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從藝之路 我的學藝經過
我三歲的時候,父親故去了,家裏的生活是每況愈下,全靠著母親辛勤的操勞維持我們全家的生活。我六歲那年,經人介紹投入榮蝶仙先生門下學藝,寫了七年的字據(字據上注明七年滿期後還要幫師傅一年,這就是八年,開始這一年還不能計算在內,實際上是九年的合同)。在這幾年之內,學生一切的衣食住由先生負責,唱戲收入的包銀戲份則應歸先生使用,這是當時戲班裏收徒弟的製度。
在我投師之前,我母親曾不斷和我商量,問我願意不願意去?受得了受不了戲班裏的苦?我想我們既不是梨園世家,人家能收咱們就不錯,況且家裏生活那樣困難,出一個人,就減輕母親一個負擔,於是我毅然地答應了。
還記得母親送我去的那天,她再三地囑咐我:“說話要謹慎,不要占人家的便宜,尤其是錢財上,更不許占便宜。”這幾句話,我一生都牢牢地記著,遵循著她的遺教去做!
榮先生看見我以後,認為這個小孩不錯,當時就想收留我,這時我母親就像送病人上醫院動手術一樣簽了那張字據,從那天起,我就算正式開始拜師學藝了。
我拜師後的頭一天,就開始練起功來,從基本功練起,當時先生還不能肯定將來會把我培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才。隻好叫我先和一些“試班”的學生一起練練功,開始從撕腿練起。
初學戲的人練撕腿,的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練習的時候,把身子坐在地上,背靠著牆,麵向外,把腿伸直撕開,磕膝蓋繃平,兩腿用花盆頂住,姿勢擺好後,就開始耗起來。剛練習的時候,耗十分鍾,將花盆向後移動,第二天就增加到十五分鍾,以後遞增到二十分鍾、三十分鍾,練到兩條腿與牆一般齊,身子和腿成為一條直線才算成功。開始練的時候,把腿伸平不許彎曲,到不了幾分鍾腿就麻了,感到很難堅持。練撕腿的同時,還要練下腰、壓腰。這種功,乍練起來也不好受,練的時候要把身子向後仰,什麼時候練得手能扶著腳後跟了才算成功。練下腰最忌諱的是吃完東西練,學戲的練功,全是一清早戴著星星就得起來練,不論三伏三九全是一樣。有時候早晨餓得難受,我就偷著吃點東西再練,但是一練下腰的時候,先生用手一扶,我就會把剛才吃的東西全吐出來,這樣就要受到先生的責罰。先生常說:吃了東西一下腰,腸子會斷的。
當我把這兩項功夫練得稍稍有些功底時,先生又給我加了功,教給我練習較大的一些功夫了。練虎跳、小翻、搶背等功課。起初,一天搞得腰酸腿痛,特別是幾種功課接連著練習;冬天在冰冷的土地上摔過來、翻過去,一凍就是兩三個鍾頭,雖然練得身上發了汗,可是一停下來,簡直是冷得難受極了。
將近一年的光景,一般的腰腿功差不多全練習到了,我還和武生教員丁永利先生學了一出《挑滑車》。
這時候,榮先生準備讓我向旦行發展,他請來了陳桐雲先生教我學花旦戲。那時候花旦戲是要有蹺功的,所以先生又給我綁起蹺來練習。綁上蹺走路,和平常走道簡直是兩回事,的確有“步履維艱”的感覺。開始練的時候,每天早晨練站功五分鍾、十分鍾,後來時間逐漸增加了,甚至一天也不許拿下來,練完站功後也不許摘下蹺來休息,要整天綁著蹺給先生家裏做事,像掃地、掃院子、打水等體力勞動,並不能因為綁著蹺就減少了這些活。記得那時候徐蘭沅先生常去榮先生家串門,他總看見我綁蹺在幹活。榮先生的脾氣很厲害,你幹活稍微慢一些,就會挨他的打。
榮先生對我練蹺功,看得非常嚴,他總怕我綁著蹺的時候偷懶,把腿彎起來,所以他想出個絕招來,用兩頭都削尖了的竹筷子紮在我的膝彎(腿窪子)上,你一彎腿筷子尖就紮你一下,這一來我隻好老老實實地繃直了腿,毫無辦法。這雖等於受酷刑一樣,可是日子長了自然也就習慣了,功夫也就出來了。
一邊練習著蹺功,一邊和陳桐雲先生學了三出戲,一出《打櫻桃》,一出《打杠子》,一出《鐵弓緣》。這時候榮先生又教我頭本《虹霓關》中的打武把子。打武把子最講究姿式的美,在練習的時候,就要求全身鬆弛,膀子抬起,這樣拿著刀槍的兩隻手,必須手腕與肘靈活,才能顯著好看。我在練習的時候因為心情緊張怕挨打,起初兩隻膀子總是抬不起來,為了這樣的確沒少挨榮先生的打。
在這一年多的學習過程裏,我把一般的基本功差不多全都掌握了。花旦戲也學會了幾出。這時先生雖然對我的功課還滿意,但對我的嗓子有沒有希望,還不能肯定。榮先生又請來陳嘯雲先生教了我一出《彩樓配》。那時候學戲不過是口傳心授,先生怎樣念,學生就跟著怎樣念,先生怎樣唱,學生就跟著怎樣唱。日子不多,我學完一段西皮二六板後,先生給我上胡琴調調嗓子。經過這一次試驗,陳先生認為我的嗓子太有希望了:唱花旦太可惜,改學青衣吧。從此我就開始學青衣戲。先學《彩樓配》,以後又學了《宇宙鋒》,後來陸續學到《別宮祭江》《祭塔》等戲。
唱青衣戲就要學習青衣的身段,先生教授的時候,隻不過指出怎樣站地方,扯四門、出繡房、進花園等。每日要單練習走腳步。走步法的時候,手要捂著肚子,用腳後跟壓著腳尖的走法來練習,每天還要我在襠裏夾著笤帚在院子裏走幾百次圓場,走路的時候不許笤帚掉下來,先生說練熟了自然有姿勢了,將來上台演出,才能表現出青衣的穩重大方,才能使人感到美觀呢!
當時我還沒有能力明白這種道理,但我就感覺到一個小姐的角色總是捂著肚子出來進去的怎麼能算是美呢?這種懷疑是後來經過長時間的舞台實踐,才產生的。演旦角必須表現出人物“端莊流麗、剛健婀娜”的姿態。為了要表現端莊,所以先生就叫學生捂著肚子走路,實際上這又如何能表現出端莊的姿態來呢?我懂得這個道理以後,就有意識地向生活中尋找這種身段的根源;但是生活中的步法,哪能硬搬到舞台上來運用呢?這個問題一時沒有得到解決。沒有解決的事,在我心裏總是放不下的,隨時在留意揣摩著。有一次我在前門大街看見抬轎子的,腳步走得穩極了,這一來引起了我的注意,於是我就追上去,注意看著抬轎子人的步伐,一直跟了幾裏地,看見人家走得又平又穩又準,腳步絲毫不亂,好看極了。我發現這個新事之後,就去告訴王瑤卿先生。王先生告訴我,練這種平穩的碎步可不容易了,過去北京抬杠的練碎步,拿一碗水頂在頭上,練到走起步來水不灑才算成功。我聽到這種練法之後,就照這樣開始去練習,最初總練不好,反使腰腿酸痛得厲害,這樣並沒把我練灰了心,還是不間斷地練習,慢慢地找著點門道了。同時我還發現了一個竅門,那就是要走這樣的碎步,必須兩肩鬆下來,要腰直頂平,這樣走起來才能又美又穩又靈活。從此,我上台再不捂著肚子死板板地走了。後來我在新排的《梨花記》戲裏表現一個大家小姐的出場時,就第一次使用上去,走起路來又端莊、又嚴肅、又大方、又流麗,很受觀眾的稱讚。
從我改學青衣戲以後,練蹺的功課算是停止了,但是加上了喊嗓子的功課,每天天不亮就要到陶然亭去喊嗓子去,回來後接著還是練基本功,下腰、撕腿、搶背、小翻、虎跳等。一個整上午不停息地練習著。
以後,又學會《宇宙鋒》。有一天我正練完早晨的功課,榮先生請趙硯奎先生拉胡琴給我調調《宇宙鋒》的唱腔,他是按老方法拉,我沒有聽見過,怎麼也張不開嘴唱,因為這件事,榮先生狠狠地打了我一頓板子。因為剛練完撕腿,血還沒有換過來,忽然挨打,血全聚在腿腕子上了。腿痛了好多日子,直到今天我的腿上還留下創傷呢!由此也可以看出舊戲班的學戲方法,忽然練功,忽然挨打,的確是不好和不科學的。
十三歲到十四歲這一年中,我就正式參加營業戲的演出了。當時餘叔岩先生的嗓子壞了,他和許多位票友老生、小生在浙慈會館以走票形式每日演出,我就以借台學藝的身份參加了他們的演出。這一階段得到不少舞台實踐的經驗。
我十五歲的時候,嗓子好極了,當時芙蓉草正在丹桂茶園演戲,我在丹桂唱開場戲,因為我的嗓子好,很多觀眾都非常歡迎,特別有些老人們欣賞我的唱腔。當時劉鴻升的鴻奎社正缺乏青衣,因為劉鴻升嗓子太高,又脆又亮,一般青衣不願意和他配戲,這時他約我搭入他的班給他配戲,我演的《斬子》中的穆桂英是當時最受歡迎的。後來,孫菊仙先生也約我去配戲,《朱砂痣》《桑園寄子》等戲我全陪他唱過。
由於不斷的演出,我的舞台經驗也逐步有了一些。首先我認為多看旁人的演出,對豐富自己的藝術是有更大幫助的;當時我除去學習同台演員的藝術以外,最愛看梅蘭芳先生的戲。這時候梅先生正在陸續上演古裝戲,我差不多天天從丹桂園下裝後,就趕到吉祥戲院去看梅先生的戲去。《天女散花》《嫦娥奔月》等戲,就是這樣趕場去看會的。
才唱了一年戲,由於我一天的工作太累了,早晨照常的練功,中午到浙慈會館去唱戲,晚上到丹桂園去演出,空閑的時候還要給榮先生家裏做事,就把嗓子唱壞了。記得白天在浙慈會館唱了一出《祭塔》,晚上在丹桂陪著李桂芬唱完一出《武家坡》後嗓子倒了。倒嗓後本來應該休息,是可以緩過來的。可巧這時候上海許少卿來約我去上海演出,每月給六百元包銀,榮先生當然主張我去,可是王瑤卿先生、羅癭公先生全認為我應當養養嗓子不能去,這樣就與榮先生的想法發生抵觸了。後來,經過羅癭公先生與榮先生磋商,由羅先生賠了榮先生七百元的損失費,就算把我接出了榮家,這樣不到七年,我就算提前出師了。
從榮家出來後,演出的工作暫時停止了,可是學習的時間多了,更能夠有係統地鑽研業務了。
羅先生對我的藝術發展給了很多的幫助。當我從榮先生那裏回到家後,他給我規定出一個功課表來,並且替我介紹了不少知名的先生。這一階段的學習是這樣安排的:上午由閻嵐秋先生教武把子,練基本功,調嗓子。下午由喬蕙蘭先生教我學昆曲身段,並由江南名笛師謝昆泉、張雲卿教曲子。夜間還要到王瑤卿先生家中去學戲。同時每星期一三五羅先生還要陪我去看電影,學習一下其他種藝術的表現手法。王先生教戲有個習慣,不到夜間十二點以後他的精神不來,他家裏的客人又特別多,有時候耗幾夜也未必學習到一些東西,等天亮再回家休息不了一會兒,又該開始練早功了。可是我學戲的心切,學不著我也天天去,天天等到天亮再走,這樣兢兢業業地等待了不到半個月,王先生看出我誠實求學的態度,他很滿意,從此他每天必教導我些東西,日子一長,我的確學習到很多寶貴的知識,後來我演的許多新戲,都是王先生給安的腔,對我一生的藝術成長,奠定了良好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