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甲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郭海鴻
郭海鴻 1971年生,廣東蕉嶺人,現居深圳。廣東作協會員,曾在《青年文學》、《作品》、《廣州文藝》、《山西文學》、《特區文學》、《清明》等發表小說多篇,曾進修於深圳大學首屆作家研究生班。
一
雙層的1路觀光巴士顫巍巍地從驗證通道駛進關來,左拐進入公交接駁站,泊靠它所屬的車道,還沒停穩,雞群般的乘客就撲了過去。這是每天早晨的高峰時段,哪條車道都一樣壯觀。隔了兩條車道,小常貴無意間朝那邊晃了一眼,仿佛正好有人朝他撒了一把沙子,沙粒隨風撲進眼窩,他猛眨幾下眼睛,邊往那邊移動腳步,像要找人算賬似的。
這是一條新延伸過來的線路,從這個關口到它的終點站,幾乎穿越了深圳主城區由西至東的直徑距離,沿途站點幾十個,加上它的觀光功能,很快就成為關口轉乘的最熱門線路。當然,上班高峰擠乘觀光巴士的都不是觀光客,而是由關外進入關內上班的奔波客。它的車道正好是小常貴與老馬甲兩個報販地盤的分界點,兩人都可以賣。小常貴自覺地讓老馬甲獨享這條線路,讓他多賣幾份報紙。
“果然是他!”繞到1路巴的屁股後,小常貴看清了“大腳掌”那張黑臉,胸口撲通撲騰跳起來,“他媽的又殺回來了”。正在假裝焦急等車的大腳掌明顯比一年前胖了,不過那賊相半點也沒變,就是燒成灰,小常貴也認得出來。
小常貴同時也注意到,老馬甲的魂神也集中在那張黑臉上了,而且正在有意靠近那家夥。
“老馬甲!老馬甲!”小常貴趕緊喊他,“快給我送點零錢!快點!”
老馬甲往他這邊看了一眼,表示聽到了,可根本沒打算過來,旋即又把注意力投向那張移動的黑臉。
“完了!”小常貴抱著報紙,像兔子一樣蹦到老馬甲跟前,撞了他一下,伸出空手拖住他,繞過三四輛進站停靠的車,一直拖到自己的地盤上才停下,壓低聲音道:“你又犯傻了!”
“那黑臉是新來的,今早才看見,狗日的可惡得很!”老馬甲的魂好像被大腳掌擄掠去了,說著話還不忘扭動脖子,回頭往1路車道看。
“千萬別惹這家夥!裝著沒看見!”小常貴不敢說大聲,對大腳掌的重新出現,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絲後怕。
“你認得他?”老馬甲納悶起來。
“他可不是新來的。”小常貴嘴巴跟老馬甲說話,眼睛卻看著1路巴,此時車子像喝下了半條河水的牛兒,搖晃著身子駛出車道,留下幾個沒有擠上車的乘客,其中當然就有一個大腳掌。這些人是關口最焦急的乘客,但總是擠不上任何一輛車,不明就裏的人還真替他們著急。1路巴一開走,黑臉又飄移開了,焦急地轉向另一條車道,哪裏人多往哪裏擠。
在這裏賣報三年,小常貴對各路扒手見慣不怪,可對大腳掌他不能不另眼相看。這不是一個普通的扒手,出手快,下手狠,混跡在這個人潮洶湧的關口,什麼角色都能夠來一套,有時候像個壯士,為某個旅客打抱不平,當旁邊的乘客對他肅然起敬的時候,發現身上的手機錢包不見了,有時候居然也表現出強烈的赤膽忠心,配合警察收拾那些新來的扒手。去年關口出了一單命案,警方重兵整治,大腳掌聞風逃了。
“狗日的夠狠辣,兩個妹子被他扒了!一個錢包,一個手機,我看得清清楚楚!”老馬甲一臉的潮紅,血脈賁張,左手抱著報紙,空出右手做了個剪刀開合的手勢。
小常貴把臉拉下來,把老馬甲又拖著走過兩條車道,感覺安全了些,才把聲音放大:“你可別惹他!這人叫大腳掌,連公安都拿他沒辦法,報複起來比扒東西更狠,我們賣我們的報紙,別管這事!”
說到這個程度,老馬甲也該是完全聽懂了,皺起雙眉,朝小常貴點點頭,步履沉重地往回走。如果他真的聽明白了,就一定會感受到小常貴此刻對他的擔憂,幾個月的相處下來,小常貴覺得情感上跟他有了越來越緊密的聯係,要是原來那個湖南人,即使親眼看著被大腳掌剁成肉醬,他也不會理睬。
剛來那陣子,小常貴自己也像老馬甲這樣,對扒手深惡痛絕,恨不能挺身而出,為一個個受害的旅客奪回財物。盡管他隻是心裏痛恨,嘴巴上念叨幾句,還是被幾個粵西仔注意上了,對他這個小報販子實施過一回半路截擊,幸虧堂哥及時出麵,化解了危機。“今天包圍你的都是小嘍羅,要是遇上大腳掌,不讓你腦袋搬家就是斷條腿,值嗎?”堂哥把他狠狠訓斥了一頓,“老是大驚小怪的,你就別在這裏混,自己把卵子割掉!”堂哥氣不打一處來,當堂嫂的麵,朝他做了個下刀子的動作,這個動作比大道理管用,使小常貴不寒而栗。三年裏,小常貴做到了見慣不怪,他們搞他們的,我賣我的報紙。各路神仙在這裏交替出沒,有的自行流散,有的被同行吃了,有的被公安打掉了。大小規模的打扒風暴他們算是領教多了,每打一次,安靜幾天,可就像韭菜一樣,很快又卷土重來。
大腳掌離開該有一年了,這回突然現身,小常貴不免產生一絲不祥的感覺。他不惹他們,自己並沒什麼好怕的,擔心的是老馬甲愣是要管閑事,打抱不平。
“你這個老東西。”小常貴心裏對老馬甲說,“世界上醜惡的東西多了,你都管得過來嗎?”他再沒心思吆喝報紙,老馬甲盯著大腳掌,他得盯住老馬甲。
大腳掌離開的一年裏,關口進行了全麵的改造,連地底一起翻過來,十二條車道擴展成十六條,每條車道重新設計搭建候車棚,變得氣派、整潔多了,但是,在小常貴的記憶裏,去年那攤血跡並沒有因為改造而消散,那是一個奮起反抗保護自己手機的旅客留下的血跡,盡管沒有當場逮住凶手,大家都把賬記在了大腳掌的頭上。整治風暴頭一天,這家夥銷聲匿跡了。事實上,世界上並不止大腳掌一個扒手,他跑了,還有別的,扒手們都相信是風暴總有過去的時候。和關口的摩托仔藍牌車司機們一樣,小常貴也對每一次整治風暴不抱多大希望,但大腳掌被嚇跑,他們還是歸為整治威懾的成果。他們都堅定地認為,這張黑臉再也不敢出現在這裏了。
“都市報來了嗎?”
“沒有。”
“給我一份都市報。”
“沒有!”
“都市報倒閉了?”
“沒有!”
偏偏今天的都市報遲遲不來,小常貴心情本來就不爽,雖說這報紙賣兩塊錢,利潤高,可動不動就是七八十個上百個版,一份報紙就是一斤重,簡直要把報販子累死。小常貴不願意賣,可進出關口的旅客最喜歡買的就是它,有的人先問都市報,沒有,再選擇其他,有的人錢都舉在半空了,一問沒有都市報,把錢又裝回口袋,登車而去。不進點都市報,照顧不了老顧客,你心裏也不是個味。現在正是上班高峰時段,不下二十個老顧客的心情因為都市報沒到貨而受到影響,小常貴也受到嚴重幹擾,他此刻的精力不在於賣報,而在於盯梢老馬甲。他得一麵應付報紙,一麵朝他張望,同時也要留意大腳掌的動向。
重返深圳的大腳掌始終像個倒黴的乘客,眼疾腳快地衝向每一輛進站的車,一次次迂回在車流中,在人潮裏麵擠。小常貴不敢想象,一輛輛公共汽車駛出車道後,會有多少乘客哭爹叫娘地喊:我的手機丟了!我的錢包!我的錢包……
“再囂張點,老子滅掉你!”小常貴對著那張黑臉,咬著牙道,這不是吹牛,隻要他打個電話,行動組馬上就可以出擊。“算了,別鹹吃蘿卜淡操心。”他先把自己的念頭滅掉了。他兜裏隨時帶著一組電話,反扒大隊的、派出所的、運政的,還有城管的,他們都把他視為線人,要他密切配合,及時舉報對他們有價值的線索,承諾有獎金,包括都市報的記者,也要發展他做報料人,給他信息費。這些電話小常貴一次也沒打過,念頭都沒有過。他牢牢地記住了堂哥那個下刀子的動作,他不想吃這個獎勵,不想割自己的卵子。
“老板,沒散錢,麻煩找開一下。”又是那個老大姐,和前幾天一樣,買一塊錢的參考消息,遞過來一張百元大鈔。
“找不開,明天再給我。”小常貴看都沒看她的錢,把報紙遞給她,要不是此刻他的注意力被大腳掌和老馬甲所占用,他可要說大姐兩句。這種人他見多了,買報紙是假,套人家散錢是真。還好這不是個存壞心眼的人,剛來那陣,小常貴被人用假鈔蒙過幾次,現在誰想蒙他,可沒那麼容易了。
大姐拿了報紙,邊說“謝謝,明天我記住”邊擠她的車去了。可就那麼一個轉身,老馬甲和大腳掌都從小常貴的視線裏消失了,他不由得一緊張,踮腳張望,這一看不要緊,另一張熟悉的臉進入了他的眼簾。那是關前派出所的一個中隊長,他那張臉比大腳掌的臉不知要黑多少。小常貴下意識往後撤了兩個車道,他不想這個時候跟即將發生風暴的地方靠得太近。
果然,不出一分鍾,337車道像扔了個炸彈,人聲鼎沸,小常貴甚至聽到了幾聲重力撞擊車身和將人撲倒在地的“噗噗”聲,他知道,警方動手了。隨著現場的聲音爆出,差不多荒廢的驗證大廳裏箭一般飛出一隊武警戰士,他們也加入了擒匪的戰鬥。
不多一會,337路車像受夠了委屈似的開出車道,露出了抱頭蹲在地上的大腳掌,三雙便衣的大手死死地摁住他的頭顱脖子,旁邊圍攏著一圈驚魂未定的乘客。
“栽了,”背後傳來老馬甲的聲音,小常貴回頭一看,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迂回到自己背後來了。
“簡直是天兵天將!他媽的,誰打的電話?”小常貴道。
“不曉得。”老馬甲道。
“第一天,”小常貴道:“這鳥毛,跑回來第一天就撞槍了。”
“嗯。”老馬甲沒怎麼回應他,顯然這是頭一次目擊這種場麵,他端著報紙,不住地變換著觀看的角度,想上前去看清楚一點,又礙於什麼顧慮克製著自己。
沒多久,一輛警車呼嘯著開來,一隊人馬把大腳掌弄上車去,武警們列隊沿著候車區轉了一圈,然後回到了驗證廳,關口又恢複了原樣。不會有幾個人知道大腳掌回來過,旋即又被逮走了。
老馬甲好像有話要跟他說,可小常貴端著報紙這裏轉一下,那裏轉一下,像躲他一般。他百分之百肯定,這個電話是老馬甲打的。收拾大腳掌沒人不高興,但小常貴覺得,誰打電話都可以,就老馬甲不行,剛剛站穩地盤,過早和警方搭上線,這樣沒什麼好處。“黑白兩道,你都別勾搭。”這是堂哥對他的忠告,“包括報社的記者,叫你報料,你都別理睬,那些人也好不到哪裏。”
到中午一點多的時候,手上的報紙賣完了,小常貴跟老馬甲說了聲“我先走”,便步行出了關,從關前簷廊下推出自行車回家。往常,如果早賣完,他會等老馬甲一下,兩人一起出關,到前進路路口才分手,他們住的地方不同,小常貴住在堂哥家的房子裏,而老馬甲自己在工業區租了個房子。
“常貴!常貴!”小常貴正要跨上自行車,老馬甲在後麵追上來了。
“你別生氣,電話是我打的,沒人知道。”跑到小常貴跟前,老馬甲喘著氣道,“我實在看不過眼。”
“我生氣?”小常貴仰起頭,看了看天空,好像天空知道他的心思。
“那你回去吧,我再賣一會。”老馬甲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嘴角露出笑意,像頑皮的學生得到了老師的原諒。
二
“老馬甲”是老馬甲自己起的外號,小常貴這麼叫,關口值勤的保安、清潔工,公交公司駐點的督查員們也這樣叫開了,再後來,老馬甲差不多成了關口的核心人物,連巡邏的武警戰士和藍牌車司機、摩托仔們也這樣叫開了。
老馬甲剛接替湖南人地盤那陣子,小常貴都沒有跟他認真照麵,後來聽到他是花三萬塊錢接的手,對他的戒備才解除。
“除了傻冒,沒人會出這個錢。”在此之前,他搞不懂這個人有何來頭,在魚龍混雜的關口地界,突然插入一個新人,不防著點兒可不行。報紙越來越不好賣,要將本拿回來,不知要熬到什麼時候,小常貴心裏又不免對這個傻冒生出一絲同情。三萬塊錢的進場費可不是個小數目,雖然他不太願意相信,可這是堂哥親口告訴他的,不得不信。八年前,出得起這個錢,也未必能夠混進來,那時候驗證進關政策沒變,人人下車進關,一天十萬八萬人的流量,三四個報販,賣到你手軟嗓子啞,喊累不想賣。鬼知道政策突然變了,旅客完全自由進關,不再驗證,這個關口的意義就成了市區和關外的公交接駁點——大部分進關的人坐在車上進關,然後直奔市區而去,在這裏轉車換乘的乘客大幅減少,至於走路經過檢查站大樓進來,在這裏東張西望找站牌的,那就更少了——小常貴在這裏賣了三年報紙,按他的經驗,這才是他們最大的客源,他們常常會為了問路線,買份報紙,討好報販行個方便。另一類是天天進關上班的,為了打發路上的時光,養成了買報的習慣,遠遠地從兜裏掏出一塊錢,一手給錢一手拿報,這類顧客不太多,小常貴手上有一二十個,一眼就能夠認出,誰來了,得給他準備什麼報。
“八年前”作為關口變化的時間標誌,掛在堂哥的嘴巴上,仿佛是刻在紀念碑上的數字。在小常貴的心目中,堂哥也確實像一座紀念碑,至少算是深圳報販子的紀念碑。十多年前他從江西來到深圳,成了一個報販,花了三年的時間,從遊街兜售開始,再殺到這個深圳最大的二線檢查站,占得一個位置,然後又同時兼有了報刊批發鋪頭,算是拿下了半壁江山。賣報賣報,講究的就是“地盤”兩個字,堂哥不願意跟小常貴多講其中的艱辛,也許他覺得沒什麼好講的,畢竟是差二十幾歲的人。要不是那年父親醉酒被車撞死,母親正式跟別的男人同居,小常貴也不會跟堂哥來深圳賣報紙。那時堂哥已經不賣報了,自己買了三套房,承包了本地人的十幾套農民房,做二房東,專門搞房屋出租,平時開輛小四輪,到處找人打麻將。堂嫂早一年帶著兒子女兒來了深圳,把戶口都弄來了。小常貴現在這個地盤,也就是堂哥當年起家的地盤,檢查站停止驗證後,生意淡了,堂哥也賺夠了,把地盤租賃給別人。小常貴來了後,他把地盤收回來,交給了這個少年喪父、不愛讀書的小堂弟。
“要是八年前,哥哥想給你也沒有用,你維持不住。”堂哥不止一次對小常貴說,讓他浮想聯翩,當年在這個地方賣報是不是成天刀光劍影,你死我活的。不過,即使那時真的給我,我來得了嗎?小學沒上完呢,小常貴想。要不是家裏的變故,他絕對不會來深圳,要麼繼續念高中考大學,要麼去省城南昌找事做,他舅舅在那裏。自從母親被該死的酒鬼砸傷肩胛後,舅舅再也沒搭理過他們,包括他這個外甥,好像他也是參與打傷母親的暴徒似的。
現在的關口有十六條車道,兩個報販,一人管一半。老馬甲的地盤之前是一個湖南人站的,那人不好打交道,整天檳榔嚼個不停,好像一刻不吃就會打擺子抽筋暈倒,人走到哪裏檳榔渣子吐到哪裏,像一地的幹糞,連幾個清潔工人都討厭死他。要不是前段時間那家夥家裏出點事,恐怕再賣十年也不會走。盡管風裏來雨裏去,跟湖南人相處了三個年頭,可積累的厭惡太多,對他的離開,小常貴半點也沒有舍不得。令他萬分吃驚的是,這家夥竟然開出個獅子口,三萬塊轉給下手。“三千塊錢還差不多,三百塊也說得過去。”小常貴聽了直搖頭,不過,知道這個內情後他就不再警惕新來的老馬甲了。
那時他還不叫老馬甲,他們之間還沒有稱呼。那天下午三點多鍾,天突然變得墨黑,一場大雨隨即傾盆而下,小常貴反應快,把報紙往右腋一夾,飛一般竄到了車輛進關受檢通道的崗亭裏。每一次大雨來臨,他都是躲到這裏來的,從公交接駁站到崗亭,大約一百米,三五個箭步就到了,不過今天他的代價有點大,左腳的涼鞋鞋幫在飛奔中撕裂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奶奶的。”他幹脆把鞋子脫了,撂到崗亭的一角,打起了赤腳。這時,他看到老馬甲也向崗亭跑來,小常貴看著他前腳打著後腳地跑,而雨柱開始窮追不舍地砸在他的後背,手中的報紙被風吹得亂晃,一看這個樣子,就曉得這是個賣報新手。躲雨的時候,不論跑不跑,報紙夾在腋下才是最可靠的。一般情況下,小雨不用躲,站在候車亭下就夠了,像這麼大級別的雨不跑不行,候車亭巴掌大的擋雨棚是不管用的。小常貴沒想到他懂得跟著躲到這裏來,趕緊站到崗亭入口,準備迎接他。老馬甲氣喘籲籲地在崗亭半米多高的台基前急速地停下了腳步,就像劉翔在跨欄前突然停下腳步一樣——他沒有經驗,不曉得在兩三步外就來個腳尖踮地,一個點跳躍入。小常貴伸出手,讓老馬甲搭過來,一使勁將他拉了上來。
“嗬嗬,要命!”老馬甲掃了一把頭上的水珠,憨憨地笑道。
“到跟前是上不了的,”小常貴指著崗亭台階道:“以前在這裏站崗的武警,一個個都是點跳進來的。”
“我看見你也是,你和武警一樣,都年輕,能跳。”老馬甲拍拍左膝蓋,“我可跳不得了,老家夥了,腿傷過。”
這次躲雨,讓他們第一次正麵相處,在過去的半個多月裏,雖然每天一早兩人就開始在各自的地盤上穿梭,點點頭,沒怎麼說話。在崗亭裏,他們身子擦著身子,手裏的報紙挨著報紙。過去關口還嚴格驗證的時候,每個車道一個崗亭,崗亭裏隻容一個武警值班,崗亭朝過道開個門,武警麵對進關車輛站立著,司機們自覺停車,將證件遞出來,如果車上還有別的乘客,武警看了證件,還要彎下腰,點點人頭,用特殊訓練的火眼金睛辨別真偽。在公交車道的武警,則必須一輛一輛地跳上去,查看旅客的特區通行證,一個也不能漏。
“這是驗證關口,”小常貴像個有曆史的人,對老馬甲說:“現在廢了。”
“我知道,以前我來過深圳,”老馬甲道:“我第一次來,證件掉了,花一百塊求蛇仔帶進關,進了關蛇仔掏出刀,搶了我身上500元。”老馬甲要比試那把刀的模樣,因為抱著報紙,沒比成。
“你來過幾次深圳?”小常貴問道。
“我數數,”老馬甲凝視著崗亭外的雨幕,若有所思,嘴巴輕輕動著:“1998年一次,1999年一次,2001年一次,三次吧。”
“都十年了。”這回輪到小常貴若有所思,他遇上真的有曆史的人了,即使是老馬甲最後一次來深圳的2001年,他也才7歲,剛上學,那年他堂哥也還沒出來吧,總之他們都沒怎麼聽說過深圳。
“往後就沒來過了,小孩要上學。”老馬甲抖了抖手中的報紙,“走不了,也不想走了。”
“你這是第四次來?”小常貴替老馬甲推算了一番。
“沒錯,第四次。”老馬甲的目光停在外麵,雨快停了,“今天不太行喲,還有三十多份報紙。”
“我還有四十三份,”小常貴道:“算個鳥,再下雨老子不賣了,回去睡覺。”
“那不行,要堅持,兄弟!”老馬甲又給了小常貴一個微笑。他的目光下移到地麵,看到小常貴光著腳,有些驚訝,“不穿鞋?可得小心釘子。”
“破了。”小常貴感到有點羞怯,好像被人發現破的是褲襠。
“你幫我抱住。”老馬甲把手上的報紙遞給小常貴,彎下腰,拎起地上的鞋子,端詳著撕裂的那隻,“這簡單,我給你先弄上,回家再修一修,別扔掉。”說著轉動身子在崗亭地麵的塵土與垃圾中搜尋起來。
狹窄的崗亭擠了兩個人進來,顯得更狹窄了,老馬甲的屁股一拱一拱的,時不時碰在小常貴的腿上,“不要找了,修不好的。”小常貴阻止他。
“還真找到了。”老馬甲直起身子,右手捏著一條不長的小鐵絲,就像是他事前藏在那裏的一樣。
看著老馬甲專注的神情,小常貴的心底裏仿佛通過一股電流,眼前這個為他修補鞋子的男人突然變得那麼的熟悉,久別重逢一般,許多印記被重新喚醒。父親沒有酗酒之前,也是個特別專注的人,記得有一回,第二天要下暴雨,可一家人用的傘都壞了,他通宵不睡,一把鐵鉗一根針,到天亮的時候全修好了。像這樣的美好細節多得記不起來,可後來他們兩口子一吵鬧,喝上該死的酒,那發瘋的樣子將它們全毀掉了。
“好了,隻要不跑,沒問題了。”老馬甲把手中的鞋子準確地扔到小常貴的腳下。
“謝謝。”小常貴光顧著回憶,幾乎沒有留意剛才他修理鞋子的過程,
“我姓藺,廉頗與藺相如的藺,嗬嗬,叫‘老藺’?不好記,也不好寫。”老馬甲抻了抻身上套著的紅馬甲的衣角,道:“幹脆就叫老馬甲好了,這玩意好。”老馬甲自顧自大笑起來。
身上的馬甲是報社的活廣告,也成了報販們的“製服”,每個報社都給他們送,小常貴穿不完,他不愛穿,因為身材太小,穿上去像戲台上的馬褂,而那些摩托拉客仔們卻纏著他要,他們穿在身上,就像一個令牌,關鍵時刻冒充賣報紙的,逃避治安檢查。小常貴今天穿的是南方都市報的,老馬甲身上套的是寶安日報的,顏色布料都差不多。他們並不是穿誰的馬甲就要賣誰的報紙,他們隻賣過路旅客喜歡看的兩三家。現在報紙太多,太重,要是全部端在手上,不出兩天,所有報販的手都將廢掉。
“老馬甲?好聽,可不好叫吧?”小常貴也笑了起來,他說的不好叫,不是因為拗口,而是出於禮貌,一眼看上去,老馬甲年紀跟父親差不多大小,他哪裏可以如此直呼人家外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