世上一切美好事物的敏感及向往。

特別是聲音。在他才一兩歲時,天空的啁啁鳥鳴,清風拂過樹葉的天籟之音便可以使他停止哭鬧。五歲胡亂擺弄已故阿爺留下的舊口琴、舊長笛居然自己終串成調。他阿奶高興得臉笑成爛柿花,一迭連聲誇表哥是神童。表哥的天才多少與他阿爺的“隔代傳”有點關係,他阿爺年輕時曾是個撫琴弄笛的好手,且都是自己鼓搗而來。

表哥就這樣在他阿奶的百般溺愛和眾口誇獎中成長起來。那個時候,表哥的衣食住行和“成長教育”都是他阿奶一手包辦的。姑爹本是個沒有主見且木訥的孝子,樂得坐享其成,姑媽血性剛強且嚴厲,一直認為“人看從小”,隻有從小端正了品性,才不至於長大犯錯。可是,她的主張在她婆婆那兒根本行不通。二孫女小孫子她可以放手給姑媽,大孫子卻是她的寶貝疙瘩蛋,別人彈一指頭都不可能。

逐漸成長起來的表哥越來越使姑媽憂慮,先天超於常人的相貌和天才加之後天放任的“嗬護”使表哥養成了唯我獨尊、高傲自負的性情。人的性情一旦過分自戀,自私和狹隘便會相應而生。

在表哥九歲那年的火把節,表哥把烈火熊熊的火把杵到了比他大兩三歲的一個男孩臉上。這次闖的禍不算小了,姑媽傾盡幾年來省吃儉用的積蓄又好話說盡一大籮筐總算把那一家人安撫下來。

姑媽背著她婆婆把表哥叫到裏屋,板著臉問表哥:你知錯了嗎?

表哥那張極其俊美又無所謂的臉上一點悔意沒有,隻低頭把玩手上幾顆彩色彈珠。往事隨著窗棱縫灑進的陽光顯現又搖晃著一點點隱退,表哥的臉在姑媽的眼中陌生起來。這哪是一張稚氣的臉!這張臉上時隱時現的玩世不恭和與年齡不相符的私欲讓姑媽感到害怕。她這才感到事態的嚴重!

在那一刻,姑媽心中騰起一股豁出去的勇氣,那是一位母親為挽救孩子和她婆婆之間的爭奪戰。

她嚴厲地命令表哥跪下。

表哥長這麼大,哪裏受過這樣的委屈,愣了愣神便“嗚哇”一聲哭開了。

這一聲炸響的哭泣是反抗也是信號,表哥的阿奶人還未到,聲音便趕來支援:是哪個在欺負我的大白孫子?

要在以往,姑媽肯定不再敢吭氣了!可她曉得這次不同,她是在打一場戰爭,這場戰爭的勝敗決定著兒子今後的人生走向。

阿媽,天海闖這麼大禍,應該給他個教訓。姑媽定了定神,毅然決然地說。

她婆婆顯然才從禮拜床上趕下來,全身禮拜時的幹淨素衣,摘下的蓋頭還捏在手上。

天海咋個啦?他才多大的娃娃?隻要有我一天在,任哪個也別想欺負他。她婆婆威嚴的臉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那顯然是被氣的。狠狠一丟手,拽起表哥就往外走。

姑媽在背後沉沉地歎了一口氣,這是對婆媳關係坍塌的惋歎!

姑媽第一次和她婆婆正麵交鋒,雖以失敗告終,但雙方戒備防範的緊張氣氛已然存在。姑媽為了搶回自己的兒子,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隻是令姑媽想不到的是,嫁過來近十年,孝順婆婆、吃苦耐勞,她和婆婆的第一次正麵衝突居然是因為兒子天海。

這想起來有些啼笑皆非,兩代人為了爭奪一個帶血親的孩子,久之成仇。婆婆另起了小灶,帶著表哥單獨吃。開始姑媽為了緩和關係還經常給婆婆送菜。一碗熱騰騰的羊湯鍋、一碗鹵洋芋。她婆婆卻不是盞省油的燈,不但自己不吃,也不許表哥吃,擱上一兩天菜變餿了,再吆喝著拿去喂雞。

姑媽看了很傷心,在姑爹麵前嘟囔過兩次,曉得沒用,便不再抱怨了。

那時候,表哥和姑媽完全生分開來,表哥進門出門隻喊“阿奶”,晚上也同他阿奶一個被窩睡,姑媽叫他上跟前來完全是當耳邊風吹的。

兒子不再把娘當娘,姑媽的心活生生浸到了鹽水裏,蜂蜇般的疼。姑媽開始怨恨這個橫霸不講理的婆婆。她就如同隔斷人間母子情分的老法海、老王母,殘酷的心冷漠、僵硬,沒有一絲人世的溫存。

表哥十一歲上,坐在桃樹下啃水蜜桃。旁邊一隻籮筐,盛滿了剛摘下來新鮮的大蜜桃。表哥五十歲的阿奶趴在樹幹上用丫叉扭桃子。她年青時便是個爬高上低的好手,雖然年華已逝,幼時的“童子功”使她仍然視攀爬為兒戲。

這棵水蜜桃樹是她過門不久親手植下的,因為品種好、土質好、侍弄得也好,每年秋收總是碩果墜滿枝頭,但她的桃子隻有表哥一個人能吃到,其餘的都拿去市場上三分不值二地賣了——關鍵是不讓家裏人白吃。

這天,她扭完最後一個桃子,跳下樹,拍拍身上的落葉,衝著姑媽的房間喊過去:大白孫子,使勁吃噶!以後就吃不到了!

在屋裏縫補的姑媽感覺奇怪。婆婆說風涼話倒是常有的事,可後半句“以後就吃不到了”就讓人估摸不透了!轉念一想,怕是她說這是今年最後的桃吧!

不多時,院裏傳來“劈啪劈啪”的砍樹聲,姑媽大吃一驚,忙攆到屋外,隻見婆婆拎著砍柴刀在砍桃樹。她眉頭深鎖牙關緊咬,似和桃樹有深仇大恨。姑媽這一驚非同小可,這棵陪伴婆婆三十多年的老桃樹可是婆婆的命根子,平時老二和老三摸一下樹都不行,婆婆莫非瘋了?

姑媽顧不得再多想,口裏喊著“阿媽住手”邊迎上前奪婆婆手裏的砍刀。幹瘦的婆婆不曉得哪裏來的蠻力,一抬手就把姑媽推個踉蹌。她冷笑道:哼!不砍留給你們白吃麼?

聽到這沒頭沒腦的話,姑媽氣壞了:從來也沒想要吃過!

婆婆又冷笑道:那最好!我的樹,我愛砍!

姑媽氣結地不再吱聲,眼瞅著那棵粗壯的桃樹在利刀下傾斜、搖晃……直至轟然倒地。

當天夜裏,婆婆無疾而終。訝異的姑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人家說人離世前有“栽花”的,也有“栽刺”的,沒成想唯心的說法竟真有些道理!婆婆讓人不明白的話其實都是些所謂的“藏頭語”,類似於告別一類的話。

婆婆性情暴烈,又和姑媽有多年積怨,怎會“栽花”給她呢?必然是大刺特刺一番了!

阿奶的突然離世給表哥一個不小的打擊。這意味著從此他將失去闊葉林一樣的保護傘了。他呆怔了三天,不哭不鬧。姑媽以為兒子被嚇傻了,直到做“三朝”那天表哥才仿佛被人扇了一大巴掌,響亮地嚎哭出來。

姑媽舒出一長口氣,終於放心了!

表哥上中學時就是個極引人注目的人。這不單是他出眾的相貌,還在於他極端的表現。他在文化課方麵一塌糊塗,還經常逃課、打架、抽煙,可在文藝方麵卻顯得出類拔萃,繪畫、歌詠比賽拿大獎是常事。而在八十年代,那把迷倒不知多少窈窕淑女的吉他,表哥卻隻用一個禮拜就把它摸得滾瓜爛熟。表哥仿佛天生就具有藝術家的特質!

那時學校很多女生都迷戀表哥,一些膽兒大的還主動發起了猛烈攻勢。其中班級裏有個叫阿君的最為突出,她每三天便給表哥寫一封情書,表哥曆來都是當著她麵用來擦桌椅的,目的是叫她放棄這天方夜譚般的幻想。可這女生卻是個認死理的,非但不死心,反倒更變本加厲了。每天早來把表哥淩亂的書桌整理得整整齊齊——盡管用不了三分之一堂課的時間,課桌又會被翻亂。桌椅抹得一塵不染,並找出第一堂課的課本,下完課必把抄好的筆記偷偷塞進表哥課桌,即便等待的是表哥發現後把那本無辜的筆記本扔進垃圾桶的厄運。表哥如此拒絕她並不是懼怕學校的紀律。表哥向來是個我行我素之人,條條框框是捆綁不住他不羈的腳步的,而是那女生長得實在對不起觀眾,想來表哥是怕丟了他的臉。

那天晚自習,表哥甩著瀟灑的二分頭,俊美的臉上綻放著魅力無窮然又隱藏著幾分詭秘的笑走進教室,他肩上斜挎著那把土黃色的二手吉他。他沉穩從容地朝阿君走去,哪個也不曉得他要做哪樣,阿君麵對他友好親近的微笑受寵若驚!慌亂得站立起來手足無措。表哥掃視一眼教室,全班數十雙眼睛都在盯著他倆。表哥用全班人都聽得到的聲音對阿君說:我想送你一首歌,是專門為你作的!阿君驚異非常,狂喜得不知如何表達。這時,全班爆起一陣掌聲,不少男生還打著曖昧的呼哨助興。

沒有人注意表哥嘴角隱去的嘲弄。一段美妙清雅的前奏後,表哥獨特的嗓音響了起來:有個女孩名叫阿君,她的故事耐人追尋;小小眼睛,大大嘴巴,鼻孔朝天……讓人痛心……有個女孩名叫阿君……

誰也沒有想到歌詞竟會是這樣的。全班爆笑雷動,女生交頭接耳,滿臉興災樂禍,男生拍桌尖叫,為他們優秀的天才歌手歡呼。麵對意想不到的諷刺,從沸點降至冰點的阿君全身顫抖,她怨恨地瞪了表哥一眼便捂著臉跌跌撞撞地逃出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