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總有一些稀奇的人和事在等著那些好奇的人。十九歲的一天早上,柳曉慧在漢口長江二橋頭下麵黃浦路上一家早攤點過早,她和鮑克歡坐到了一個桌上。鮑克歡穿著白衣白褲白鞋,一身白,一頭黑油油的頭發,樣子像一個港商華僑,但是臉黑牙黑手黑,凶巴巴的神態,神秘中帶點滑稽。武漢早點攤的混雜是有名的,互不相識的人,圍著一張桌子,熱幹麵、米粉、糊米酒,各吃各的,各自發出吸吸呼呼的聲音。
鮑克歡端一碗熱幹麵上桌,坐在他左右的人吃著吃著都端著碗走了,好像有一隻什麼動物坐上去了,讓一桌的人都感覺怪怪異異的。那些離開桌子又沒找到空座的人,寧可站著吃也不肯坐在鮑克歡身邊。這就形成了一個景象,一邊是站著吃的人,一邊是偌大的一張圓桌隻有鮑克歡一個人,不,是兩個人,桌子另一頭坐著柳曉慧,她像小貓一樣正在吸一碗米粉。
這是一家紅油熱幹麵館,生意很好,老板看很多人站著,過來招呼說,坐嘍,坐嘍。但是站著吃的人望一望鮑克歡,都不動。老板很奇怪,看一看鮑克歡,自己也覺得怪怪的,就沒有再說什麼。
好歹等鮑克歡吃完了,他大聲喊老板給牙簽。武漢的過早攤,又不是正餐,哪有什麼牙簽呢?但是老板愣是在一個角落找到了,鮑克歡張大嘴用牙簽剔著他的一顆顆黑牙,旁若無人地朝地上吐。鮑克歡戳完牙,把牙簽扔到桌上,眾人都以為他該走了吧,沒想到他掏出一包煙來,從裏麵彈出一棵,點著了,猛吸了一口,長長地出一口氣。
柳曉慧那時候已經吃完了,她看看鮑克歡,覺得這個人很稀奇好玩。她是一個好奇的人,遇見怪人怪事,不像其他的人那樣遠遠躲開,而是湊得更近。鮑克歡抽完一棵,柳曉慧以為他該走了,不料他重又掏出煙,慢騰騰地又彈出一棵來,鮑克歡的怪異讓柳曉慧偷偷樂。
早點攤老板忍不住了,從鮑克歡剔牙的動作他就看出這家夥不是什麼港商或華僑,興許是個騙子。喂,他對鮑克歡說,你吃完了嗎?
鮑克歡說,吃完了啊。
早點攤老板說,那你騰地方讓別人吃嘛。
鮑克歡望望左右的空座位,說,有位置啊。
早點攤老板說,人家都不坐嘍。
鮑克歡說,那就不怪我了。
早點攤老板不耐煩了,說,你這個人,講不講理?
鮑克歡說,誰不講理,我在你這裏過早,我是你的顧客,是上帝,有你這樣對待上帝的啊!
早點攤老板冷笑說,你吃一碗麵,一塊五毛錢,你還上帝!你滾嘍!說著走過來,伸手想動鮑克歡的椅子,沒想到鮑克歡速度極快地一拳直麵朝他打過來,他像一截木棍一樣直豎豎地仰麵倒下了。
早點攤老板躺在地上半天沒氣息,眾人都驚叫一片,不好了,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鮑克歡大踏步去開車門,柳曉慧從後麵追過來。柳曉慧說,哎,哎,你這個人,你把人打死了你還想跑嗎?
鮑克歡說,你放心了,他死不了!話音未落,早點攤老板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揉揉眼,好像剛才睡了一覺,眾人以為他要打架,誰知他開口卻說:神拳,真是神拳!我在場麵上混了這麼多年,還頭一回見這樣的神拳!
眾人一陣哄笑。
柳曉慧見鮑克歡上車了,趕緊說,那你沒付錢啊!
鮑克歡想想也是,掏出十塊錢給柳曉慧。他上了車之後,把煙屁股扔了,正準備啟動車往前走,柳曉慧又追上來,柳曉慧說,找你的錢,八塊五。
鮑克歡隔著窗望著柳曉慧,說,你這個小妮子,不光漂亮,你很有意思啊!
柳曉慧說,我怎麼有意思?天下有比你更有意思的人嗎?
就這樣,兩個有意思的人碰到一塊了。
鮑克歡和柳曉慧,兩個不同境遇的人擁有了一個共同的早晨。鮑克歡昨晚剛和老婆杜巧英吵完架,早上出來過早還心有怒氣,他們的關係已經到了離婚的邊緣,吵架的原因是因為錢。用杜巧英的話評價鮑克歡說:他是一個折磨人的瘋子!用鮑克歡評價杜巧英的話說:她除了認識錢,還認識什麼呢?柳曉慧呢?她這個早上剛剛從一個發廊辭工,此前她是黃浦路某一家發廊的洗頭妹。柳曉慧老家在鄂東靠近大別山的英山縣,此前的發廊就是她棲身的地方,離開了發廊的這個早上,她成了一個漂泊的人。
鮑克歡說,小妮子,上車吧。
柳曉慧想了想,開門上了車。
鮑克歡啟動車走,問:你到哪裏?
到哪裏呢?這個問題柳曉慧還沒想好,她在這個城市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要說認識人,也隻認識更早以前她當保姆的那一家人。但是那一家的男主人想勾引她被她抽過耳光,她是回不去也不想再回去了。
前麵,柳曉慧說。
鮑克歡朝前麵開,遇到一個路口,問:怎麼走?
前麵,柳曉慧說。
接下來是如潮的人流和車流,武漢的道路和交通一直是這樣,堵了很久,又遇到一個路口,鮑克歡又問怎麼走?柳曉慧還是說前麵。
鮑克歡明白了,他應該是遇上了一個在外麵“晃”的人,他不再問了,按照自己的想法開車,邊開邊找話試探柳曉慧。
鮑克歡問,你是哪裏人?
柳曉慧說,英山的,大別山那邊。
鮑克歡問,幹什麼工作的?
柳曉慧說,昨天還在發廊裏,當洗頭妹,今天,沒工作了。
鮑克歡明白柳曉慧幹什麼的了。鮑克歡側頭看柳曉慧,柳曉慧的形象當然是看不走的,單眼皮的漂亮,外加一點稚氣。
鮑克歡開著開著,柳曉慧覺得不對勁了,因為眼前的情景分明是郊區了,車越來越少,城市的高樓越來越少,景象越來越開闊了。
你要到哪裏去?柳曉慧問。
前麵,鮑克歡說。
再走一段,柳曉慧又問:你要到哪裏去?
鮑克歡說,前麵。
柳曉慧說,停下。
鮑克歡說,停下?停下幹什麼?
柳曉慧說,我要下車。
鮑克歡說,下——車?下車幹什麼?
柳曉慧說,很簡單,我們不認識。
鮑克歡說,我們這不認識了嗎?
柳曉慧說,我們不認識。
鮑克歡加快了車速,說,簡單點吧,小妮子,我看上你了,多少錢?
什麼多少錢?柳曉慧眼睛一轉明白了,噢,搞了半天你以為我像發廊的其他“小姐”一樣,是賣的啊。
鮑克歡說,黃浦路那一帶發廊的洗頭妹,說是洗頭,不都是變相“賣”的嘛。
柳曉慧無話可說,因為事實和鮑克歡說的差不多,那一帶大多數洗頭妹都當“暗娼”,但是柳曉慧知道自己沒有。
我不幹那種事,柳曉慧很堅決地說,你找別人去。
鮑克歡說,我就不信!
柳曉慧猛地打開車門要下車,沒想到車速過快,她的身子一下子朝外傾出去,鮑克歡猛然刹住車。
柳曉慧的一隻手抓著扶手,另一隻手已經在地上了,腦殼也差點撞在地上了,她嚇白了臉。鮑克歡下車繞過來,說,你想死啊你!開這麼快,能開車門嗎?
柳曉慧哭起來。
鮑克歡說,不賣就不賣,沒必要玩命啊。
柳曉慧還在哭。
鮑克歡說,好,你這個小妮子,沒想到這麼烈,還真有意思,好,我帶你到我公司去看看吧。
柳曉慧就這樣走進了鮑克歡的企業——有著“殘疾人共產主義”稱號的長江石墨廠。
長江石墨廠有五六十人,其中百分之六十幾是殘疾人。全廠員工,吃飯不要錢,全都在企業食堂吃,包括家人和孩子;住宿不要錢,包括屋裏的彩電家具和生活用的水電。殘疾人中,有聾子和啞巴,四肢不全的,還有侏儒,他們的衣食住行帶孩子上學都不花錢,每個月還有三百塊工資拿。中午以及晚上休息的時候,成群的殘疾人坐在廠內的水池邊上,曬太陽,打毛衣,看水中的魚跳來跳去,這不是共產主義是什麼呢?
剛好省報的記者張白丁也在這裏采訪。
張白丁當時正在寫廠裏的一對侏儒夫妻。這一對侏儒夫妻,丈夫鄧大高,二十八歲,一米三〇,妻子姓張,二十七歲,一米三一。他們兩個當時剛結婚,是廠裏的推銷員,常駐首都的一家鋼廠。鮑克歡帶著柳曉慧和張白丁到鄧張夫妻的家裏去參觀,彩電、家具,全是新的,什麼都有,一張大床,上麵鋪著大紅被子。他們兩個小矮人,床頭貼的卻全都是高大美麗的影星。床很高,兩個矮人在床前安了一個方凳,他們要先上方凳,才能爬到床上去。因為上床很難,所以他們把玩具,飲料,水果等全都搬到床上。這一對侏儒感動了張白丁,他追蹤著來寫他們。
中午飯就在長江石墨廠的職工食堂。一個大食堂,幾十號人在那裏就餐,吃統一的鐵盤子套餐飯。殘疾人們整齊地排著隊打完飯,又整齊地一排一排坐在固定的橡膠椅子上吃飯,氣勢很壯觀。鮑克歡和柳曉慧、張白丁坐在食堂的角落,一張大桌,幾個炒菜。張白丁拿著相機拍殘疾人們吃飯,柳曉慧呢,她太好奇了,在大食堂裏走來走去觀察各種形態的殘疾人。生活向她打開了另外一扇窗,讓她看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令人感動的世界。一點都不陌生。雖說是第一次和這些殘疾人們見麵,但是柳曉慧覺得和他們見過。一定是前世見過,大家都是可憐人,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
柳曉慧看見一位斷腿殘疾姑娘用手撐著滑輪在前進,滑輪上麵有一碗熱騰騰的飯。柳曉慧蹲下身,問:你這樣走飯會不會潑?
劉英抬頭看看她,問:你為什麼這麼漂亮?
柳曉慧突然笑起來,說:你沒回答我的問題。
劉英說,我如果是你,我一定天天大笑。
柳曉慧問,為什麼?
劉英說:第一,你能自由地行走;第二,你長得這麼漂亮,一定有很多男人愛你。
柳曉慧的心情一下子好起來!早上失業的不快,在這個近千萬人口的大城市舉目無親四顧茫然的壓迫感,一下子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有雙腿,我能自由地行走;我長得漂亮,有很多男人愛我,我還愁什麼呢?
柳曉慧帶著這樣的好心情和鮑克歡、張白丁吃完飯,還喝了幾杯酒,喝得臉通紅通紅。
飯吃完了,送走了張白丁,鮑克歡問柳曉慧:你到哪裏?
柳曉慧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要到哪裏,剛才那一刻,她已經融入到殘疾人中了。她已經忘了自己是今天才認識他們的外來人了。
鮑克歡說:我來替你回答:前麵。
兩個人一齊笑起來。
鮑克歡說,你會打字嗎?
柳曉慧說,打字誰不會啊,現在小學生都會。
鮑克歡說,我辦公室缺一名打字員,你願意來嗎?
柳曉慧當天就留下來。因為是突然決定的,宿舍一時還沒調好,柳曉慧就睡在總經理辦公室。鮑克歡也睡在辦公室。總經理辦公室分裏外兩間,一間是總經理鮑克歡的,一間是外麵辦公人員的。兩個人一個睡裏麵一個睡外麵,半夜柳曉慧醒了,她推開鮑克歡的辦公室門。鮑克歡還沒睡。
柳曉慧說,你為什麼不回家睡?
鮑克歡說,沒跟你說過嗎?我和老婆鬧離婚。
柳曉慧說,為什麼?
鮑克歡說,那個女人,一輩子隻認識錢。
柳曉慧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剛準備退回去睡,聽到鮑克歡說,別走了,留下來陪我睡。
柳曉慧說,你這個人,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怎麼剛剛見麵就想睡人家?
鮑克歡說,你今天不都看見了嗎?我當然是好人。
柳曉慧說,我今天一下子看了兩個不同的鮑總,一下看不明白,又壞又好,我搞糊塗了。
鮑克歡說,什麼樣的人你才願意和他睡?
柳曉慧愣了一下,說,反正是我得把第一次獻給我認為值得的人。
鮑克歡說:我會讓你明白,我就是那個人。
二
鮑克歡很快就有了證明自己的機會。張白丁的文章刊發以後,鮑克歡和張白丁都意猶未盡。張白丁明白不管怎麼表達,新聞和紀實都不能反映出鮑克歡這個豐富的人物,都不能盡述這個殘疾人集體,剛好這個時候的一件事,成全了他和鮑克歡。
事情起頭是因為殘疾女工劉英。隻能用手撐滑輪行走的殘疾姑娘劉英突然要求換房住,原因是住在隔壁的侏儒鄧大高新婚後,夜裏弄出一些響聲,讓她睡不著。鬧到鮑克歡這裏,鮑克歡認為劉英想男人了,他要給劉英找一個丈夫。
到哪裏去給一個斷腿的姑娘找一個丈夫呢?鮑克歡決定到偏遠的地方,到貧窮的大別山去找,那裏的男人老實一些。
柳曉慧和張白丁跟著鮑克歡一起到大別山給劉英找丈夫。鮑克歡開車帶著柳曉慧和張白丁走在前麵,石墨廠的司機開車帶著劉英跟在後麵。他們從武黃高速出發,開到麻城,開到著名的將軍縣紅安,他們朝大別山挺進。回來的時候,車裏麵多了一個人,這個人後來成了劉英的丈夫,他叫林大進。
柳曉慧沒想到給劉英找男人這麼順利,順利得神秘而不可思議。好像林大進是一塊石頭,三十多年一直存放在某個地方,現在被鮑克歡抱起來,放進劉英的家裏。
似乎就是這麼簡單。
鮑克歡幾乎是憑感覺選的一個村子,選擇的標準是什麼?房屋建築破敗?還是樹木多?天知道!他們幾個跟著鮑克歡朝村長家裏走,這個叫雞盆溝的村子,在大別山的餘脈上,到處都是樹,到處都是雞屎。汽車到村子中間的場坪停下來,一下車,整個村裏充滿了雞屎味兒,必須小心翼翼選擇著走路。
村長還在用溏雞屎朝眼角塗,他的眼角長了一個大火泡,據說溏雞屎能治火泡。聽完鮑克歡說明來意,他用長火泡的眼角機警地掃掃來客,端直了身子。
有介紹信嘛?他說。
鮑克歡掏出介紹信。村長反反複複看介紹信,然後說,你這裏我去過。
你去過?大家都吃驚。
你這裏是不是有一條大將軍路?村長說。
是啊是啊,大家說。
是不是要過張之洞修的張公堤?
是啊是啊,大家又說。
這裏是當年圍湖造田的地方,當年的省長,他在我們這裏打過遊擊啊!他當了省長後接到中央命令,要在武漢市郊區的一個沼澤地圍湖造田,解決武漢市的吃糧問題,湖北、河南兩個省,百萬大軍會戰啊,省長想照顧一下我們這裏,讓我們都去圍湖造田。圍湖造田以後,好多人留在了當地了,成武漢市人了,但是我們村子裏的人圍完湖以後,全都跑回來了。村長說。
為什麼跑回來?大家問。
村長說,主要是想家,想家想不過,都跑回來了。
眾人唏噓感歎一番。
村長領著眾人朝山邊走,後麵馱劉英的汽車選著路朝前麵爬。在一塊大山石下麵,壘著幾間石房,這就是林大進的家。林大進剛好在外麵站著,三十好幾的人了,長得麻稈一樣纖細,白白淨淨甚至有幾分清秀。
村長,林大進喊了一聲,有幾分膽怯地看眾人。
村長用手掌拍拍林大進的肩膀,說,你小子的運氣來了。
林大進的父親老林頭十幾歲時曾經跟村長一起參加過武漢市郊區的圍湖造田,又跟村長一起跑回來務農,到今天腰背變得很彎,一晃四十年過去了。老林頭聽完村長和鮑克歡的介紹,隻問了一句:那殘疾女生孩子沒問題吧?鮑克歡說,那有什麼問題呢?你放心,明年你就等著抱孫子吧!
老林頭吩咐家裏人宰了一隻羊,村長從家裏拿來幾斤熏肉開始準備晚飯。夜幕慢慢降下來,雞盆溝家家房頂冒起炊煙的時候,一大盆羊肉和一大盆熏肉煮好,放在屋外的石桌上,一群人圍著石桌喝酒。酒是自釀的散裝白酒。兩盆肉裏麵加了當地的香菜和尖紅辣椒,幾米以外就能聞到香氣。
鮑克歡他們敞開量喝,邊喝邊大聲誇讚熏肉燒得香,辣椒辣得過癮。村長酒量很大,喝著酒和老林頭敘開了往事。告訴他,鮑總他們的廠,就在我們圍湖造田那個地方,那個大將軍路那裏。
柳曉慧找到柳會計,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倔啊。
柳會計說,我們做會計的,有《會計法》管著啊,他這是集體企業,不完全是私營的,就是完全私營,也有法管著啊。
柳曉慧給鮑克歡回話,她不知道到底誰有道理,鮑克歡心情煩躁,他已經不能再等了,律師函都到了,這不是開玩笑的事。
鮑克歡急躁之中心生一計,對柳曉慧說,我們演一個苦肉計,逼一下老頭子好不好?
柳曉慧說,什麼苦肉計啊。
鮑克歡說,你別管,等一下我不管怎麼打你,你都不吭聲。
柳曉慧說,打我?
鮑克歡說,對,隻是苦肉計,讓你老頭子聽話。
柳曉慧想想,說,那好,隻要能起作用就好。
鮑克歡到會計室先是裝著若無其事地和他聊天,然後漫不經心地問,柳會計你說,在你們那裏,女人如果偷,被男人打了,應不應該?
柳會計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認真地回答,偷對女人來說,是最大的事,無論偷錢還是偷男人,挨打是絕對應該的。
鮑克歡把柳會計喊到自己辦公室,關了門,上前抽柳曉慧兩記耳光。柳會計怔住了,說,你打她幹什麼?
鮑克歡說,你問她!
柳會計想想剛才鮑克歡的話,似乎明白了一點,望著柳曉慧,問,你偷人?
柳曉慧記住鮑克歡的話,不吭聲。
柳會計又問:你偷他錢了?
柳曉慧低著頭不吭聲。
柳會計問鮑克歡,她怎麼了?
鮑克歡說,你問你女兒自己啊。
柳會計望著柳曉慧,說,到底怎麼了啊?
柳曉慧看著鮑克歡的眼神始終不吭聲。
柳會計突然哭起來,說,孩子,怎麼會這樣呢?抽抽咽咽哭完,對鮑克歡說:鮑總,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不好?
十
柳會計照鮑克歡的說法辦完賬,再一次倒下了,柳會計這一次倒下去,比前兩次都更嚴重。比較難辦的是排不出尿,中藥一碗一碗朝肚子裏灌,尿卻始終排不出來,渾身腫得用手指一按陷一個肉窩下去,半天起不來。
柳會計這次病倒在床上,這次比上次嚴重得多,起不了床。柳曉慧把中醫請到床頭,中醫給他把脈,臉色很嚴肅。中醫給柳會計開藥方,一邊叮囑:第一,不能生氣,你有高血壓症狀了,腎病最怕附帶高血壓,生氣把高血壓帶出來,那就危險了。第二,不能吃鹽,絕對不能沾。
中醫臨走再強調一次,這兩條要是犯上任何一條,那都是丟命的事。
此後柳會計過了一陣相對安穩的日子,每天早上起床鍛煉,然後就是熬中藥,整個走廊裏都充滿了中藥的味道。柳會計忌不住鹽,這是一件大事。柳曉慧專門給食堂交待,菜放鹽前先給她父親盛一份出來,確保他不沾鹽。但是柳會計忍不住,他聞鹽像貓聞魚腥那麼準。食堂裏麵,擇菜員劉英和柳會計最熟,因為柳曉慧曾和鮑克歡一起到大別山給她找過對象,她對柳曉慧這一家人一直存感激之情。柳會計趁沒有人的時候找劉英,他想吃點鹽,劉英不給他,因為柳曉慧專門有交待。但是柳會計太想了,團團轉地聞,樣子很慘,劉英心軟了。劉英一開始隻是拿鹽罐子給他聞,柳會計就湊上去用鼻子使勁朝鹽罐子裏吸,像出水透氣的魚一樣。幾次以後,劉英忍不住柳會計的可憐,用手指沾一點點出來,讓他用舌頭舔。
柳曉慧抽出時間陪父親,她坐在床頭給柳會計講故事,講三國,講水滸裏麵的林衝和魯智深。柳會計躺著不動,眼睛亮亮地一直瞪著看,不聽她不理她,隻是一門心思等死。
有一天電視裏麵放澳門賭狗,那些大狗小狗,被標上記號在場子裏麵有規律地跑,一個比一個可愛。柳曉慧發現父親久違地現出笑容,居然哈哈笑出聲來。
柳曉慧一下子明白了,她要帶父親去澳門看一回賭狗。父親原先在鄉村就一直喜愛狗,但沒見過像電視上這麼多的訓練有素的可愛的狗。還有,父親一生沒坐過飛機,要讓他坐一次。柳曉慧找鮑克歡商量,鮑克歡一聽說澳門,賭癮大發,勁頭立即來了。
柳會計夫妻兩、柳曉慧和鮑克歡,四個人一齊從武漢出發到澳門去。他們選取良辰吉日,穿戴整齊,從武漢天河機場直飛珠海,然後再由珠海過拱北海關到澳門,這是一條最便捷的路線。他們每個人都明白這次出行的意義,柳會計——這位親人現在快要向這個世界告別了,讓他向這個世界做一次告別旅行。
柳曉慧給父親做了精心打扮,中山裝、中式褲、黑皮鞋,一看就是一個舊式教師或賬房先生,發腫的臉和身體經過裝扮,外人以為是富態……一切都好。
問題出在珠海。飛機落在珠海,柳會計有點累,走不動,他們先登記了酒店,決定先在珠海玩一下,看一看大海,然後再到澳門去。
柳會計坐在海岸上,他麵前的這個地方沒有海鮮養殖,是一片開闊得如同天空一般的大海,主色調是灰白,灰白之中一會呈現藍,一會兒呈現出紫,有的時候會還有淡淡的紅。如果你用心去看會十分著迷,大海到底有多大、多遠、多深,不知道。海不是平的,如同我們的生活。在大海的深遠處,會突現弧一般的隆起,你方才相信地球是橢圓的,大海的中間是水,是山,是宮殿,是迷夢。
柳會計被大海深深地震驚和吸引,他決定不去澳門了!為什麼要去那個資本主義的地方呢?賭博成為一個城市的職業,那這個城市肯定有問題!這個城市雖然有好玩的狗,但是狗也被沾上了資本主義賭博色彩,這狗就不去看了!第一次坐了飛機,第一次看了大海,滿足了,沒有遺憾了!
鮑克歡卻不幹。好不容易才辦下通行證,怎麼說不去就不去了呢?再說到澳門去賭一把,已經激動了好幾天了,突然不去,怎麼行呢?
柳會計夫妻兩堅決不去,鮑克歡堅決要去,他們決定分開兩班,想去的去玩,不想去的留下來看大海。鮑克歡想讓柳曉慧和他一起去澳門,柳曉慧卻選擇了留下來陪父親,鮑克歡怒衝衝地走了。
柳會計一直坐在海岸上,看了一整天,直到天空失去顏色,逐漸被一層淡墨鎖定,他還舍不得離開,最後被柳曉慧逼著返回酒店。
他們回酒店不久,鮑克歡就怒氣衝衝地回來了。
柳曉慧一看鮑克歡的臉色,立即明白了結果,她殷勤地給他遞濕毛巾洗臉,又倒茶水,小心翼翼地問:輸得多嗎?
鮑克歡聲音很大地說,要你管!
柳曉慧說,輸了算了,蝕財免災嘛。
鮑克歡把茶杯朝地上一扔,災災災!天天一張烏鴉嘴!沒有災也給你惹上災了!
柳曉慧撿起茶杯,委屈地說,他都是要死的人了,我陪他一天不行嗎?
鮑克歡再次把茶杯扔在地上,說,好好好,你去陪!一天怎麼夠?你再多陪幾天,好吧,我走,我走行不行?我今晚就走!
鮑克歡起身收拾行李,柳曉慧衝過去攔住他,說,你幹什麼你?要走明天走,今天這天都黑了,怎麼走?
隔壁房間裏,柳會計已經氣若遊絲了。柳曉慧的母親俯下身子,雙手拉住柳會計的雙手,耳朵湊在柳會計口邊,聽他說話。
我怕是回不去了,柳會計說。
沒事,我們一定能回去,柳曉慧母親對著柳會計耳朵說。
我這一輩子,沒幹成什麼事,柳會計說,但是對你,對你們,你們……這些親人……上盡孝,中盡……下……我是盡心的。
柳曉慧母親說,那是沒得說的。
柳會計伸伸手,柳曉慧的母親明白,可能是要給柳曉慧留什麼話。柳會計唯一沒盡到心的,該是柳曉慧了。
這邊鮑克歡拉動行李箱要走的時候接到一個電話,電話說,法院已經受理了街道辦事處的案子,怕鮑克歡轉移資產,已經動用了“訴前財產保全”措施,把長江石墨廠的賬戶封了,想轉移現金已經不可能了。
鮑克歡突然大叫一聲,扔掉行李箱,彎下腰抓住柳曉慧頭發,說,好,好,好得很!
柳曉慧看到鮑克歡的目光,嚇壞了,問,怎麼了?
鮑克歡牙齒一咬一咬地說,你去問問你父親啊,他拖著不讓我們到銀行套現,現在套不出來了,法院把賬戶封了,你明白嗎?
柳曉慧也嚇住了,說,他隻耽誤了兩天時間啊,最後不是按你的意思辦了嗎?
鮑克歡拉開門朝隔壁走,柳曉慧立即從後麵追,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鮑克歡俯下身盯著柳會計咆哮開了——有你這樣當會計的嗎?有嗎?人家的會計都忙著理財,你呢?敗財!破財!敗財破財!明白沒?現在,法院已經封賬戶了,你高興了?高興了!
柳曉慧追過去攔,卻攔不住,她心裏曉得父親到了緊要關頭,左說右說都不行,幹脆撲通一聲跪下。一下子抱住鮑克歡的腿。
柳曉慧說,求求你!看在我父親快死的分上,求求你!
柳曉慧說,求求你!看在我陪你睡了幾年的分上,求求你!
鮑克歡往門口走,柳曉慧抓住他不鬆手,鮑克歡拖著她一直拖了幾米都甩不掉。
拖到門口,鮑克歡強行打開門。柳曉慧的母親說話了。
鮑總,柳曉慧的母親說,現在有什麼話都回頭再說,慧慧的爸爸快死了,隻剩幾口氣了,我們能不能安寧一下,讓他堅持回去,我們讓他回到家裏再斷氣,好不好?
鮑克歡說,我不管,我要走了。
柳曉慧母親說,你要走?夜裏你往哪裏走?
鮑克歡說,那是我的事。
柳曉慧母親說,那好,你走也可以,現在慧慧她爸要給慧慧留話,等一下再走,好不好?
柳曉慧一鬆手,鮑克歡已經到隔壁房間拉出皮箱嘩嘩啦啦拖到走廊走了。
柳曉慧爬起來追鮑克歡,剛追了幾步又折轉身,等她衝進屋裏,柳會計堅持著想說話,但是始終說不出,兩個小時後,柳會計斷氣了。
柳曉慧開始哭,哭得驚天動地,把樓層服務員和保安都驚動了。他們跑過來問,都被柳曉慧母親支吾過去了。
柳曉慧的母親顯示出驚人的沉著和冷靜。穩住服務員和保安之後,她讓柳曉慧給車站和航空公司打電話,車站和航空公司對這種情況都很吃驚。
他們問:人已經確定死了嗎?
柳曉慧支支吾吾。
對方說,如果確定死了,絕對不能運輸,必須就地火化。特別重的病都不能乘車乘機,一般的病還可以。
柳曉慧的母親決定包一輛車回去,她不想讓柳會計在外地火化。
柳曉慧跑到外麵,出高價包了一輛車,連夜朝回返。上車的時候,柳曉慧母親背著柳會計,她在後麵扶著。她們沒敢給司機說是運屍體,隻說是一個病人。柳曉慧和司機在前麵,柳曉慧的母親抱著柳會計坐在後座。車燈劃破夜空,汽車沿著京珠高速,北上北上。柳曉慧的母親在後麵,不停地和柳會計說話,說了幾個小時後,開始給柳會計哼歌聽。柳曉慧不敢哭,怕司機起疑心,沿路找話給司機說,說一會兒聽母親哼一會兒,越聽越心酸。汽車開了有十個小時,她一刻也沒有停。
柳曉慧的父親,倔強的柳會計,就這樣死了。柳會計死後,安葬在老家英山。柳會計因為好人品和好人緣,前來吊唁的人一撥又一撥,柳曉慧一直忙了十幾天。十幾天後,家裏安靜下來,柳曉慧的母親對她說,慧慧,你爸走了,我也要走了。
柳曉慧看母親神智清醒,絲毫沒有糊塗的跡象,隻是憔悴,骨瘦如柴,從柳會計去世至今,她一天都沒睡過。
柳曉慧要送母親去醫院,母親不去,柳曉慧托人從縣醫院請來醫生,醫生反複檢查卻查不出病情。夜裏柳曉慧陪母親睡,給她按壓太陽穴和後腦勺,母親仿佛睡著了幾分鍾,但是很快又醒了。
母親夢到了柳曉慧的父親,他在那個世界很孤單,喊她去和他做伴。柳曉慧呆呆地望著母親,想了好一會,想不好該怎麼辦,柳曉慧說,媽,你太孤單了吧,你跟我到武漢去吧,那裏的人多就不會孤單了。
母親說,我不去!再多的人我都覺得孤單,要我不孤單,隻能找一個人,那就是你父親。
柳曉慧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月亮從窗戶透進來,把外麵搖晃的樹影,窗欄的影子,風的影子,枝枝椏椏印在牆上。柳曉慧和母親呆坐在床上,長久地不說話。柳曉慧想母親是對的,月亮不孤單,因為有太陽,在天明時接應它;樹不孤單,因為每隔一陣,會有風來關照它;牆呢?牆也不孤單,因為有屋瓦蓋著它……現在母親孤單了,盡管她周圍有牆,有樹,有月亮,還有人……,但是牆是屋瓦的伴,月亮是太陽的伴,樹是風兒的伴,那些村裏的人,都各有各的伴,都不屬於她。屬於她的那個人——那個倔強了一生正直了一生的人,撒手走了。
母親歎一口氣,定了很長時間,說,慧慧啊。
柳曉慧說,哎。
母親說,你要離開那個人,離開他!
柳曉慧哭著點頭。
你不能再打胎了,母親說,再打胎會影響生育,聽見沒?
柳曉慧不住地點頭,淚顆子一粒一粒掉。
你隻要有後代,你就有希望。母親說,就像我和你爸爸,我們怎麼苦都覺得值,沒有後代,你麵前就是個黑洞,深不見底的黑洞。
柳曉慧拚命點點頭,眼淚又掉下來。
柳曉慧母親要出去上廁所,農村的廁所在場院門口。她怎麼都不讓柳曉慧陪,柳曉慧就抓緊時間去洗眼淚,等了半天不見母親回,出去看時,母親掉進了糞池,已經沒有氣息了。
十一
柳曉慧是憑著慣性回到武漢,回到她和鮑克歡租住的地方的。見到鮑克歡,首先恨從心中起。她有兩個念頭,第一個是殺了他,第二個是離開他。
柳曉慧白天不做聲,到了夜晚,趁鮑克歡睡熟了,她拿起一把菜刀,站在床頭,但是試了幾次,卻無法揮起來,手一陣一陣發抖。
菜刀掉在地上,鮑克歡醒了。
你幹什麼你?鮑克歡看清楚地上的菜刀,說,你想殺我嗎?
鮑克歡轉頭繼續睡,柳曉慧從地上撿起刀,手又再次抖動,一直抖。
她坐在地上哭起來,她明白自己殺不了這個男人。
柳曉慧決定離開鮑克歡。她想尋找自己的新的生活。這個決心她下了無數回,有一天終於成行了。她的目的地是深圳,她的任務就是去談戀愛。
介紹她去深圳的是張白丁,張白丁調到深圳幾年了,他知道柳曉慧的經曆,也想幫她擺脫出來,剛好有一位香港人喪了偶,五十歲,張白丁介紹柳曉慧認識。
香港人帶著柳曉慧到深圳、珠海、東莞玩了三天,因為柳曉慧沒辦港澳通行證,才沒去成香港。香港人對她很滿意也很尊重,但是三天後征求柳曉慧的意見,柳曉慧卻拒絕了。
張白丁說,為什麼?這麼好的事哪裏去找呢?
柳曉慧說不清。
張白丁說,是不是他年齡太大了?不過總比老鮑年輕吧。
張白丁又試著給柳曉慧找了幾個年輕的朋友見麵,結果都一樣,對方沒意見,柳曉慧卻都提不起興趣。一個星期以後,張白丁明白了,柳曉慧還在想著鮑克歡,她沒有辦法跳出來。一個老男人,罩住了她的整個世界,她和這個世界的所有聯係都沒有了。
柳曉慧從深圳趕回來,從車站直接朝漢口香港路他們租住的地方去,一股強大的吸引力拉著柳曉慧朝那裏走。她一直嫌出租車慢,恨不得一下子飛到那裏。一切都親切而熟悉,百貨廣場、門衛、院子,甚至連空氣。這是租的房子,萬一鮑克歡退租了呢?這個想法讓她停頓了一下,她站在門口,遲疑著。
我為什麼回來?柳曉慧問自己,這是我的家嗎?
我的身體很需要他嗎?柳曉慧想,那也太可笑了吧。事實上,他們近一年來,性生活越來越少了。我愛他——愛這個老男人嗎?柳曉慧想,愛是什麼?這是什麼愛呢?
柳曉慧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哭。
杜巧英知道了柳曉慧的經曆後,主動找上門來。她給柳曉慧塞了一遝子錢,柳曉慧不要,推搡之間,兩個人都很感動。
杜巧英說,妹妹,出了這麼大的事,你怎麼還要跟著他?
柳曉慧說,杜姐,那你說我不跟他,該怎麼辦?
杜巧英說,嘿,大千世界,男人有多少?你到外麵看看,商場走走。
柳曉慧說,我和他們親近不起來。
杜巧英說,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雖說你的家人沒了,但你還有一條命,如果你再不離開他,對他還抱幻想,再晚離開一點,連你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了。
柳曉慧怔了一下,說,杜姐,我一開始不明白你的話,現在呢,多少明白了一點,但是看他為了殘疾人奔忙,又很可憐,我看不透他,隻覺得離不開。
杜巧英說,問題就在他為殘疾人,這個事太崇高了,也太有意思了,當初我和你一樣,也想和他一起奮鬥,幹一番事業,但是他對這個目標沒有足夠的準備,想用不正當的手段去達到這個目標,周圍的人都是他的敵人,他無法承受,這些痛苦他承受不了,隻好把痛苦轉嫁給身邊的人,我都快瘋了,我都受不了,你這個年齡,受得了嗎?
柳曉慧半天不吭聲。
此後的相當長一段時間裏,柳曉慧過著“小綿羊式”的生活。“小綿羊”是鮑克歡開玩笑時說的,說得很形象。柳曉慧的確像小綿羊,被他牽扯著,牽一步走一下,不牽就原地不動。他們出差到全國有他們產品的銷售點,出差前柳曉慧清理衣服,訂機票車票;到目的地後陪鮑克歡見客戶,打印複印資料,準備公章印泥,這一切事都歸她,晚上給他洗衣服,還給他洗腳;回來後把相關資料賬務朝財務室上繳。
整個長江石墨廠的營銷業務在各銷售點正大麵積下滑,這裏麵原因很複雜:全國的鋼鐵廠在大合並大調整,小鋼廠和大鋼廠之間,數家鋼廠之間,以多種形式合並在一起,供銷體係也全麵整合,由控股的大鋼廠統一采購控製成本,長江石墨廠原先供應的客戶大部分是小鋼廠,整合後小鋼廠大多都沒有了采購權;另外一個原因是他們這個產品太簡單,沒有技術含量,有一些鋼廠的營銷科長一看這麼簡單,回家讓幾個親戚租幾間房就開始生產,然後自己賣給自己;更為重要的是像長江石墨廠這個規模的企業,真正大一點的競爭對手,別的殘疾人福利企業,大部分都改製,改成了民營的殘疾人福利企業。企業改製以後,營銷方式改革,產量質量提升,競爭力增加了,而長江石墨廠卻因為和街道辦事處的賬務關係沒理清,法院剛剛受理案件,遲遲不能改製。在這一波內內外外的形勢變化麵前,長江石墨廠不知不覺的落後了。
法院凍結了長江石墨廠的現金賬戶,本來就很緊張的現金流出現了危機。有一天,食堂管理員來找鮑克歡,告訴他說,食堂庫存的糧油撐不了幾天了。
這個信息讓鮑克歡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來。他快步走下樓,穿過場院,到食堂的庫房去看。食堂管理員一一指給他看,然後按每天的平均人頭算給他聽,鮑克歡還沒聽完,就匆匆地走了。
鮑克歡一個一個給外地營銷員打電話,詢問回款狀況,有希望的地方,問能否直接要現金,電話打完之後,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鮑克歡開始跑領導。先是街道辦,再是區民政局和區政府分管區長,但是因為鮑克歡和街道辦的事情鬧得太大了,大家都不敢沾他,政府是不可能拿出錢來的,一圈跑下來,鮑克歡的失望又增加了一層。
幾天時間轉眼就到了。
食堂管理員再次來找鮑克歡,鮑克歡讓他回去等著,一會兒錢就來了。食堂管理員走之後,鮑克歡沉默了一氣,大口大口抽煙,抽完之後,開著那輛舊的小奔馳到二手車市場。
柳曉慧最喜歡這輛小奔馳,整個賣車的過程她一直別著頭不看,鮑克歡賣完車,拎著賣得的四萬塊錢,撫著柳曉慧的背,不知道說什麼好。
鮑克歡把四萬塊錢扔給食堂管理員,牙一咬,通知一個中介朋友,找到民間錢莊。
這個民間錢莊一看就像黑社會裏的人,從門口的保安到裏麵的辦公人員,一律板寸頭。中介人說明來意,對方對他這個廠很熟悉,哪一年建房,現在土地值多少錢,都一清二楚,包括和街道辦的官司。
對方看著鮑克歡說,我這裏利息可不比銀行,是銀行的十五到二十倍,你想好了,到時候別說我們手狠。
鮑克歡說,我明白。
對方說,到時候還不上,你那廠房我們可要派人去接管的。
鮑克歡說,好。
對方的財務在辦手續,柳曉慧從後麵抓住鮑克歡的手,鮑克歡也抓著她的手。那一刻開始,柳曉慧的眼淚又快出來了。唉,這個男人,這個不容易的男人,有什麼不能原諒他呢?
食堂雖然還像原先一樣免費,但是飯菜質量明顯下降,原先兩葷一素,改成一葷一素,又改成一葷,有的時候,葷都沒有,隻有素菜。殘疾人們都感覺到,企業好像出了什麼問題了。
鮑克歡又開始帶著柳曉慧出差,一邊討舊賬一邊督陣搞營銷,柳曉慧還和原先一樣,小綿羊,牽起來就走,停下來就站。溫順,聽話,一絲不苟。
這隻小綿羊和原先還是不同了,外人看不出,但是鮑克歡能看得出來,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半夜愛醒。
柳曉慧原先是睡覺很沉的人,呼呼大睡,一覺到天明,但是現在,怎麼累,半夜都會醒來。醒來就一直睜著眼躺著,盯著天花板發呆,偶爾也坐起來,看著房間的任何一個物件,茶杯、拖鞋、方桌、椅子、衣架……一看就是半天。奶奶死了,父親死了,母親死了,像夢一樣,又真又假。她有些理不清,想不透裏麵的玄機和原因,也不想去理,每次念頭一來,她就把它們朝外趕,但是趕不走,趕走了又來,趕走了又來,拚命朝腦殼裏鑽。當然也想鮑克歡,想不通這個又好又壞的男人怎麼回事,更多的時候,她抱住鮑克歡的身子,長久地流淚,不說話。
十二
有一次正吃著飯,柳曉慧突然說,買套房子吧,我不想在這租來的地方住了。
鮑克歡有些為難,說,你曉得的,現在企業這個情況……
在此之前,柳曉慧從沒和鮑克歡談過錢和房子,但現在她突然想了,她希望她和鮑克歡有一個歸宿——一個不漂泊的地方。她的想法很簡單,房子不要大,一室一廳就行,但是是咱們自己的啊,免得在這個地方,租的,總像個客人似的。
有一回他們在外麵收賬,客戶一次性給了他們十萬元,並且是現金,他們高興壞了,夜裏柳曉慧照例起來發呆,這一回她是盯著那隻裝著十萬元現金的黑包發呆,她還想起了兩年前,想起了在江漢平原賭博的那十五萬,也是這麼一堆。雖然隻過了兩年,卻仿佛是上個世紀的事了。鮑克歡後來也醒了,陪著她呆了半天,說,要不咱們把這錢先買套房吧,按你說的,一室一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