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鄧文儀為三女元玉結婚題字。

台大畢業後,我到美國留學,抵達這個遼闊、充滿希望的國度,不自禁地感到賓至如歸、意氣風發。我很快地從童年的陰影和包袱裏走出來,不再理會與家人、親戚在精神、感情上的糾葛。一切獨立自主,再度全心全意放在學業上,終於取得化學博士的學位,之後在杜邦化學公司有了成績不錯的科研生涯。

我有個可稱為美滿的家庭,丈夫現在雖已年近八十,但仍然積極、熱衷地在大學教書;兩個女兒事業均有成就。目前我正享受著充實、快樂的退休晚年。盡管年屆古稀,我仍執著於自己的信念: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必須活到老學到老。我熱愛園藝、閱讀、寫作,及跟讀書會裏的摯友們談古說今,不覺得老之已至。

鄧文儀與三女元玉,一九八四年於台灣。

父親的退休生涯比較複雜,他像許多黃埔同學及校長蔣介石一樣,覺得戰敗,自己有相當的責任,因而一直感到絞心之苦。父親對洶湧而來的新科技及自由、民主,也很難接受及適應。精明的繼母調侃過父親,說他一生隻愛三個人:他的慈母何氏、長子元忠,以及他的領袖蔣介石。事實也的確如此,非常難得、可欽的是,父親對蔣介石的忠誠熱愛,可說是永世不渝。

我漸漸能諒解父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來愛護他的十個孩子。按照傳統,他最鍾愛他的長子,在中國這也是人之常情。而繼母文英則蓄意挑撥、操縱她親生的孩子們,使我們兄弟姐妹至今都不太來往,但她自己倒是深愛著父親,不幸因父親風流成性,在父親有生之年,她都對他很不體貼,以至於父親在衰邁之年,日子過得並不愉快。

父親退休後,繼續他生平遊山玩水的熱愛,到處旅遊,走遍了世界五洲和六十個國家。在美國時,他常到各處探望孩子們。有次在我家,我覺察到他常專心地看著我,似乎第一次注意到我竟是個有用、有價值的女兒。那個他曾經多年漠不關心的小女孩,竟成長成為一個成功的年輕女性,擁有了漂亮的房子,和一座滿是奇花異木的精致花園。

有一天,我陪他到住家附近、舉世聞名的長木花園參觀。我們徜徉於四周都是珍貴花木的小徑,駐足在精巧的人工湖畔,看著色彩斑斕的錦鯉群急急地向我們遊來,又失望地遊散。這時父親突然問我:“你恨不恨我?”

我乍然愣住了,因為我也正在想著和他所提的問題相關的一些往事。我本來想否定他的問話,可是我說不出口。我覺得我既不愛他,也和他不親近,甚至並不喜歡他。也許,我根本從來不知道該怎麼去接受和付出對這位父親的愛。我們默不作聲地又走了一陣,我終於吐出一句:“你不是一個關懷、愛護我的父親。”父親聽了有些驚訝,他回答說:“我給了你生命,你還能向我要求什麼?”

父親在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三日,九十三歲時,在美國洛杉磯病逝。有兩百多人參加了他的葬禮暨追悼會。他的棺木上覆蓋著一麵旗幟。李登輝送來了一副挽聯,表示敬意。台灣和美國的中文報紙都詳細登載了父親一生的成就和功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