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生在江南,茶桑水鄉半讀半耕的小戶人家,自小到大眼裏筆下都是什麼日月山川,明亮而蕩灩;張則完全相反,生於官宦世家卻目睹沒落衰敗的壞空過程,眼底筆下盡是幽冷的月光,埋伏著瘋狂與死亡。這兩個人的相遇也是那個特殊年代的故事:若非那個新舊交替的無常亂世,胡不致有大起的機緣,張家亦還不致沒落至此。兩人原本並無相集之機,竟能相遇結交乃至結發,原是那個動亂時代、孤島世界的傳奇。然而浪蕩才子與落難小姐縱是有“執子之手”的緣,終究沒有“與子偕老”的份。
便是在吃也看得出:胡自稱不講究吃,朱天文記他在台北住隔壁每天過來吃飯,簡單飯食也吃得津津有味;張愛玲則寫過:小時一家人吃飯,就隻她吃出雞湯有怪味,一問果然是病雞,她不免得意自承嘴刁。讀《談吃與畫餅充饑》就看得出她在吃上有多講究;她給朱西寧的信裏撇清說明自己對吃是“最不會撐場麵,不過另有一套疙瘩”。張愛玲像安徒生童話裏那位公主,二十床被褥底下的兩顆豌豆也感覺得到那疙瘩不適。胡蘭成卻是可以隨遇而安繼之而留情的,顛沛造次於他原是最自然不過,寫到初初定居上海過那般寒傖日子,也全無委屈之意。難怪張愛玲的食衣住行,看在初識但早經世麵的胡蘭成眼裏,雖簡靜卻無來由地華貴到令他不安。
可能是異極的相吸吧,這樣兩個人遇到一處,能擦出火花卻注定不能久長;也正是那短暫的交集之際,縱使歲月並非靜好,現世更不安穩,帶出來的卻可能是兩人最靜好安穩的部分——至少,那段日子是年輕的張愛玲人生和創作最美好的時光,就像胡蘭成記下的一個三月豔陽天,兩人親密地同乘一車,漫天飛舞的柳絮撲發沾衣,“人世都成了仙境”。如此良辰美景,真真是須臾無常的華麗緣啊。張愛玲把她當年倉惶辭鄉的心情記憶寫成《浮花浪蕊》,而我卻是在人逝物非之後,還試圖追索還原那個春日柳絮紛飛的如夢景象……
自少年到中年,我的閱讀的人生裏先是遇張而後逢胡,這些年來算不清反反複複讀了他們多少回,兼之涉及相幹或不盡相幹的書籍篇章更是不計其數。對張胡二家,於文,我是心存無限感激;於人,卻是從來未曾想過刻意找資料、作研究。但身住張愛玲駐足最後一程的加州,有意無意間總會勾起故地情思;而近年頻去上海,更覺時時處處張愛玲的文字記憶撲麵而來躲也躲不過。付印前夕重讀這些文字,就像是檢閱一個時代的燼餘錄;集成此書,感覺既是償文學之願,也是負曆史之責。