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不要我了
那時我整天都覺得餓。有一天,我在路上玩,外婆的一個好朋友看見我,叫我過去,她讓我把四顆煮熟的鹹鴨蛋和四個粽子帶給外婆,並囑咐這是她送給外婆的端午節禮物。這個誘惑實在太大了!我跑到一處安靜的角落,把蛋和粽子全部吃光光,回家後一字不提。
到了端午節那天,有些親戚和外婆的好友都來家裏吃飯,我知道他們一定會談到鹹鴨蛋和粽子的事,這下子,麻煩可大了!我在外麵逛了一整天,直到天快黑了,才硬著頭皮回家,可是提心吊膽地不敢進屋裏。我在院子裏,沿著屋前的走廊走過來,走過去,就是不敢進去,怕挨打。
滿姑碧霞和好些客人都坐在走廊上,滿姑是父親鍾愛的小妺妺,她最疼愛並同情我們這群沒娘的侄兒、侄女。他們看見我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就招手要我進去。可是,我怕挨打,還是繼續走來走去,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聽見滿姑說:“看看這個小可憐,真讓人難過!”她又叫我說:“元玉,不要怕,滿姑在這裏,快進來吧!”可憐的外婆,我完全沒有顧及到她的感受,讓她在親戚、朋友麵前大失麵子,這比偷吃鹹鴨蛋和粽子的事嚴重、糟糕得多!
外婆出身清寒,處世自有她的一套原則。她大概看出我有潛能會自立,毋須多管,我自己也會生存長大,所以也就懶得費心、自添麻煩。其實我真希望她能多照顧、教導我一些。不過外婆也從來沒虐待我,或把我當做小用人,我四歲時,她就送我進幼兒園上學,這是她連對自己的女兒都沒能做得到的:母親極為年幼時就得做家務,還要到田裏幫忙,直到她很大後,才能夠上學。
終於,外婆實在忍受不了我了!寫信告訴在重慶的父親和繼母,堅決要把我送還給他們,說她會找人把我送過去。隔了幾天,一個熟人的朋友要去重慶,她替我打點了一個小包袱,托那個她並不認識的人帶我去重慶。臨走時,她和我一起坐下,很慈祥地對我說:“我沒法再照顧你了,你去要聽繼母的話,要懂事,別再像在這裏一樣淘氣,你懂嗎?”我一麵點頭,一麵眼淚忍不住就掉下來了,外婆看來也很難過,隻說:“那你走吧!”
要離開我住慣了的成都,到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生疏地方,我覺得好恐慌!重慶離成都大約三百多公裏,抗戰期間,交通阻塞、緩慢,汽車中途還要停一晚。護送我的人是個短小精悍的男子,吃晚飯時,他告訴我:“晚上,我們可以在床上好好地玩。”他色迷迷的眼神嚇壞我了!當我們進到昏暗的房間裏,我想念起成都,不知道前程會怎樣,更害怕這個男人會對我做些什麼怪事。愈想愈恐怖,就無助、淒慘地大聲哭了起來。這一哭,倒把這人的良知哭出來了,他終於歎口氣說:“別哭,別哭,我自己也有小孩,我不會碰你的,上床去睡吧。”我的號哭拯救了我!我那時七歲大,在成都的生活已經過去了。民國三十三年冬天,我到了重慶。
在繼母家的辛酸日子
南京大屠殺後,國民政府被迫遷去漢口,之後再遷去重慶。民國二十七到三十五年間,重慶是中國的陪都。政府和很多工商業都遷到這裏,跟著逃來大批的難民和學生,處在嘉陵江和長江彙流點的重慶,成了當時中國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重慶是山城,經常大霧彌漫,因此也使得日機的轟炸不太有效。
當我到達重慶時,父親派了一輛吉普車在汽車站接我,使我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可是這種放鬆的感覺隻是短暫的。車子往上開到政府高級官員居住的複興關,大門口有荷槍實彈的士兵們守衛,大門後則是陰森森的樹林,一點人煙也沒有。車子開進去後,好像樹林裏有許多眼睛在盯著我看!我也愈來愈擔心、不安,心想:“如果繼母不要我,那我該怎麼辦?如果我淘氣、搗蛋被逮到了,那些有槍的大兵會處罰我嗎?”兩隻手不由得緊緊地抓住車子座椅。車子一直行駛在彎曲的路上,左右擺動,讓我更加緊張,甚至開始發抖、想吐。突然間,一片亮光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我看到藍天和大地,緊貼著山崖邊的就是父親的房子!從吉普車上,我興奮地看到廣闊的山下有兩條大江彙合在一起,還有重慶城市。但是,我的興奮也隻是瞬間的。竟然沒有一個人出來迎接我!我的擔憂、恐懼終於成為現實。父親當時出差不在家,而這幢精致房宅的女主人不歡迎我的到來。
我二十七歲的繼母,這時已經為自己生的兩個小女兒煩夠了,而且她肚子裏又懷了老三。她本來就一直對鄧家和我母親家的人有戒心,更讓她很不高興的是,我的出現會提醒大家,想起我的母親,以及她是填房的這回事。在成都,外婆對我是漠不關心;在這裏,繼母對我則是充滿了敵意。我很怕她,盡量離她遠遠地。
繼母對我的仇視和反感,在飯桌上最為顯著,所有好菜都放在離我遠的那一邊,同時我也感覺到繼母冷峻的目光。我從來都不敢挾那些好菜,隻敢吃碗裏的白飯和一點點蔬菜。父親忙著他的工作,很少在家,對女兒也隻有一點遠遠的慈愛。偶爾父親在家吃飯,他也不了解這種狀況。有一次,在飯桌上,他居然對我說:“你不該這麼挑食,隻吃白飯,別的菜和魚肉都應該吃,你的兩個妺妹倒是該多吃點飯。”我聽了,眼淚在眼睛裏打滾,不敢哭出來,也不敢抱怨。
不久我開始上軍官子弟小學。我的衣著邋遢,舉止粗魯,不受同學們歡迎。那時女同學們流行打毛線,我看了好羨慕,可是,我沒有零用錢,家裏也不會支持這些沒用的活動。我在神龕的香爐上找到兩根粗一點的香腳,擦洗幹淨,撿拾同學們丟掉、不要的零頭毛線。有個女孩還給了我一小團毛線,我把這些短毛線打結,連接在一起,竟也快活地打起了毛線來,還織了挺長的一條小圍巾,自己好開心,好有成就感!這時,那個送我毛線團的女孩,突然要我把原先給我的毛線還她。可是,那些毛線被我用來織在圍巾剛開始的一端,我不得不把整條圍巾拆掉,親手摧毀了自己的藝術成品。在學校裏,我還能忍住眼淚,但一回到家,所有的委屈都一並爆發了,傷心難過,大哭起來。繼母的妹妹覺得很奇怪,問我哭什麼?我嗚咽地告訴她原委,她聽了,嗤之以鼻地說:“這有什麼了不起,去買就是了!”但她完全沒想到我一點錢都沒有,而且她也沒有興趣幫助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