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傳奇

過去幾年來,隨著張愛玲作品登“陸”,電影、電視、舞台劇的改編,以及胡蘭成《今生今世》的出版,擁有龐大的閱讀人群基數的“張學”、“胡學”,在中國大陸亦蔚然成了顯學。若說“張學”還可以僅隻是純粹的文學研究,“胡學”則不免旁涉中國近代曆史的界域了。綜觀兩岸三地學者(或僅是“迷”者)的研究文章,總括他們的研究途徑不外有:一、 對文本文獻的梳理開掘;二、 對遺址行跡的探訪查勘;三、 對當事人口述資料的采集整理。由於第一手知情者的健在與否直接關係到史料的搶救或湮滅,因而第三項是日益難得甚且岌岌可危了。

在胡蘭成《今生今世》一書中,自《韶華勝極》起至《雁蕩兵氣》止,凡八章五百餘頁的篇幅,竟有簡繁不一的三十七處段落提及“青芸”——這位比女兒更親的侄女。然而寫到他離國出亡後,青芸便“生死下落不明”了。可能正因如此,“張學”·“胡學”的研究者們未將青芸納入他們的視野。日本學者濱田麻矢是唯一找到她作錄音訪問的,據說時間很短,匆匆作完訪問就直奔浙江胡村實地考察去了,幾年下來也未見整理出來發表。

然而這個被忽略的青芸,在“張學”·“胡學”研究中的定位,應該是非常明確的。作為胡蘭成的侄女且自小被他收養,她親睹親曆、直接或間接地見證了“六叔”胡蘭成前大半生的活動行止及情感曆程。幾乎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到像她那樣,在如此之大的曆史跨度中,近距離地觀察了解胡蘭成;而胡對她也能毫不設防地打開自己。她從胡村鄉間受六叔的啟蒙教育、相依生活;到胡蘭成出門求學求職,她在家鄉侍奉“娘娘”終老、與嬸嬸玉鳳為伴到底;再應六叔之召來到上海,照料患病的全慧文和胡的五名子女,成為胡在美麗園舊居的當家人。其間,她奔走解救因政治鬥爭入獄的胡;目睹胡蘭成與張愛玲的拜堂成親;先後與應英娣、範秀美、斯家兄妹、炎櫻,乃至熊劍東、池田等諸人有過直接交往和接觸……因此她的口述曆史所具的原始性、獨特性和可信性,對填補“胡學”“張學”研究的某些闕環,足以提供補充、旁證甚至糾正。

《今生春雨·今世青芸》就是對這位名叫胡春雨——又名“青芸”——的老人,所作的深入訪談。

我其實原非“張學”“胡學”中人,素本無意作史料的挖掘整理,即使對象是張愛玲。但在寫作《浮花飛絮》時重讀《今生今世》,注意到青芸這個有情義又有擔當的女子,想她才是胡

作者(左)於二四年十月與胡青芸合影。張之間第一號知情的人,後來下落不知如何,心中不忍。怎料到竟然在一個極偶然的機緣中得知了她的住址!我不早不晚遇見了她,而且一見就投緣,獲得了她的接納與信任,才得以親睹親聆這位高齡九十的老人曆曆話當年。

文章裏對青芸的口語及閃現的吳方言,隻作了適度的修飾和注釋,為的是口述曆史的臨場感、忠實度;也希望這雖是曆史但同時也是文學,能盡量保留口語的原貌韻味。我喜歡青芸生動的語言、親和的口氣;在張愛玲的小說、尤其是人物對話中,以及胡蘭成的文章裏,都看得到同一時空一脈相承的語氣。

胡蘭成在書中便說青芸“有情有義”、唯有青芸是他的知己;晚年與子女通信,總不忘叮囑再三:“是青芸將你們拉扯養大。”這個溫柔而堅強的孤女,為照顧六叔全家而付出自己,挑起重擔,走過近代、現代中國最曲折艱辛的路,經曆了悲歡離合、動亂流離……所有的這些傳奇、流言與私語,不僅是屬於張愛玲胡蘭成的,也是九十歲的青芸和她那一整個時代的。

今生春雨·今世青芸

原先隻是一個下著細雨的春天黃昏,抱著懷舊的心情在上海弄堂裏的一趟散步;怎料得到,半年後卻走進一個名叫“春雨”的女子的故事裏去?

前年清明時節去上海,表弟領我看愚園路舊宅弄堂,我們信步走到張愛玲的愛丁頓公寓,臨時起意再走到胡蘭成的美麗園……接著夏天表弟為我找到一批出土材料,就寫出了《浮花飛絮》。也正是在那堆舊戶籍裏,我們發現胡蘭成視如己出、比誰都親的侄女“青芸”,用的卻是“胡春雨”的名字。寫著《浮花飛絮》的時候,心中總是放不下那個有著好聽名字、身世淒涼的溫柔女子。從材料中得知她的丈夫沈鳳林成囚早亡,我沉重寫下:“丈夫下場如此,那半生追隨關照胡蘭成的青芸,想來亦不會好到哪裏了。”尤其翻到胡蘭成那段看似決絕其實沉痛的話,更覺寒意澈骨:我拋下子女在大陸,生死不明,也許侄女青芸已經窮餓苦難死了……(《今生今世·閑愁記》)因而我也寫道:“聞說日本學者濱田麻矢作過青芸口述錄音,看到這裏,心中不忍;若是那篇錄音就在我麵前,竟不知想不想聽呢。”其實不想正是不忍,就怕得知她前半生勞苦而後半生淒慘,一個無辜女性犧牲在翻雲覆雨、殘忍無情的男性世界裏,而這一切已成無可追挽的曆史……

《浮花飛絮》寫好,覺得了卻一樁任務,沒有辜負淹沒那些材料,同時心想與胡、張的因緣該是到此為止了吧。不料發刊之前卻因照片不夠清楚,央表弟回美麗園補拍幾張——偏就是這回再訪,正像有一隻冥冥中安排的手,不讓這條線就此而斷。

時已夏末秋初,表弟在美麗園二十八號胡蘭成故居的橫弄堂取景,注意到不遠處有四五個居民在聊天。起先他一直盡量避免靠近,但為了拍出弄底幽深一些的景觀,便不得不走近這堆人;想不到他們出乎意料的熱情,問他是不是也為了張愛玲來的?還請他揀條矮凳坐下聊天。原來這些人中就有二十八號的住戶和胡

在胡蘭成《今生今世》裏,始終像是淡淡的背景,任勞任怨、不離不棄的侄女青芸。(胡青芸提供)春雨的老鄰居、沈胡夫婦兒女的同學、朋友。他們說一看表弟就是個正派人,交談之下,又聽出他對這一帶的曆史資料相當熟悉,於是短時間裏大家就變得熟絡起來了。

接著最大的驚喜,是得知青芸——不,“胡春雨”——還健在,快九十了,也還住在上海!這個意外的訊息,讓見多了研究材料的表弟也感到有些突如其來的撼動。

老鄰居都不知她叫“青芸”,多以“老虎姆媽”(長子沈寅屬虎,想必小名“老虎”)、“亞宸姆媽”稱呼她。大夥七嘴八舌說起“老虎姆媽”當年的困難——這也是他們最熟知的部分:丈夫不在了,全家隻靠她一人在弄堂生產組做手工活的二三十元收入養家,起先兩間大房間交不起房租了,退掉一間;還過不下去,再退掉一間,最後一家老小退縮到二樓的亭子間裏。她子女養得多,但自己奶水不足,養下亞宸,是到一位林婆婆那兒吃的奶。鄰居還一再誇讚她是個有文化的人,養的一幫子女都爭氣,文革後多半都靠自力上了大學。

表弟好奇問他們可還記得沈鳳林的樣子,一個現年八十歲的老鄰居清清楚楚記得:個子不很高,鼻梁很挺,前額有點禿,長得像個外國人。沈哪年被捕走他們記不清了,隻知他走後再沒回來過。

離開美麗園時,表弟是帶著這些老鄰居的鄭重托付走的——他們殷殷提示:應該去拜訪胡春雨啊,他們有她的地址電話,可以代為引見……

表弟轉述鄰居口中的青芸,又再引起了我的興趣。首先,她並非如我推測的苦難而終,聽似晚年境況不錯,讓我心中一直隱隱掛懷的懸念消解了。老鄰居一再誇她“有文化”,而戶籍表上她的學曆欄填的卻是“小學”、甚至“略識(字)”;這就令我好奇胡蘭成在知性上對她的影響——或者僅是全然無心的、潛移默化的熏染?然而說到底,胡青芸這個人,是張愛玲與胡蘭成這一段交彙的曆史中,最初也是最後的目擊者與見證人。雖然《今生今世》裏的她始終是在背景裏,她卻也是始終都在那兒——從小到大跟隨“六叔”胡蘭成,任勞任怨,忠心耿耿,始終不離不棄。她看見了什麼,她還記得什麼?她能為《今生今世》做多少補白與旁證?原以為這樣一個人不可能還存在的,忽然間竟像是近在咫尺了!

刊登《浮花飛絮》的二四年《印刻文學生活誌》十月號一出,表弟就回到美麗園,帶上一本給鄰居們過目,當然引起一陣小小的轟動。於是他們熱心提供“老虎姆媽”的地址、電話,當年幫她奶過孩子的林婆婆自告奮勇要領我們見她:“你們趕快采訪胡春雨吧,許多事隻有她知道了!她腦筋還很清楚的。”

正好我十月下旬會路過上海,或許……青芸會接受我的采訪?我此時雖已有意願想見她,心中卻還是惴惴,因又有另一層顧慮:我非親非故,無心翻到人家的家族資料,憑什麼走進人家的生活裏?何況我又不是專門研究張胡的學者專家——就算是,也沒有資格去擅自打擾一位快九十的老人的平靜生活。如果她或家人一口回絕,我是一點也不會意外、更不會不悅的。

十月間的旅程是先到台北,再停經上海兩天,就轉赴大西北。出發前夕收到表弟電郵,說接獲林家阿婆女兒電話,她已經和“胡家阿婆”聯係上,把我們的情況對她介紹了,老太太愉快表示願意在家裏接待我們。

得知這個消息我當然高興,但又顧慮自己在上海隻停四十八小時,限定人家這一兩天裏見我,似乎不大禮貌吧?但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表弟先快遞去一冊《印刻》,不久便接到胡老太太女兒電話,說把文章讀給她母親聽了,老太太聽得感動流淚,立即表示隨時可以見我——那正是我到上海的前一天。

十月二十日上午,是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表弟捧著一大束鮮花,我也帶上一份小小的見麵禮,還特意捎了一包台北的糖果,到巨鹿路青芸寓所拜訪。

弄堂口見一位圓臉、容貌端麗的中年女子等著,自己介紹是二女兒亞麗,領我們走進一幢半新不舊的公寓小樓;樓梯間以上海標準相當整潔,上了樓對著樓梯口是一間房。進門便見坐著的老太太,長相頗富態,也是圓圓的臉,皮膚很光滑,看不出是望九的高齡。除了亞麗,小女兒雲英也在。兩個女兒長得都好看,而且果然,雲英的五官頗有拉丁味,符合了老鄰居形容沈鳳林長得像外國人的描述。我一見與自己母親年齡相近又溫和的老人家,立即不感拘束;而且她們母女三人都極熱情,一來就連聲說

胡青芸近照。讀了我那篇《浮花飛絮》有多感動……我這才相信自己沒有莽撞行事,完全放心了。

青芸屬龍,生於民國五年(1916)清明節前,按照中國算法是八十九了。她一口鄉音我隻聽得懂一半,先以為是上海話,表弟後來說是紹興話——浙江嵊縣那兒的口音。兩個女兒多半說上海話,我的普通話到後來竟變成需要翻譯了。幸好表弟有語言天分,吳語係的方言全通。我發覺我說普通話她都懂,但反應比較慢;若由表弟“翻譯”成紹興話,中氣十足地對著她再講一遍,她的反應不但快而且簡直稱得上活潑了。

我後來重聽錄音,普通話、上海話、紹興話交錯進行,五個人雖未七嘴八舌也差不離了,十分熱鬧。老人說到往事很來勁,努力思索時閉上眼睛、眉眼鼻皺到一塊的表情可愛極了,我想照相又不好意思打斷她。不久我就發現她極具幽默感,笑時朗爽的哈哈笑,看得出年輕時的行事風格。她的口語非常生動活潑,若改成普通話就麵目全非了,非得照錄不能體會“原汁原味”。

亞麗又提《浮花飛絮》,青芸說:“我昨天看了老感動的,有許多地方好像我自己都忘記脫了,反而倷寫得蠻清爽的,我夜裏看了,開心煞了。”

我問她有沒有寫得不對的地方?她爽快地說:“群眾反映的不對的。”亞麗補充:“指後麵打小報告的——你說標點符號也沒改的、原文抄摘下的部分。”是“群眾揭發材料”不實,不是我寫錯了什麼,這我就放心了。還有說沈鳳林在胡蘭成離開中國之前就去山西“改造”,曆史上是沒有這樣一節的。我解釋這是依據

胡蘭成與全慧文僅存的一張合影。(胡紀元提供)《今生今世》的說法。她們母女竟然都沒有一本《今生今世》,還是胡紀元(胡蘭成幼子)複印了一本給她們的。

下麵是當天聊及的幾個話題——我認為這是一次“聊天”,也提醒自己遵守這項自我約束,不要弄成刨根挖底的正式訪問。因為青芸之會肯見我,絕非為了我是什麼曆史學者之類人物,而是——我這樣猜測——我的文字裏一份隱隱的關懷與不忍打動了她罷?不論我的猜測對不對,我隻想讓麵前這位老人家輕鬆愉快地跟我道些陳年往事……

全慧文與應英娣

在《張愛玲記》那章,胡蘭成寫與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之前,同居人應英娣與他離異了。於是談到英娣這人,青芸很爽快地說:

“英娣一個小女人,舞女呀。……是這樣,胡蘭成屋裏不是有自己的太太嗎?我嬸嬸(全慧文)有神經病。伊夜裏要寫稿子,嬸嬸要吵相罵。叔叔就到外頭住到旅館裏去,英娣來陪伊。英娣陪伊麼好了,格麼我叔叔不回來了。英娣是個‘向導女’——聽得懂麼?住在一道,屋裏不回來了。

“不回來我要尋了——屋裏的生活沒了。一個人尋不著,一個車夫——司機啦,我問伊:‘胡先生在啥地方?’伊講:‘胡先生在啥地方我不曉得。’我講:‘儂每天車子車得伊去嗎?講給我聽。’伊講:‘這不好講給你聽的,講給你聽我工作要撤脫的。’‘這是來三的,工作撤掉我保證,那麼好來。’(‘來三’意為行、可以。)‘這是不來三的,儂哪能保證得了?’‘伊(胡蘭成)夜快頭三點鍾從美麗園出發,到一個旅館裏去了。我今朝我同儂一道去。’‘儂不好去的。’‘我到南京路買麼事。’‘要買麼事儂另外喊車子。’‘帶一段路麼好唻,我會走下來的。’”

“車子開過去,開到從前叫‘新新公司’的旅館裏,伊走下來,我夾屁股跑下來,伊前頭走,我後頭拚命追。伊一隻電梯上去,我隔壁一隻電梯跟上去。跟到樓上停下來,我一看不對,旅館的號子我又不曉得的。一排全是房子,我想敲門又不敢,敲錯門不是被人罵山門啊?到了阿末頭,好像阿末一間房子是伊走進去的。我敲敲門,一個青年女子來開門,伊講:‘儂看啥人?’我講:‘我看胡先生。’不響。——假使講錯脫,我就賠個禮算了。‘胡先生不在。’伊講。我想:伊曉得胡先生,那總歸就是這幢房子了,哈哈哈哈……”

老太太得意大笑,俏皮得像個年輕姑娘。她接著說:“胡先生裏廂聽見我聲音,叫英娣叫我進去。進去我問伊:‘儂在迭搭地方介許多日腳,屋裏不管啦?’‘哪能哪能,’搞七撚三跟伊搞了一段,‘那麼儂在迭搭也弗來三,這個女人好伐啦?’‘我現在跟這個女人成家了。’‘噢,儂成家成了咯搭啦?旅館裏鈔票多少貴了,屋裏要開銷的。’我講,‘既然儂要這樣……’伊講:‘我在屋裏寫字寫不好,神經病要吵的。’我講:‘儂回去罷,一個女人帶回去。’帶回去還是我講的,將英娣帶回去,帶到美麗園住了,鈔票好節省點。”

雲英插嘴:“書裏沒寫。”青芸道:“這樁事體伊書裏沒寫進去?……我講麼講帶回去,但不好來幹涉我家裏的。我說:‘弟弟妹妹絕對不能來幹涉,這個嬸嬸有神經病,儂也不好虐待伊的。不過,我不會被伊曉得,把儂保證好,安安靜靜儂來寫文章。’家裏的事情全是我管的,我招英娣到我格搭來,英娣見了我嚇的,不許幹涉我屋裏的事情。英娣就住在了美麗園。”

這樁“尋叔返家”的行動,竟是當年那二十來歲、才從家鄉出來不久的姑娘獨自完成的;而且理直氣壯地對英娣約法三章:帶你回去,但不許幹涉我家裏的事情,更不許虐待嬸嬸。我在心裏暗暗喝了聲彩。

關於全慧文,胡蘭成書中隻簡單寫道:玉鳳病故後,在廣西南寧時經同事介紹,與全慧文結婚。後來便再未提及這個跟他生了四個孩子的妻子。原來全慧文有精神病,難怪無法持家,因而需要把青芸從家鄉接到上海來當家。青芸便說這位嬸嬸的事:“全慧文家裏事情全不管的,毛病到香港去生的。”

“在香港怎麼引起生精神病呢?”我問。

“胡蘭成要去上班,屋裏出去,隔壁鄰舍打招呼。這個女的,香港人,看見胡蘭成,‘儂好,儂好’,挨在胡蘭成身上,全慧文從窗口看見,心裏難過煞了,毛病就這樣發起來了。伊問:‘隔壁人同你有啥關係?’這樣引起的。這咯叔叔講的:‘香港女人軋來軋去蠻多咯,伊發神經病,不許我走出去,我要去上班,後來發神經病。’”

雲英說:“胡雖然外麵有女人,對全慧文還是很好的。”青芸同意:“蠻好的。”

張愛玲與美麗園

亞麗又想起美麗園房子的事:“跟英娣的時候,當時是整幢,方家(後來的房主)沒有來?”

青芸回答女兒:“儂不曉得,這辰光美麗園是辦公室。辦公的人幾間房間,胡蘭成留著一間,夜裏困困寫寫字。後來英娣喊去,另作一間,下頭還是辦公室。方家後頭解放快的再進來。我們一幢房子,後頭伊調到南京去了,房子空出來,我住到美麗園來了。”

我和表弟不約而同地想到:《浮花飛絮》裏我寫胡蘭成“從方姓屋主租下二樓一層(包括兩大房間和一亭子間)”是理解錯了——當時胡家是住著二十八號整棟樓的。

我和表弟曾經爭論過:張愛玲去美麗園訪胡蘭成走的是正門還是後門?我說張愛玲當然走大門。表弟實地考查後認為不是這樣,因為二十八號的房東是方顧德珍老太太;方家一直對鄰居講:她家是最早用偽儲備券買下二十八號整幢的,而胡蘭成是從她手裏租下二樓一個層麵——兩間各約二十五平米大小的房間,外帶三層的一間十平米左右的亭子間。我們根據這項資料,因而估計張愛玲去隻能住亭子間;而方家自住一樓與三樓全部,張愛玲來,隻好走後門上二樓了。訪問青芸後才弄清楚美麗園產權問題,既然整幢樓房全都是胡家住著,那麼張愛玲不但走的是正門,而且是在大房間、而非亭子間過夜的。

我便問青芸可還記得張愛玲來訪的事,她說:“張愛玲到美麗園,到三層樓胡蘭成房間談話——朝南的一間,其他給別人辦公室。張愛玲第一趟到三樓去的。第一趟去,張來我沒去,不曉得。後來兩家頭已經熟了,阿拉叔叔帶我去常德路,帶我去認過了,這樣認得了。”

我忙問:“阿婆對張愛玲印象怎麼樣?”

“寫寫字啥格,人蠻長,漂亮不漂亮?不漂亮的,比我叔叔還高了點。格個辰光伊個服裝跟別人家兩樣的——奇裝異服。伊是自己做的鞋子,半隻鞋子黃,半隻鞋子黑的,這種鞋子人家全沒有穿的。衣裳做的古老衣裳,哈哈哈,著旗袍,短旗袍,跟別人家兩樣的,總歸突出的。這個時候大家做的短頭發,現在小姑娘全長頭發,伊偏做長頭發,跟人家突出的。跟我客氣蠻客氣的,我比伊大,伊小。我喊伊‘張小姐’,伊喊我名字,叫我青芸。”

我點點頭,想這個輩分禮數還是要講究的。又問:“張愛玲有沒有常常到美麗園,還是隻去過一二次?”

“張愛玲伊來美麗園我沒有看到。美麗園過夜我不曉得,叔叔會告訴我格啊?這種事體不會告訴我的,談話泡茶有傭人的。”

我追問:“抗戰勝利後,你叔叔到溫州去了,張愛玲後來還到溫州去看他,帶點東西。張有沒有先去找你,問要不要帶東西?”

“去前頭沒有碰過頭,東西放在她家裏。……我進去,伊還沒起來。”

表弟問:“你還帶點啥末事給叔叔?”

“忘記脫了。”

“你哪能曉得伊(張愛玲)要去看叔叔?”

“伊跟我講一聲:‘我要去看看胡先生’,別的閑話一句也沒有的。不打電話給我,當麵給我講。叔叔走後我與伊沒有往來。……東西送去,伊還沒有起來,隔壁是姑姑房間,東西放落我就走了。這段路走著去,美麗園穿過靜安寺,沒有多少路。……伊到溫州去過,有消息,不靈了——回來不要好了,不來三了。後來張愛玲搬脫了,跑脫了,到香港去了。”

張愛玲與範秀美

我們談到範秀美,我直截問她:“範秀美到上海來做流產手術,是你招呼的?”(胡蘭成《今生今世》“文字修行”:“秀美偏又身上有異,隻得借故一人去上海就醫。那裏有青芸招呼,她是凡我這個叔叔所做的事,對之無奈,而又皆是好的。”)

“哈哈哈……”老太太又笑起來。我問一件隻有她能解釋的事:“胡先生書中提到範秀美到上海是住旅館——為什麼住旅館呢?她是帶一封胡先生的信到美麗園去找你的,對不對?”

“帶張條子,小來兮的一張條子。伊講:‘範先生來看病,儂帶伊去看病。’這兩句閑話,別樣沒有的。”

表弟也問:“儂苗頭可軋出?”(你可看出內情來?)

“苗頭是沒軋出。我要問伊啥個毛病,伊講出來伊懷孕了,眼淚水哭出來了。”

我好奇:“阿婆怎麼知道要帶她到什麼地方看醫生呢?”

“婦科醫院,在成都路那麵,大醫院。做手術是一個男的醫生,我通過另外一個護士介紹的。介紹要一百元做手術,男格做的,他私人的,敲竹杠啊!”

她接下來的話令我們大吃一驚:

“範秀美沒有鈔票的,胡蘭成給張愛玲一張條子的。我陪過去,張愛玲曉得了。張伊講這張條子,大概是沒有鈔票了,叫伊幫幫忙。蠻快咯,我坐沒有多少辰光,(張)馬上拿出一隻金手鐲交給我:‘當掉,換脫伊,給伊做手術。’——去的時候,範秀美一道去的。”

我簡直難以置信:“張愛玲給金手鐲,曉不曉得是幹什麼用的?”

“不曉得咯。(紙條)裏廂不寫什麼,就寫‘看毛病,資助一點’。別樣不講的。這張紙條我看過的。……張快來兮,一隻金手鐲拿出來。我另外尋個護士,也要人家介紹,沒有熟人不肯,從前流產不可以的,再介紹一個男醫生,男醫生做出來倒好了。這下放心了,可以住到我屋裏廂。”

張愛玲已明知範秀美是胡蘭成的情人,範來上海“看毛病”上門要她資助,竟是二話不說,馬上拿出一隻金鐲子……張愛玲俠義的這一麵,世上知道的人恐怕真不多。

這才說到為什麼範秀美先前不便住到美麗園而得住旅館:“屋裏廂不好來,斯家的兒子、斯家的人住著,不好讓伊曉得。我外頭去租了個旅館。範秀美來,斯家的頌遠在,不好讓頌遠曉得。頌遠來有個因頭,他唱歌唱進來。我講:‘頌遠來了,不得了了。’快點喊伊困在床上,拿條被頭一蓋。頌遠到我房間一轉:‘啥人困覺啊?’‘阿拉咯同學呀。’同學困了,伊不響了,一轉出去了。”生動的敘述仿佛如昨。

青芸與六叔

我問青芸:“胡先生後來從溫州回到上海,最後到香港,可是這中間他不敢回美麗園——有沒有回美麗園?”

“沒有回美麗園,住在旅館裏廂。”

我記得他寫住在熊家的,“是不是?”

“住在熊劍東屋裏,對的,對的。”老太太記性還是不錯。

“和他怎麼聯絡的呢?”

“我去熊家。”

表弟問:“逃到溫州前,住在虹口,你織件絨線衫送他?”

“住在日本人屋裏,虹口去看伊記得的,絨線衫不記得的。”

我對照片有興趣:“胡先生逃到溫州前,交給你一隻包袱,裏麵有一張武漢周訓德小姐的照片放你這裏,記得嗎?”

“這我沒有——給我也忘記脫了。”

我說我很想看看胡先生年輕時候的照片,她說:“沒有咯,沒有咯。”亞麗作旁證:“知道你們來,媽媽從昨天夜裏就尋了,一點沒有了。”胡青芸攝於老上海法國公園草坪,時間不詳。該處又稱八仙橋公墓,為法租界公董局越出界外修建之公墓,四周繞以綠籬,內有小教堂等構築,多瘞葬法僑及陣亡將士。一九四九年後平除,辟建淮海公園。(胡青芸提供)老太太點點頭:“丟掉了。……我跟叔叔的照片一張也都沒有了,以前不興拍照片的。……照片全沒有了,東西全摜脫了。”

另外一個我關心的話題:“叔叔有沒有教你看什麼書?”

“我讀到小學,私塾裏讀的。每晚上(叔叔)跟我講講故事,瞎談八談。伊沒有辰光教我文化。伊要寫東西,晚上寫的。”

亞麗忙說:“阿拉姆媽肚皮裏東西很多的。”

我好奇問:“有啥故事?”

“講不出了。隨便編的故事,聽過就忘記了。”

再問胡蘭成到日本後聯絡上她們沒有,雲英說:“胡通過很多人,才知道了爸爸的事,寄錢來。……通過台灣、香港。還靠他寄的錢,五個孩子,他寄了好幾年——寄到美麗園。”

青芸:“叔叔寄錢蠻晏了,通過香港繞的,轉過來,六十元美金,一年寄兩趟,由朋友代辦。”

雲英:“毛衣、彈力襪、食油、麵粉都寄過來。”

問她:“叔叔用什麼名義?寫過信嗎?”

“寫過的。寫信(抬頭)‘侄女’,不寫名字的,‘我身體蠻好,寄幾塊洋鈿,給儂家裏生活生活’,其他沒有,下麵(落款)‘六叔’,就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