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陳謙
起念寫作《無窮鏡》的時候,我從精神的歸屬到寫作的興趣,都已從身邊的矽穀出走多年。
我在新世紀之初出版過一本當時被稱作“迄今為止第一部描寫矽穀成功華人的長篇小說”——《愛在無愛的矽穀》。其時,“互聯網”作為一個全新的概念,給矽穀帶來漫天橫飛的泡沫的同時,成就了矽穀的第一個白金時代。矽穀每天出六十多個百萬富翁的神話不脛而走,舉世皆知。那時的矽穀,無論你走到哪裏,聽到的都是關於股票的消息、公司成功上市的消息,仿佛所有的努力和夢想,都在以最物質的方式做著快速的短線結算。那一波高過一波的喧囂讓初出校門、一身青澀的我時有窒息之感。我試圖通過寫作辨析內心的種種迷茫。
《愛在無愛的矽穀》獲得了不錯的反響,曾引發過熱議和討論。那是一部關鍵詞為“矽穀”、“成功”、“靈性“以及在它們的縫隙間遊走著“愛”的長篇小說。當意識到無法為自己所鍾愛的女主角蘇菊提供生活的答案時,我隨手為她劃出一條“出走”的快捷通道。由著這條思路出行,我也像一尾被甩上岸的魚回遊到水中。
可惜好景不長。我很快就意識到自己仍深陷於萬丈紅塵,身不由己地被矽穀這艘巨輪攜卷著日夜兼程,奔向未知的遠方。在一路的顛簸中,我所供職的公司竟由著哈佛MBA背景的CEO引領,從上市公司到私有化,又經過一番包裝打扮,變戲法般地重新在納斯達克上市,最後又為另一家更大的高科技公司並購。也就是說,公司裏的原班人馬在短短幾年內,幾乎將矽穀公司“成功”的主要路徑都掃了一遍。雖然我和我的同事們由此或多或少地獲得了一些經濟上的好處,但我仍沒能體會到深層的快樂,甚至對“成功”的定義更加疑惑。我順著慣性,由矽穀這輛仿佛永不止歇的過山車載著起起伏伏,愈發暈得難受。直到有一天終於落到穀底,從停車坪上離開。
我轉過身去,背對矽穀,繼續著寂寞而緩慢的書寫。這些年來,我完成了一係列題材各異的中短篇小說,它們與我的心境與目光完全一致,遠遠地離開了身邊的矽穀。雖然在這期間,我也目睹了矽穀無論是核心產業還是企業文化,都發生著顛覆性的巨變,移動互聯網,社交網絡,人工智能,虛擬現實等新興科技,取替傳統的半導體行業成為新的核心產業,完成了矽穀的更新換代;喬布斯重整山河又英年早逝;蘋果鹹魚翻身一路長紅,成就傳奇篇章;穀歌,臉書等新秀輩出,浪逐浪高,譜寫出新一輪激越的“成功”樂章……,我還是認定它萬變不離其宗——崇尚的仍是以新技術為籌碼,瘋狂追逐物化利益的豪賭。我被這種負麵的情緒主導著,直到遇到剛從中國回歸矽穀的羚。
我和羚的第一次獨處,是在一家離惠普當年創業起家的車庫不過幾個街區之遙的咖啡館裏。我們帶著新識的些許拘謹開始閑聊。其時,羚剛辭掉了在中國外企裏的高管工作,陪孩子回美國上高中,正在享受悠閑的時光。我們以理工女生的思路和節奏,談著各自過去的職業生涯,一路的困惑,和對未來的設想。羚告訴我,她正在由過去的同事鼓動著,打算重出江湖,在矽穀找錢創辦軟件公司。這讓我有些意外。她看上去如此優雅閑適,輕言慢語,與我見過的那些滿心思要創業,想成功的女強人完全不搭界。“我是那種喜歡活成煙花的人,可以短暫,但要絢爛。別人可能隻要燃成一柱香就好了,我不是那樣的。這跟錢沒有很大的關係”——羚肯定看出了我的心思,將她的答案直接端到我的麵前。我清楚地記得她說這話的表情,她穿著一件白色的毛衣,微笑中帶著些許的羞澀——我想那是因為她意識到自己用了“絢爛的煙花”那樣誇張的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